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在房间里就像是孕育自己在朦胧的忧伤子宫。夜是一闪一闪的,被冻僵了,那黑色来得断断续续。墙上的灰“扑扑”下落,落过黄昏的凄艳。
矮脚木桌上放着的碗筷却是温馨的。这么些日子像枯草一样掠过,她都放着这么一双根本没有人会拿起的碗筷。“吃饭了。”她招呼道。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爬过门栏,走过那口已经枯了很久的井,走过松松往下掉的沙子,走过小沙坡,走到天边去,再没有回来。她幻想着地平线下会升起一个男人,来接自己走,不要普通的离开,顶好是给自己安上一双翅膀,飞走。那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啊,他应该是英武俊朗的吗?如果是骑着高头大马,嗒嗒地就踏碎了似乎快要苍寂的心田,有麻雀从那高高的麦浪中乱窜,他会让自己坐在马前吧,也就是他的怀抱中。
“一点衣服都不带吗?”“不带!到中原去,那里的市场有最好的服饰。”她作为一个女子,却只能想到衣服,而不知道女孩子是有更多的名堂去打扮的。啊,那男人应该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呢,该不会是披着虎皮吧?
想到这里,她就“哧哧”地笑了,她起身去把门合上。并没有关上。她想,也许谁,晚上恰巧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呢。在荒漠里,她需要这样温湿的美好想法来充实自己的空虚。她在门口放了一盏灯,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灯油就燃尽了。门还是懒懒地合着,连风都没有推开。是灯油燃尽了,就是大漠里的飞沙也扑灭不了那一点一点的星火。
到你十八岁的时候,会有人来接你走。很多次,她都听见这句话,在肆虐的狂沙中站立。她看看远处的地平线,似乎大雾弥漫。其实是她眼睛里升起了雾气。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她在用不同的语速、不同的语调、不同的音色来说这句话,她想象他的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用孩子般清澈的眼神看着自己,用软软的语气对自己说,嫁给我吧。
她没有想到玫瑰,她甚至没有想到爱情,你说奇怪不奇怪,在她的爱人出现之前,她已经爱了他很多年了。当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定义爱情。爱情对于一个在沙漠中的女子来说,就如同湖泊一样,过于缥缈。
她把筷子摆端正,是今天吗?她把碗挪了挪。她没有日历告诉自己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几岁了。但是她知道,在她十八岁的那天,有一个男人会来接自己走,这样想着,她就坐在月光下的沙丘上开始唱歌了。她的声音就像月光滑过沙子,就像星光透过薄云,就像目光看到男人的来临。
驼铃啊在摇摇晃晃地,她看见了他们,但是她听不见他们。他们远远的,又近近的。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如果自己的男人没有骑着马,骑着骆驼,那就小小地生气下,等他焦急地哀求自己,就原谅他好了。这样想着,她又“哧哧”地笑了,她的笑滚落在沙丘上,一行一行的沙子都流动了。比谁都要妖娆呢。
来的是一个男人,自己是一个女人,那要生一个儿子还是女儿呢?想到这里她也羞红了脸,就好像是男人垂着眼睛在问自己。
人家不要嘛。她想自己应该是会这样回答的。十八岁就可以生小孩了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里面幽深安然。她拍拍它,轻声哼着歌,好像孩子已经有几个月大了。
孩子生了之后,自己应该会对孩子很好吧,那孩子她爸爸会不会生气呢?是的,那时候自己应该叫他孩子他爸爸了。可是之前自己叫他什么呢?官人?还是先生?或者是老公?那他又会叫自己什么呢?他那傻傻的样子,能想起来什么好听的吗?只是这不是自己的问题啦。
孩子满月了,她要办一桌子的菜,一定要在沙漠中拦到那么一个两个的人,让他们都来看看,看啊看啊,这是自己的孩子,不,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们看看啊,他长得像谁呢?鼻子一定像爸爸,那么挺。额头也是,那么光洁。还有嘴巴呢?还有眉毛呢?都像爸爸好了,如果客人这样说,自己会生气吗?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应该牵了孩子他爸爸的手,细细地温暖着。
然后孩子也会慢慢长大的,也会越来越好看,孩子也会长到十八岁吧,那自己应该给他取个贱一点的名字,狗剩?二羔子?孩子长大了,会娶媳妇吧,那自己就是婆婆了,那自己就老啦老啦,不过老啦老啦,也就可以抱孙子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那她应该叫他什么,孙子他爷爷?
