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薇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知道,有些事情,即便不情愿,即便难过得要死,仍不得不做。
陆正隆随时都会回来,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她和郑东学继续这样见面,无异自寻死路。
于是她拿起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郑学长,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现在我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从明天开始,就不用麻烦你再来接送我了。再次谢谢你!”
短信编好,她又觉得不妥,总感觉措辞生硬,于是改了又改。最终改好,她仍犹豫着不愿发出去。
她觉得这样的短信发出去,对东学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很明显,他是喜欢她的。甚至可以说,他在追她吧?可如今她发这样的短信给他,算什么意思?明确提出断绝往来?
的确是要断绝往来,可她自己也不舍得。其实在她心里,也有着一份对他的情愫,甚至是一种奢望,她舍不得就这样把它杀死。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玩火了,必须和他尽快了断。
除非她决定和陆正隆分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和陆正隆分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房子、车子、满屋子的东西,怎么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四年来她和陆正隆过的是一种半同居的生活,她所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于他的供养。要分手,第一,得他同意。第二,她得做好准备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准备。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她不是没有见过,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问题在于,她是否有勇气回到那种生活里。
这么想着,她泄气了。接着,她更悲观地想到,就算她能和陆正隆有一个了结,人家郑学长也未必要她。
现在只是玩玩,彼此都没有太多计较。一旦正经相处起来,难免要稍稍谨慎,将彼此的历史、背景、底细一一打听清楚。她这样一个人怎么经得起打听?她是什么呢?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冰清玉洁的小学妹了。现在的她,就两个字——破——鞋!
她在心中哀叹一声,在手机屏幕上轻轻点击了“发送”。
就让一切结束在此吧。
短信发出去,薇薇关掉灯,拉上被子想入睡,却发现自己没有半分睡意。又躺了一会儿,非但睡不着,心却越来越慌。
怎么竟失眠了?薇薇心烦意乱地坐起来,重新拿起手机。
这时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期盼郑东学的回复。他的回复一直没来,她就一直没法入睡。
可是,期待他回复什么呢?薇薇问自己。
是一声善解人意的应允,如他一贯的作风?还是不甘心的追问,试图与她继续往来?抑或是一句捅破窗户纸的表白?
薇薇发现自己简直要抓狂了。她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期待,可他却一直地沉默了。那条短信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薇薇渐渐失望,知道他也许不会回复她了。他那个人,就是这种温和而大气的性格。睡前看到这样一条短信,或许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放下手机,倒头就睡着了吧。
薇薇叹了一口气,终于不抱希望。
心烦意乱间,她拿着手机随便瞎看,无意地点开了微信朋友圈。她看到一个名叫Lily的女孩刚刚发布了一条这样的日记:
下周就能收到MaisonMartinMargiela的新款绉纱连衣裙啦,正好生日party穿,感谢老陆百忙中从香港带货!
薇薇心头忽然一紧。这个叫Lily的女孩薇薇只见过一次,是陆正隆的一个朋友的情人。大约几个月前,有一次小型的朋友饭局,参加者都是陆正隆最铁的几个兄弟。这些男人带的都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所谓的情人。那天薇薇和Lily坐在相邻的座位,她们年龄相仿,聊了几句,感觉有点投缘,就互加了微信。但之后就很少联系,因薇薇发现自己与那个圈子的人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那些女孩非常执着于名车、名表、名包,整天互相攀比。看到别的女人有保时捷,就要求自己的男人买玛莎拉蒂。她们的世界除了物质就没别的。薇薇天天看她们晒包、晒表、晒衣服,看烦了,也就不太关注了。
但此刻,她看到Lily发布的这条微信,心情沉重了。
老陆?是指陆正隆吗?薇薇用力回想,在陆正隆的朋友圈里,的确就他一个姓陆啊。
于是薇薇给Lily发去信息:“让老陆从香港带MMM的裙子啊?”
Lily马上回信过来:“是啊,新款只有香港有,辛苦老陆了噢。”
薇薇的心彻底沉到了海底。陆正隆又骗了她!
他跟她说去欧洲,却没想到是去香港。他和妻子一起去香港做什么呢?从没听说他在香港有业务。而且他们买东西也从不讲贵贱,需要什么就直接在恒隆或港汇买,不会特地跑去香港买便宜货。
薇薇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第六感。她曾听这圈子里的人说过,现在很多有钱人去香港生二胎,免罚款。欧美太贵,而且太远,照顾不上,再则手续复杂,十分麻烦。香港最容易,落地就是香港身份,照顾起来也方便。薇薇忽然觉得,他们不会是去香港生孩子吧?
