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人会认为这里的主人不过是王爷养的一个清客,陪着王爷说说诗,谈谈词,做做玄修;可犀锋这些王爷心腹却知道,这里才是王府的真正核心,王爷督雍后的所有方针政策皆由里面这位,静心斋主人,一手制定,无论是治雍策略,还是两次抗诏,都是他一力所为,可以说王爷能有今日之名声,他居功至伟,王爷视其如师如友。
静心斋不大,可要从门口走到这楼前,如果不是奉命而来,又或是王爷特许的心腹,进入这院,走不到十步,就得身死人亡。这片竹林,看上去清净无为,可实际上机关密布,杀机重重,没有人能潜进来。
“老师请您进去。”
小童很快出来,声音依旧是细声细气的,说完之后便回来继续盘腿坐在火前。
屋里很安静,屋角的香炉上燃着一小块龙唾香,传说这种香可以安神凝气,可助修道之人凝聚天地元气,指甲大的一小块都堪比黄金,常人若有一块,必珍惜无比,小心收藏,可在这里就随随便便的燃了。
龙唾香的香味不象幽草那样清雅,也不像香樟那样馥郁,当然更不像玫瑰那样热烈,却有一种高贵,淡淡的,若有若无,在空气中悄悄渗入的心肺。
犀锋走进室内,屋里的主人正坐在长条案后,看着手上的书卷,书案上没有堆砌多少书,茶杯就在他手边。
听到脚步声,主人抬起头,目光明亮的看着犀锋,犀锋也看着他,静心斋主人,峦玄,看上去并不大,给人的感觉还不到四十岁,头发散乱的披在脑后,浓眉星目,面容俊朗洒脱。
“怎么样?”没等犀锋开口,峦玄便先问道,说着示意他坐下。
犀锋苦笑下摇摇头:“他没拒绝,也没答应。”
“哦,说说看。”峦玄微微怔了下,显然他有点意外,一个商人居然拒绝了秦王的征辟,这又让他有些好奇。
“明面上的理由是,他生性散乱,没有济世报国之心,”犀锋回想着说:“可依我看,实际上,他在帝都恐怕有些事要作,不太愿意留在长安。”
“有事要作?究竟什么事?”峦玄不动声色的问道。
犀锋摇摇头:“他的嘴很严,不肯说。”
峦玄微微皱眉,沉凝思索,征辟柳寒是他的建议。征辟这个人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此人受到稚真先生的推崇,更主要的是,他一直想征辟这样一个人。
秦王治雍,无为而治,但雍州与内地其他州郡不同,这里是边塞,有大量边军和州郡兵,这些都需要钱粮,雍州的财政收入不高,雍州的土地大都集中在门阀士族手中,门阀士族不交粮纳税,雍州的财政收入极为有限,每年都需要中央政府调拨才能维持州府和都督府的运转,这严重制约了王爷的手脚,王爷的好多策略都无法推行,所以,很早以前,峦玄便有开拓财源的设想。
开拓财源的方法主要有二,其一是增税,向庶族和平民增税,这个方式立刻被峦玄放弃,无为而治,增税扰民;其二便是增收商税,这也影响无为而治的既定策略;更主要的是,这两种方式都会严重影响王爷的清誉。
两种方式都不行,峦玄想出了第三种方式,找一个商人,让这个商人替王爷挣钱,但商人不好找。雍州本地商人多与门阀士族有关联,若找他们,传出去,会严重影响王爷的清誉,为了这点钱,影响了王爷,那就得不偿失。
所以,这个设想就一直存在于设想中,柳寒的出现,让峦玄有了目标,更让人满意的是,他居然得到巨木和稚真两位大贤的称赞,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决定让秦王秘密征辟柳寒。
征辟,不是件简单的事,在事先要去得被征辟的同意,否则一旦被拒绝,被征辟者固然声望陡涨,可征辟者难免有失颜面,固然有些大名士拒绝被征辟,但大名士不同,他的拒绝对征辟者没有丝毫影响,相反,对双方皆有好处,征辟者也落下了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而具体到柳寒又不一样,大晋从开国到现在还没有过征辟商人为官的,商人的社会地位还不如平民,向为士人鄙视,秦王绝对不能开这个先例,可柳寒在芷兰院一炮而红,得巨木和稚真两大名士赏识,如此,才有征辟的可能,可若被拒绝,那柳寒倒是声名大振,秦王的名声可就赔大发了。
所以,峦玄决定派人试探下柳寒,犀锋主动争取了这个任务,峦玄觉着让犀锋去比较合适,首先,他不宜出面,他若出面,是太给柳寒面子了;其次犀锋是武人,从得到的消息看,柳寒对武人比较认同,峦玄判断这是因为柳寒长期走西域商道,多与武人打交道,故而对他们比较认同。
但犀锋带回来的信息让他很失望,小童提着水壶进来,给犀锋冲上茶,然后又转身出去,犀锋端起茶杯先闻了下飘起的清香,然后才小小抿了口。
犀锋心里很平静,他没有将十多年前的事说出来,这是他和柳寒的私事,说出来并不见得是好事,秦王帐下也并非铁板一块,眼前这位权柄最重,心思也最复杂,翻云覆雨,今天是好事,明天便可能是刺向你心窝的利剑。
峦玄思索片刻,露出一丝笑容:“帝都,这倒是有点意思,他到帝都打算作什么?”