哈哈,她为自己那些遥远的想象力倾倒,她看着远处天边堆积的云朵,似乎那些之后的故事都开成了花,等待她去采撷,每一次想念,都开成了一朵花的话,这个沙漠,花都要比沙子多了。
说到花,她确实种了一株花,而且是天天饱满地绽放着。在沙漠种花实在是不可思议,但是正因为这样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了,于是让她有着更加美好的期望。
她实在辨别不了这是什么品种的花朵,管它呢,只要好看就可以了啊,花就像女人一样,不问出身。出淤泥而不染,不就是称赞这样一种美德吗?而女人呢,青春总是短于生命,爱情总是长于青春,在青春的时候不把握住爱情,便几乎失去了某种资本。
她实在觉得自己幸福,因为自己几乎不用去追求,只是要等待,等待那一声惊雷,炸开她坚守了十几年的寂寞。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打哪里来,算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不就是猴子吗?自己应该是一颗种子,被蒲公英给捎来这渺无人烟的大漠,等待自己的主人把自己带回到春暖花开处。
她也从来没有过失望的感觉,对她来说,一天下来,美梦没有成真,那么,第二天的等待又多了一分实现的可能性,因为她在心底感觉到,他真的就快要来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很少做梦,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一个梦,她能辨别出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
在梦里,她不在沙漠而是在长草妖娆的草原,虽然她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荒漠,但是她确认自己确实出现在草原了。
草太长、太绿,弄得天空都快是绿色的,马群成堆跑过,长草都快没了马背了,她觉得自己也快被淹没了,快要溺死了,快要窒息了。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拿着鞭子,抽风起声。但是当她举手拦下一个的时候,马背上的帅小伙儿就倏然不见了,就像变戏法一样的,尽管她努力睁大了眼睛,但是就是不知道她的小伙子消失到哪里去了。
空空的马背,让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但是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形式去表达这样的难过,她从来不会流泪,她只会“咯咯”地笑,但是在这个梦里,她笑也笑不出来了。对她来说,不能笑了,比哭还难受呢。忽然间她看见远处海一样的绿色里开出一朵璀璨的花来,巨大的花朵,而且还在用疯狂的速度膨胀着,一瞬间整个天空都被花瓣阻挡了,她看不见天空觉得好心慌。她在沙漠里,天空是除了那朵花之外最实在的安慰。她有时候四处走走,不能把花朵带在身边,但是她一抬头,就能看到天空,是那么踏实的存在。
于是她就醒了,她很安静地醒来,所以她也不觉得是噩梦。她连忙跑到屋外,晚上了,是有点冷,但是她在乎的是头顶上的天空,看到它还是亘古不变的模样,于是松了一口气,垂下头去,好像有一双来自银河的手,在安慰着她呢。而她,自然要害臊了。
她于是绕到房子后面,看看那朵花,也安静地暂时以不变的形象存在着。于是她坐在花朵旁边,开始想她的那个梦了。很多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当她去想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傻乎乎,花朵怎么会那么大呢?那么大的花是多么吓人啊!她看了看自己眼前正常的花,她想,大概自己看梦中那朵花,就像是蚂蚁看眼前这朵花吧。
自己竟然成了一只蚂蚁,哈哈。她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就这样坐着看太阳升起吧,在等待的时候,她的心里突然感觉到了难以名状的波澜,她不是没有看过大漠里的日出,那场面是真的太美丽了。东方微微发白的时候,她就闭上了眼睛,她仍旧用眼睛去感受日出,但是却不是用看,有点不懂了吧?没事,她就是那么一个奇异的女子。
她喜欢在日出前那会儿闭上眼睛,然后等到太阳跳了出来,射出万道金光,再加上黄色的沙子,天地间一刹那明晃晃的,刺目极了。她身边虽然没有人因为这骤然的变化而伸手去挡住阳光,但是她却为自己有先见之明似的闭眼感到自豪不已。
但是今天,她却无法平静下来去等待那神圣一刻的到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突然撕裂了一个小口子,那些沙子就慢慢地却不断地掉下来,整个世界都在下沙,淅淅沥沥、疏疏密密地。心里有一个漏口了,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有一片残缺,不完整了,她自知不是女娲,她也从来都觉得自己力量单薄,只是心中隐忍着这份脆弱假装坚强是因为一直等待他的来临,才可以安安心心淋漓尽致地去撒娇呢。
但是她始终也是一个心底快活的女人,什么事情都会想到好的一面,一个人过日子是很苦的,如果心里没有些尽管听起来不切实际的念想,那么这日子真的很难熬下去的。
心里下满了沙子的时候,眼皮上却被熨上了温热,她知道日子还是要继续的,无论如何,太阳都是这么活泼地出来晃一晃,从来不将她丢弃,就为着这一份情意,她也要继续下去。她自然也不会想活着那么哲意的问题,只是为了他到来的时候不是一份空旷去迎接罢了。
好了,她要去看一看她的花了。
她从来不浇水,因为她的花不需要喝水,她自然不明白这是一枝塑料花,但是她以为她的花,只需要阳光就可以了。