这样想下去,疑点就越来越多。
以前他曾说过,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总是有点遗憾。
还有去年,他曾说过想戒烟,酒也要少喝。当时薇薇也没多想,现在想来,他那样做恐怕都是为生孩子做准备。
这么想着,薇薇更无睡意,心中无限凄怆。
虽说现在并无证据说明陆正隆和妻子去香港生子,只是她自己在瞎猜,但薇薇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此时,薇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的心像死掉了一样。空气中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嘲讽她,责骂她:
人家生二胎与你何干?他们没碍着你啊。
人家合法夫妻,合法上床,怀孕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难不成你一个小三还要管人家夫妻床上的事?
薇薇感觉脸颊上一阵阵发凉。一摸,都是泪水。
哭,又哭。薇薇一边流泪一边骂自己。四年了,以为进化得刀枪不入了,没想到还是这么没用,碰到一点事情就哭。
每到伤心时刻,往昔的回忆就止不住地纷涌而来。
她又想起以前陆正隆追她的时候,跟她谈心的样子。他很诚恳地对她说,薇薇,你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所以我愿意跟你说说心里话。这社会上的人都太复杂。我天天面对复杂的人、复杂的世界,很累很累,在你面前我可以获得放松,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在长篇大论的一通铺垫后,他把话题引入他的婚姻状况。他说,我和妻子的感情很一般的,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如胶似漆的感觉,而且当时我父母是有些反对我和她在一起的。
薇薇问,那怎么会结婚的呢?
陆正隆苦笑,因为有了孩子啊。他说,我们去领证的时候,她怀孕已经四个月了。
哦,原来是奉女成婚。薇薇明白了。
陆正隆接着说,所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突然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我仿佛从来没有恋爱过,你让我的身心回到了初恋的状态。
这些甜言蜜语薇薇当然不会全信。她并不是那种不闻世事的傻丫头。她自然听说过大部分已婚男人在外面找女人的时候,都会倒婚姻的苦水,说自己和妻子感情破裂,婚姻生活万般痛苦。但至少,薇薇觉得陆正隆为人还不是太龌龊。他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夸张地诉说自己的婚姻如何不幸,妻子如何蛮横,自己如何度日如年,而只是说他们感情一般。这样看来,他还是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公正的人。
直到后来,薇薇才渐渐明白,也许是自己一相情愿,太愿意相信陆正隆是个好人了。所谓的客观、公正,依然是相对的。或许陆正隆和妻子感情其实相当好。而他说“一般”,就已是无耻而夸大的谎言了。
再后来,薇薇和陆正隆在一起了,两人正式确立了关系。薇薇有时会吃醋,问陆正隆和妻子做爱的时候是怎样的?或者问他们多久做一次?陆正隆总是回答,我和她很少做的。
薇薇听了觉得满意,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陆正隆真正意义上的妻子。而他家里的那一个,只不过是个摆设。
总之,陆正隆一直就给薇薇这样的印象,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关系疏淡,甚至连性生活都几乎没有,薇薇于是有了平衡的感觉。
却没想到,都是骗她的。薇薇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着泪,意识到自己或许被这个男人骗了整整四年。
4
周一,陆正隆回来了,约了薇薇一起吃晚饭,西班牙菜。
在烛光幽幽的雅座上,薇薇面无表情地切着盘子里的蒜蓉大虾,忽然轻轻发问:“在西班牙还没吃够海鲜饭?回来还吃,不腻?”
陆正隆立刻听出薇薇话中有话,放下刀叉,看着她。
薇薇也放下刀叉,微笑着抬起头,看着陆正隆。
短短一瞬间,两人对峙,彼此已明白对方没说出口的话。
陆正隆依然沉默。薇薇想忍,却还是欠城府,忍不住,发作道:“你为什么又骗我?你和你老婆到底是去欧洲还是去香港?”
陆正隆看着薇薇,不动声色,片刻后轻声道:“这是我的家事。”
“是,你的家事,轮不到我管。”薇薇哽咽着,“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对我说,你和她感情不好,都没有性生活了。可事实上,你们都要生二胎了!真幸福啊!你完全可以告诉我的啊,我会祝福你们的啊。可你为什么要那么无耻地欺骗我?”
此时薇薇并没有确凿证据,也就是自己瞎猜瞎想,随便诈一诈他。她等待着他拍桌子反问,谁他妈生二胎啊?你胡说什么?
