“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交章论劾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扆州司户,即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复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到扆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谪贬,甚是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优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扆州成婚。
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便到扆州。
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只狼犺,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才弄得动的。还差扆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在岸路驿中讨了一匹快马,先到扆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扆州来。
那张尚书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赴前约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喜。走进衙中,对家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眉批:远客情死,自然如此此时已是三月初二日了,尚书道:
“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迟。”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后花园中,会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
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扆州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与山林之中无异,可也幽静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
酒席既阑,日色已暮,都起身回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逃窜。那虎已自跳入蘙荟之处,不知去向了。
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眉批:要惊要哭那时夜已昏黑,虽然聚得些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干眉批:原无策可施到得天晓,张尚书噙着泪眼,点起人夫,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无一些下落。
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扆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到处触碍,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路。越客道:“似此行去,如何赶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嚷乱眉批:所谓老婆心急也船上人道:“这是用不得性的。我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是吉期,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
“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轻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住了船,一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众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敢不上?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众家人在后,一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
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傍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越客就走进屋内,叫安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坐了歇一歇气再走。这许多僮仆,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
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那虎到板屋侧边,放下了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像似也有些惧怕,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眉批:这虎也枉辛苦了一番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看那放下的东西,恰像个人一般,又恰像在那里有些动。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人,口中还微微气喘。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付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
船开了半晌,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醉扶上马的杨妃;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面庞勾可十七八,美艳从来无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落人家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解看衣服,尽被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将一个手帕替他扎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城只有三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商量道:
“船中那话儿莫不正是?”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被虎害的正是我定下的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分付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
养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是何人,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赴小姐佳期眉批:一点至诚可鉴船行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拚必死。被虎放下地时,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养娘把救他的始末说了一遍,来复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
越客大喜,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有书到,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
趋赴嘉礼,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伤。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眉批:写得简到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来罕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
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了,还可赶得今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鞴一匹快马,带了仪从,不上一个时辰,赶到船上来。
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
尚书对裴越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必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定不能勾。
莫若就在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便不挫过了。眉批:极善体贴。”裴越客见说,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着今日。中二句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着这奇事。后来二句:‘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先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
礼毕,张尚书仍旧鞴马先回,等他明日舟到,接取女儿女婿。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
少年夫妇,极尽于飞之乐。
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姊妹、合衙人等,看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无此奇事!”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亲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但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眉批:这又奇。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于时有六句口号:
仙翁知微,判成定数。
虎是神差,佳期不挫。
如此媒人,东道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