她数了一数,又数了一遍,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开始发慌了,怎么可能呢,一直是十七片花瓣,怎么会成了十八片花瓣了呢?自从她第一眼看到这朵花,她就知道是十七片花瓣,她知道,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花也是会绽放的,但是那么久了,花比天空还沉默,而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她不得不又想起那个梦了,巨大的花朵,十八片花瓣,十八,十八,十八,一想到这个数字,她心里像是被针扎破了灯笼罩,亮堂起来了。是啊,今天我满十八岁了!她差点要叫了出来。
到你十八岁的时候,会有人来接你走。
怎么看都像是今天,是的,就在今天,她终于彻底地绽放了,绽放成十八岁的姑娘了,绽放在了等待的终点,是的,他就要来了,他就要来接自己了。
就在今天,他随时都会出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了,她不管他是怎么来的了,骑马,骑着骆驼,走着,甚至飞着,或者是坐船来的,她都答应,她都答应跟他走。如果他害羞,开不了口,那么也没有关系,自己就主动去拉他的手,谁说女子就要矜持的啊?她都已经矜持了十八年了。
她跑到房间里去,把她的衣服全给翻了出来,一件一件放在床上,细细看着,她穿上了那件最漂亮的大红色衣服,但是她又在外面扣上了最破旧的那件衣服。她早就盘算好了,她要用最落魄的形象给她的男人看上第一眼,在她男人失望的时候,她飞速地脱掉外套,用最迷人的自己一下子又把她的男人俘虏回来。
于是她又“哧哧”地笑了,由于每天都在准备迎接他的到来,所以她穿上衣服后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她心里有点希望这一天是明天吧,她似乎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这样想的时候她闭着眼睛,马上又睁开了眼睛,她希望睁眼的时候,他已经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了,手中捧着一束花。
想到花,她一拍脑门,怎么可以把这个事情给忘记了呢?于是她飞快地跑了出去,那朵花正在太阳底下对着她笑呢,她把手指贴在花瓣上,感受着花朵的温度,花朵的温度,是阳光的温度,是她内心的温度。
她吸了一口气,一狠心,就把花朵给拔出来了,花瓣上沾着的沙子“簌簌”往下掉,等沙子都掉干净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一朵没有根的花。
她吓了一跳,她甚至把花丢在一边了,她疯狂地去扒沙地,希望能在那里找到花朵残断的根,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发现。空空的。这真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当下她这是是么告诉自己的。
不过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或者是因为她的善良,使她对自己也下不了狠心,于是她赶紧想出了一个好的解释来,花朵的根不在这里呢,就像她一样,她的根在他男人心上呢。
于是她就坐在屋子里,捧着花开始等待了,中午的时候,她做了一大盘的米饭,她要与自己的男人都吃得饱饱的,赶路的时候要力气呢,甚至他男人饥渴了,要做那事,也是力气活啊。
时间过得好慢,时间又过得好快,总之,她已经紧张到无法辨别快慢了,这种等待,这一天的等待太过于煎熬了。她合着门,不敢到门外看,她怕看到远方地平线骤然出现的人影,这样会让她窒息,她要听骆驼的铃声,一路摇响过来,她现在不希望他是骑马来的了,那样的话,速度太快,她要享受“他来了,却没有到达她面前”的那份等待。
太阳切进窗子的那块亮光逐渐拉伸,她自然知道,太阳要掉下去了,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大漠还是大漠,夕阳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慢慢吞噬着她的期翼,没有惊喜站在门口让她拥入怀里。
她坐在门栏上,捧着花,太阳要往下走,她一点点办法都没有,她知道太阳是比她还要倔强的。她尊重自己的倔强,自然也尊重太阳的倔强,但是她替她的男人着急啊,看到太阳下山,她的男人也要心慌了,也加快了脚步了,这样的话,会累着的。
她先是坐在门栏上,然后变成坐在地上,最后她已经跪在沙地上了,她也并没有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什么不妥,只是顺着心情的演变她就这样跪着了,她不知道这是一种祈求的姿势,即使知道,她也不知道她要祈求什么。
那个等待,是已然拥有的东西,她无须祈求,她就是这样想的。但是事实还是事实啊,太阳无声地掉了下去,她的心也掉进了无尽的黑色中去了。
她不告诉自己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她捧着花,但是她终于发现,她手中的花枯萎掉了。我们不要去追究塑料花为什么会枯萎,我们尊重事实,这是诗意的事实。
枯萎掉的花朵变小了,缩在她的掌心,也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自己就想通了,她跑到把花拔出来的地方,挖出一个小坑来,在她要把花朵放进去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然后她脱下了破旧的外衣,给花朵穿上了,穿了好几层呢,她轻轻把花朵放进坑里,然后用沙子把坑填平了。
她发现,最亲的还是沙漠,太阳会下山,天空会黑去,花朵也会死掉。只有沙子,总是陪着自己,她用手抓了一把沙子,让它在指缝间漏下,一点一点,即使是下雪,也没有那么美吧。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出来了,月光皎洁,如果她的男人,踩着月光来接她,那是更加得浪漫了,为着这一份浪漫,她开始跳起了舞,她第一次跳舞,但是也许因为身上穿着大红色衣服的关系吧,她的舞蹈就像一朵花的绽放那么美丽。
她尽情地跳舞,一个节拍一个节拍,起起落落,于是整个沙漠都翩然起舞了,都开满了红色的不死花朵,开到天涯海角去,开到那个男人伸手就能摘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