却没想到陆正隆就一直沉默着,阴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等于把这事给默认了。薇薇越来越绝望,浑身颤抖地看着陆正隆。过了一会儿,听他说道:“苏薇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善良、简单,却又成熟、懂事。没想到你和其他那些女人也是一个样子。”他说完丢下餐巾,站起来就走,薇薇没有去追他。
薇薇和陆正隆冷战了三天。
这三天薇薇很难熬。她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冷战。她觉得两个人无论有怎样的矛盾,应该当天的事情当天解决,哪怕吵架也没关系。冷战是最磨人、最不人道的。可男人好像都不害怕冷战。
在这三天最难熬的日子里,郑东学也没有任何消息。自从那天晚上薇薇发过去那条短信,他就没有回复,人也没再出现。
同事们都关心她:“薇薇,你男朋友呢?”
谁问谁碰钉子。薇薇总是面无表情地回一句:“什么男朋友啊,说一百遍了,只是个普通朋友。”
同事们都以为薇薇和男友在闹矛盾。
三天后的晚上,陆正隆登门来找薇薇谈和。
他清楚地告诉薇薇,的确,妻子怀孕了,此刻正在香港待产。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跟她苏薇薇没有关系。他再次重申,这是他的家事,苏薇薇不能干涉他的家事,这是底线!
他给薇薇两条路:要么接受这件事,那么他们之间还和从前一样。要么不肯接受这件事,那么两个人就算了。
反正他不想看她天天闹,天天哭。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你揪住这件事不放,作天作地,那就结束这段关系算了。
他说,你好好想一想。
薇薇想,我还有什么选择?我们这种奸夫淫妇的关系,本来就不受法律保护。有一方说算了,那就只能算了。
只可惜,我总是那个舍不得说“算了”的人,而你陆正隆却总是那个动不动就说“算了”的人。
薇薇无言地笑了笑,那就让我想一想吧。
陆正隆走后,薇薇独自一人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说不出的落寞。“算了”,还是“不算”?这是一个问题。
本质上,陆正隆和他妻子多生一个孩子或是两个孩子,都不影响她苏薇薇什么。她过不去的,是她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想,陆正隆再不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可以为他生孩子。
而她自己,无论怎样爱他,也没有为他生孩子的权利。
有一瞬间,薇薇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夫一妻制的受害者。
为什么,像陆正隆这样优秀的男人,有了一个妻子,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别的女人就没有权利再为他生孩子了呢?哪怕不影响他们的家庭生活,哪怕不要他们一分钱,也不可以,为什么?
一夫一妻制是受法律保护的,薇薇悲哀地想着,可是有许多许多的女人,她们宁可给有钱有势的男人做小三,也不愿给一个平庸普通的男人做妻子。女人在选择配偶的时候,无非是选择后代的基因,以及后代所能得到的保护。女人认为,做一个有钱有势者无名分的外室,所得到的保护也远远多过做一个无钱无势者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也就是为什么,道德和法律阻挡不了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一夫一妻制,从而变相地进行由金钱和权利所主宰的交配权的再分配。
可最终的最终,这些仍是虚妄的、无力的。
苏薇薇晚生了十几年,错过了陆正隆。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与父亲,那么她就不再有资格去讨价还价。
法律、道德,毕竟还是坚实的堡垒,扞卫着大部分家庭的稳定与幸福。她苏薇薇一个弱女子,又怎有力量去撼动什么?罢了罢了。
既然陆正隆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算了”,那就听他的吧。或许“算了”也好,从此可以结束这段“轧姘头”的不堪人生。
薇薇就这样在沙发上呆坐着,想了这许多无望之念。然后她忽然觉得饿了,这才想起,和陆正隆谈了一晚,连饭都没吃。
她走过去打开冰箱,见里面还剩下半块早晨吃剩的巧克力蛋糕,于是拿出来打算当作晚饭。
谁知才咬下第一口,她就突感一阵反胃。她忍了忍,把那恶心的感觉暂时压下去,待要咬第二口时,突然忍无可忍,丢下蛋糕冲进卫生间,在洗手池前剧烈地呕吐起来。
从来没有这样难受的感觉,薇薇觉得自己把胃酸都快吐完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呆住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她心里渐渐生起。
这样的恶心感太反常了,而她的生理期也已迟来了一星期。
难道……难道……
她不敢想下去,只失神地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陷入了莫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