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薇薇没有让郑东学送她回家,只让他送到地铁站。
薇薇沿着阶梯慢慢走到城市地下的时候,心里百味杂陈。自从和陆正隆在一起后,她几乎不再搭乘城市的公共交通。前年她刚毕业的时候,陆正隆送了她一辆车,大众途锐,不算豪车,但档次也不低,黑色SUV,女孩子开起来别有一般风情。
薇薇开了一阵,单位里有同事看到,开始问长问短。她渐渐觉得不妥,只推说是父亲的车,偶尔借来开开。
从此她就坐出租车上下班。那辆途锐则一直停在小区的车库,平日轻易不动,单位同事都以为薇薇家境不错。
而对家里,薇薇也是扯了一堆谎。她跟父母说,为了上班方便,在单位附近租住了小公寓。薇薇的父母对女儿名下已有房产和车辆的事实完全不知情。他们本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对名牌啊、奢侈品啊,并不关注,也不了解。所以有时薇薇回家,穿一件什么衣服,挎一个什么包,母亲也不会过问,最多说一句:“式样倒蛮好,多少价钱?”薇薇随口说一个“三百”或者“五百”,母亲都会嘀咕一句:“不便宜嘛。有两个换换花样就可以了,不要买太多。钱省下来可以买房子。”每每这时,薇薇就感到一丝丝心痛。母亲要是知道这样小小一个皮包要一万块,会作何感想?她若是知道女儿已有房有车,却全是因为做人姘妇得来,又会如何反应?薇薇不敢想下去。
但从表面看来,薇薇还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好女孩,除却比较时髦、懂得打扮,没有太大的破绽。
此刻,薇薇不想马上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这个生日之夜过得太惊心动魄,她得慢慢地走一走,在人群里稍稍地待一会儿,定一定神,想清楚一些事情。
手机还是安安静静的。陆正隆没有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来质问她,但她知道,这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男人都是占有欲很强的动物,和陆正隆在一起之后,薇薇几乎连一个男性朋友都不来往了。今天被陆正隆撞到她和帅气的男生吃晚餐,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或许他会大发一通脾气,然后就此休掉她吧。如果舍不得休,也许他会忍气吞声,让这事过去,然后隔三差五翻旧账,从此没有安宁。
想来想去,薇薇觉得陆正隆不像这种人。四十岁的男人,还是比较理智的,他又向来注重事业,本就不愿过多分心,如此一来,正好拉倒,就此别过,两不相欠。薇薇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样了——分手。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
本以为苏薇薇要跟陆正隆耗到三十岁,人老珠黄了才被休掉。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结束,倒也一了百了,早死早超生。
可是,再抬眼一看,满满一列地铁,尽是神色疲倦的打工族。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女人们一边背着劣质皮包或者假冒名牌包,另一边还提着、挎着带便当的饭盒或者从超市买回家的蔬菜,一个个形容疲惫,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简直惨不忍睹。薇薇一阵心惊。
想一想,若是离开了陆正隆,你苏薇薇是不是也要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了?月薪八千块,交房租、交水电煤气费、吃饭、穿衣、化妆,还能剩下多少?坐出租车?别想了。开车?更别想了。就这样天天挤地铁吧。看你还敢不敢穿Ferragamo的高跟鞋,不累死你也累瘸你。要不了多久,你苏薇薇一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这么想着,薇薇的心情又灰暗了,不知何去何从。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薇薇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屋子里好大一股烟味,起先她以为什么地方着火了,一瞬间又觉得不对,这分明是香烟的味道。再一看,屋中一个人影坐在沙发上,正在抽烟,那火光一明一灭的,有点阴森。薇薇立刻打开了灯,见沙发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正隆。
薇薇大喘着气,关上门,一手捂着胸口看着陆正隆,仍然惊魂未定。是,他有这套房子的钥匙。当初买下房子的时候就留了一套钥匙在他那里备用,但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是第一次,他在她不在的时候,自己进来。不知为何,薇薇感到了一丝不愉快,甚至还有一丝屈辱。
待稍微缓过神来,她在门厅处放下皮包,脱下高跟鞋。心里有气,又有一点害怕,她不知该自己先发作,还是等对方先发作,只是端着一口气,脱鞋换衣的动作都比平时小了很多,却又带着一股暗劲。
她没有去看陆正隆,余光却感觉到陆正隆一直在看着她。
“你就不能挑个远一点的地方?”许久的沉默后,陆正隆开口了。他嗓音低沉,带着一股威严,同时在烟缸里按熄了香烟。
薇薇瞄一眼烟缸,已经快满了。他在这里抽闷烟等她已有个把小时了吧。薇薇后悔自己在外面坐地铁瞎晃,把矛盾又扩大了。
“你在说什么啊?”薇薇强作镇定。
“你就不能跟你的小男朋友跑远一点,不要让我看到?”陆正隆突然吼起来,“国金中心,我刚带你去过,你就和别人去,什么意思?”