犀锋略微想想便明白了,此打算和前打算大为不同,便苦笑了下:“还能作什么,瀚海商社现在不过局促雍凉,这柳寒意图将其扩张到帝都并州冀州。”
峦玄听后没有说话,俩人相对无言,都在默默思索,良久,峦玄才轻轻叹口气:“王爷督雍,府库空空,招抚流民,安抚塞外胡族,犒赏边军将士,都没有钱,王爷为此焦虑不安。”
犀锋默默的听着,心中叹息不已,峦玄的声音很空,幽幽的,淡淡的,透着一点无奈:“雍州自古为膏粱之地,关中平原,物产丰饶,可雍州府库却是钱粮空空,雍州的有的是钱粮,粮食都在豪门士族的粮库里,都在他们的坞堡里,王爷向他们恳请才会乐输一点,上月,王爷给司王门李黄五大世家去文,告知雍州府库空虚,流民日多,肯请乐输十万钱,粮百万斤,以安抚流民,结果,你知道吗?他们就给了三万钱,十万斤粮,可仅仅这长安城外的流民便有三万,遍布雍州的流民高达十万,这三万钱,十万斤粮,打发乞丐都不够?”
犀锋长长叹口气,峦玄说得不错,雍州府库空虚,这个空虚不是最近一两年才空虚,而是从来都空虚,犀锋还记得数年之前,他带队剿灭了一队横行边塞的马贼,秦王下令褒奖,犒赏全部参战官兵,每人一两银子一壶酒一斤肉,当时他气得差点乐了,可后来到了秦王身边才知道,就这一两银子还是秦王从王府用度里省下来的。
“峦先生,难道非要这个人不行吗?”犀锋想着有些生柳寒的气:“这长安城里有多少商社酒楼是那些士族门阀的产业,有多少商社有士族门阀的份子,咱们完全可以自己办一个商社。”
峦玄叹息着摇头:“那有这么简单,你是武人喜欢直来直去,可这朝政就不能直来直去,讲究的是圆滑。这些士人,哼,他们这样干可以,可王爷要这样干,立刻群起攻之,谤满天下,是决然使不得的。”
犀锋有些恼火,将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我看,抓几个,抄几个,府库立刻就满了。”
峦玄闻言淡淡一笑,旋即笑容在嘴边凝固,若有所思的重复道:“抓几个,抄几个,你还别说,这法子恐怕还挺有用。”
犀锋愣了下,这本是发泄之语,没想到居然被认为挺有用,他精神一振,连忙问道:“先生,咱们抓谁?司王门李黄,随便一家就够了。”
“你要动这几个人,我敢保证不但不行,恐怕王爷还祸不远。”峦玄摇头说,犀锋疑惑的摇头:“王爷祸不远?不可能!这些士族门阀,谁没干过违反朝廷法度之事,只要抓住一件就行了,我还不信制了他们。”
“你还别不信,”峦玄再度叹气:“当年邵阳郡王推行改制,让士族交粮纳税,结果呢?生死家灭,皇上当初对邵阳郡王的宠信远远超过秦王,。。,唉,从那以后,谁也不敢轻动士族,除非谋反。”
犀锋对这邵阳郡王改制显然不清楚,也不想问,他皱眉问道:“那您是什么意思?抓也不能抓,抄也抄不了,这府库还不是一样空的。”
峦玄没有回答转口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见他?”
“明天,芷兰院花会。”犀锋神情阴沉,全然不像与柳寒道别时那样愉快,似乎并不愿参加这个什么花会。
“芷兰院花会?!”峦玄再度浮现出笑容:“好,咱们一块去。”
犀锋惊讶的抬头看着他,过了会,才不相信的小心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抄了瀚海商社?”
峦玄没有回答,犀锋眉头微微皱起:“我不太明白,瀚海商社就算有点钱,可没有粮食,还有,用什么理由呢?再说,这里面还夹杂着秋云大将军,先生,这恐怕不妥。”
秋云利用瀚海商社给大漠胡族送粮,虽然做得隐秘,可瞒不过长安的秦王,秦王总督雍州,本身便有监督雍凉并三州边军之职责,加上宫中随时有情况通报,秦王府对凉并两州的情况了如指掌。
峦玄呵呵笑了笑,微微摇头说:“你多虑了,前些日子,瀚海商社长安店掌柜毕良突然被杀,长安府探查,竟遇阻挠,而这柳寒竟然拿出了毕良的卖身契,毕良居然是其奴隶,可观其对毕良一案的态度,十分暧昧,其中必有蹊跷。”
犀锋还是不明白,这毕良既然是柳寒的奴隶,那怎么也威胁不到柳寒,就算柳寒杀的他,有什么呢?最多罚款几十两银子,有什么意思,柳寒难道连几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峦玄看出犀锋的疑惑,他微微一笑没有解释,这说破了就落了下乘,这些边军将领,忠诚归忠诚,可毕竟是武人,哪知运用之妙,希望这柳寒不不要太蠢,那就没趣了。
“明天以你为主。”
犀锋还在思索,峦玄又补充道,犀锋略微思索便知道峦玄的意思,明天不能透露峦玄的身份,峦玄的地位在王爷的心腹中都知道,可除此以外,包括外面那些高谈阔论的家伙,都不知道。
每次峦玄出现在公众场合,都将自己缩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将自己隐藏得好好的,明天也会如此,他会以清客的身份出现,近距离观察柳寒。
“有些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欲图大事,必有所弃,儿女情长,时日尚久。”
犀锋重重叹口气,似乎要将一切愤懑都叹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