“我……我……”薇薇又气又怕,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样?难得一次我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过生日,你就耐不住寂寞,要出去找人了?”
“你……你太不讲道理了!”薇薇几乎要哭出来,“第一,他不是我的小男朋友。第二,我也不是故意出去找人,就是刚巧碰到了老同学。第三,国金中心也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第四……第四……”薇薇说得太激动,一下子说不上来第四是什么。
陆正隆霍地站起来,像是突然失去了耐心,伸手将薇薇猛地往后一推。薇薇被他推得朝后仰去,身体失去平衡,几乎跌倒。陆正隆却又一下环住她的后腰,将她搂在怀里,随即放倒在床上。
他的身躯压下来,是烫的。怒火过盛,只有欲望能将其覆盖。
他一边吻她,一边扯去她的衣服,动作几近粗暴。她默默地承受,这猛烈的进攻,不知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需要她的证明。
她是他的女人,这是他们双方都要时时确认的事实。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有尊严;而让她,则感到有安全感。
几乎每一次吵架都会以沉默而激烈的做爱收场。
事后,陆正隆靠在床头抽烟,静静地沉思着什么。
薇薇躺在他身边,知道他发泄完了,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她听到陆正隆说:“还不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她抬头看陆正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黑色的皮面方盒子。
她微笑着拿起盒子打开,看到里面有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项链坠子是一颗做成水滴状的钻石,分量约有两克拉。
“喜欢吗?”陆正隆吐出一口烟,揉揉薇薇的头发。
薇薇看着他,微笑着用力点头。像这样的贵重首饰她已有不少,但每一次得到新的,还是欣喜。
陆正隆笑了:“我百忙之中还特地去店里为你挑选礼物。可你倒好,尽做对不起我的事,白疼你了。”
薇薇知道陆正隆已经不生气了,娇嗔着反问道:“真是你亲自去挑的?不会是派秘书去的吧?”
陆正隆捏薇薇的鼻子:“派秘书去?我疯了?将奸情昭告天下?”
薇薇吐吐舌头讨饶,当即把项链戴上。她取过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钻石璀璨夺目,衬得她脖颈细长、皮肤洁白,赤裸的上身散发出丝缎般的光泽。这一刻她是公主,又或许,是华丽的女奴。
薇薇放下镜子,侧身抱住陆正隆,把脸埋在他胸前,柔声说道:“以后你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陆正隆按熄了烟,抱住薇薇,说:“有时撒谎是迫不得已,善意的谎言,对双方都好。”
“可是,我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告诉我真话。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会理解的,好不好?”
陆正隆笑而不答,沉默了一会儿,却对薇薇说:“我不希望再次看到你与那个男人在一起。”
薇薇突然调皮,笑说:“如果再次看到我和他在一起,你会怎样?”
她是开玩笑的态度,却没想到陆正隆是认真的。只见他一脸严肃地回答她:“那样的话,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薇薇呆了一呆,心里有所触动,当即只能“哦”一声。
事后薇薇想,他也太霸道了吧?他有妻子,他天天睡在他妻子身边,可她竟然连一个普通的男性朋友都不配拥有。
可再一想,是他供养她,是他送她钻石项链,给她买这买那,带她去这里吃饭去那里观光。若是颠倒过来,她做付账的那个人,或许她也可以这样来要求他吧。
2
李明淑休完了婚假,回来上班,给一众同事派发喜糖。
午休时分,明淑单独约薇薇吃饭,谈论新婚感想。她知道薇薇最爱吃泰国菜,要请她去蕉叶餐厅。
薇薇连连摇头:“我现在对泰国菜有阴影了。”
明淑大奇:“什么阴影?”
薇薇苦笑:“说来话长,改天详谈。”
明淑说:“就你最作,不吃拉倒,反正我在泰国吃菠萝饭已吃到要吐。”明淑和丈夫刚从泰国度蜜月回来。
两女子最终选了一家港式茶餐厅坐下。
薇薇说:“怎么样,新娘子,幸福死了吧?泰国好玩吗?”
明淑说:“曼谷人太多,交通混乱。苏梅岛就是海滨小镇,跟海南岛差不多。还是清迈最棒,古城内遍地寺庙,有些寺庙空无一人,在殿堂内静坐一下午,风吹铃动,心旷神怡。”
薇薇说:“怪不得你这次回来气色都不一样了,原来是得道了。”
明淑说:“你少取笑我了,气色不一样是另有原因。”
薇薇抬头看明淑,只见她神秘地笑着,有点扭捏,有点羞涩。
“呵,我的老天,不会是有了吧?”薇薇兴奋地叫起来。
“嘘——小点儿声,这种事不能声张的。”
“你们效率也太高了!”
“让你小点儿声。”
“你们效率也太高了。”薇薇克制不住,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明淑但笑不语,看得出十分甜蜜。
“婚礼前就怀上了吧?多大月份了?”薇薇仍很兴奋,起劲地问着。她最喜欢小孩子,听到别人怀孕她也开心。
“大概七周多一点,昨天刚去做了彩超。”明淑说着拿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给薇薇看。纸上是彩超影像,黑糊糊的一片,有一个芝麻大小的圆点。“看,这就是我宝宝的第一张照片。”明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纸上那个小圆点,眼神充满温柔的爱意,仿佛她正在抚摸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她的孩子。
薇薇看着,脸上仍笑着,嘴上却沉默了下来。
她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一个微热的初夏,最美好的季节,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独自去医院检查,医生也给她做了彩超。她也得到了这样一张纸片,纸片上面有些模糊的影像,可以看到一个芝麻大小的圆点。医生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孩子,那几乎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可当她把那张纸片拿到陆正隆面前宣布消息的时候,陆正隆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沉默了许久,暗示她去做掉。
她失望,心痛。虽说他们以前讨论过这个话题,陆正隆曾明确表示过不希望她怀孕。但她总抱有侥幸,认为只是凭空讨论,他才这样说。若她真的怀上,有了一个孩子,他一定还是欢喜的。
可没想到他真就这么无情。即便已经看到了孩子的影像,仍然坚决地说,不能生。
她哭着问他,为什么?我又不要你离婚,我又不要你娶我。这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养,不可以吗?
陆正隆说,你知不知道生养一个孩子需要多少费用?
呵,原来是为了钱。她一阵心凉,随后冷静地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一分钱。我有双手,我有工作。我吃什么,我孩子就吃什么。
陆正隆说,你幼稚、自私、不负责任。你知道一个孩子在缺失父爱的环境中长大意味着什么吗?你忍心让他一出生就受到歧视?
怎么会缺失父爱呢?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吗?她心痛地看着陆正隆,渐渐地从他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不会认这个孩子的,他宁可剥夺他生存的权力,也不愿冒险让自己陷入麻烦。他要保护他自己,保护他的家庭。他重视他的家庭胜于她,胜于她腹中的骨肉,胜于一切。他不能让“私生子”这样的丑闻和威胁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是,她也许说到做到,不要他一分钱,甚至可以不要他负任何责任,不要他尽任何父亲的义务,但孩子一旦生下来,这骨肉相连的血缘就无可抵赖。孩子会长大,会懂事,也许某一天,一切会真相大白。届时他将失去声誉,失去财富,甚至失去现有的家庭。他不愿冒这个风险。
的确,许多有钱男人在外面包二奶,养外室,生好几个孩子,广泛散播基因、延续后代,皆大欢喜。这是中国男人的传统思想。
但偏偏陆正隆不这样想。他害怕麻烦,害怕生活被颠覆。
苏薇薇是他生活以外的东西,是他旅途中邂逅的一片旷野。他在这里流连片刻,获得放松,但最终还是要离开,回到秩序井然的家中,过正常的生活。旷野适合玩耍,但不适合长期居住,就是这样。
所以,是我幼稚、自私、不负责任,对吗?她质问他。你觉得把孩子杀死在我腹中,不让他出生,不让他获得生命,就是成熟、无私、负责任了,对吗?
面对这样的指责,陆正隆大怒,摔门而去。
她一个人跌坐在地上,掩面哭泣,直到深夜。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争执了多次,吵闹了多次,她几乎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她就是想不通。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并没有拿这个孩子作筹码,要他对妻子摊牌,或者威胁他离婚,或者索要巨额钱财。她只有一个要求,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连这都要反对,为什么?
这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就这么狠心?
终于,连日的吵闹哭泣让她动了胎气,自然流产了。或许这刚刚成形的孩子也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甘愿走了。
那天她腹痛,看到内裤上的血迹,就知道孩子也许保不住了。去医院后,医生说孩子已经没有了,让她立刻去做清宫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不仅是因为肉体的疼痛,更是因为心灵的煎熬。她在想,就是因为她贱,和一个已婚男人怀孩子,才导致这未出生的孩子惨遭厄运。那一刻,她恨死自己了。
外面排队等候的全是自愿来做人流手术的年轻女孩,她们不明白这女子为何哭得如此歇斯底里。只有医生了解情况,一边做手术一边劝她,别哭了,下次再怀一个,到时好好保胎,定能生个健康的宝宝。
思绪飘了许久,回过神来,薇薇发现自己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
明淑早已将那张彩超单收好,紧紧握住薇薇的手。那些伤痛的往事,明淑是知道的。此刻她有些后悔不该在好友面前这样秀幸福,戳到人痛处。好在薇薇明事理,很快收敛了情绪,拭去泪水,微笑着祝福明淑,又说定改日陪她去上孕妈妈学习班。
“我也正好提前学习一下啦。”薇薇嘻嘻哈哈,强颜欢笑。
不管内心多么难过,她总能适时调整情绪,对外传递正能量。哪怕假装,也要表现出开心,不让身边的朋友觉得尴尬。
3
整个下午,薇薇都有些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她手机上有一款APP,叫PTracker,专门用来记录生理周期,并由此推算排卵期、受孕期及安全期等。这款软件还可记录同房日期,以便推算是否有怀孕的可能,或者,查看受孕日。
一下午,薇薇都没心思工作,时不时打开这个软件查看,几乎有些神经质了。她觉得自己这次有点危险。生日那天晚上,陆正隆带着怒气要她,没做任何避孕措施。事后他询问她是否妥当,她只推说自己会吃药。后来想想,吃药伤身,既然不在受孕期,就不吃了吧。
于是她没有吃药,可现在却担心起来。不在受孕期也不代表肯定没事。她生理周期一向不准,一会儿二十八天,一会儿三十多天,那么排卵日肯定也变来变去,说不定这次就碰巧怀上了。
薇薇正心烦意乱的时候,陆正隆发来一条信息:“亲爱的,今天过得好吗?”
难得在上班时间收到他的问候,本应高兴,但此时薇薇却一点也不高兴,甚至不想理睬他。
今天过得好吗?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