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告诉我暑假里要写日记。他们没有用“你写写日记吧”或者“你试着写写看”之类的说法,而是用命令的语气告诉我“必须要写日记”。老师这么说,家长也这么说。所谓家长当然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不喜欢被别人命令,所以从内心感到写日记实在是件很无趣的事情。可是,假如一味地逆反,不写日记的话,也许他们会让我干更厌烦的事情。无可奈何,我只好勉勉强强地听从他们的命令。
我很喜欢读书,但是,所有学科中最不喜欢的却恰恰正是语文。教科书里的字我都认识,可是不怎么会写,我不喜欢写字。用我的话说,汉字作为人类书写的符号,绝对太过复杂了。一到考试我就头疼(可实际上一点也不疼,那只不过是大家都喜欢用的一个惯用语罢了)。
不过,我从爸爸那儿得到了一台旧的电子打字机。有了这台打字机,它就可以替我自动转换出汉字,真是太方便了。我现在正是用这台电子打字机在写作的。
我一直犹豫不决,这件事情到底该不该告诉学校的老师,不知怎么办才好。暑假结束前,我一定得作出决定才行。也许,有的老师想法保守,会认为一个小孩子竟然使用电子打字机,未免有些狂妄自大。真不知道老师们会怎么看我。不过,如果实在担心他们会反对,那就照着打字机打出的文章再重新誊写一遍好了。虽然这既花时间又没意思,但是总比自己一开始就手写要轻松得多。就把那当成是一种劳动,暂时忍耐一下好了。
我真不知道日记到底该写些什么,冗长地记录每一天发生的事情吗?那样不是多得写都写不完,没有任何意义吗!而且,如果真的每做一件事都要写进日记里,那样不就变成一整天都在写日记了吗。光顾着写日记,一天下来也没时间干别的了。可是,那样的话,我的日记内容只要写一行“今天我写日记了”,就可以结束了。再说,哪来那么多事可以让我一天到晚地写进日记里啊。真是太难了。不过,我还是不要去想那么多比较好。
另外,日记这种东西,有谁愿意看呢?至少我一点也不想看。把各种方块字堆积成文章,大概是想向他人传达某种意图或思想吧。但是对于读者来说,如果文章没有意思就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决定,既然要写,就一定要写些有意思的故事。
我并不讨厌寻找并发现有意思的事。我喜欢有趣的事情,正因为喜欢所以才觉得有趣。不过,我觉得有意思,其他人也会觉得有意思吗?于是,我抱着这种疑问开始四处寻找有趣的事情。渐渐地,我感到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
我总是这样强词夺理,经常被妈妈笑我“你真爱讲道理”。世界上大概没有靠讲道理为生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把自己想出的理论当做产品买卖。可是,仔细一想,似乎也并非如此。
比如说,研究学者呀,律师呀,还有侦探,他们不都是在跟别人讲道理吗?以前我曾经怀疑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不是错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从未仔细观察过真正的研究学者或者律师和侦探。但是,现在我有了一个侦探朋友,所以对侦探这个少见的职业有了一些了解。然后,我明白了讲道理果然不是可以随便卖给别人的东西。似乎大家都不太喜欢掰理的人。一讲道理,他们就会眉头紧皱,满脸的厌恶。大家其实都讨厌复杂的东西。就像我一看到语文书里复杂的汉字和社会课上古人的名字,就会愁眉不展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一直写这些与主题无关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切入主题。咱们先不说这个,还是得赶紧写写伯爵的事儿。
我第一次见到伯爵,是在小学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那时候还没有放暑假。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大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我每天都会抄近道,穿过这个公园回家。那天我正好从秋千前面经过。
那是七月的一天,非常热。我大汗淋淋,可是坐在秋千上的那个男人却穿着长袖的西装,系着领带,让人实在无法想象这是夏天的服装。秋千恰好坐落在阴凉处,而且他拼命地摆动着秋千,也许因为这样会感到些许凉快吧。一个大人还荡秋千,我觉得不怎么好,可是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换作平常我会默默地走开的。
可是,那个秋千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却令我感到奇怪,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这个女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年轻漂亮,身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只见她对着那个荡秋千的男人在拼命地说些什么,但是因为感到危险,她无法靠近秋千。
“千万拜托您了。”她大声地喊道。
可是那个男人说了句“就此告退吧”,更加猛力地摆动起秋千。
起初,我还以为“告退”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可后来问了妈妈才知道,原来那是告辞的老式说法,是一种古语。那个男人留着胡子,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他的年纪似乎不像老到说那么古老的词语。
我伫立一旁观望,那个女人注意到我后,一脸不高兴地走开,钻进了停在公园前面的一辆很气派的黑色轿车里。她一个人开着这辆车,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子,但也能感觉到这是有钱人才开得起的汽车。
他们俩似乎吵架了。不过,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我开始了自己的想象。说他们是夫妇,似乎年龄差得过于悬殊。而说是父女,似乎又显得不够。令人感觉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不老不少。使用这种俗语造句是我最头疼的问题。比如,上次考试试题中出现过这样一个问题,用“—好过—”造句。结果我造的句子是“早晨叫醒妈妈这件事,我从未做好过”,得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那个男人注意到一边想着一边呆呆地站着的我,突然停下秋千,向我走了过来。
“对不起,你想荡秋千吧。”他的声音很柔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的声音温柔,而是,该怎么说好呢,是一种浑厚而优雅的声音。
“不。”我摇了摇头。像我这种年龄的孩子已经不喜欢荡秋千了,而且,那里有两个秋千,我如果想荡,早就坐到另一个秋千上了。
“啊呀,这些徽章真漂亮啊。”
“啊?”
那个男人的手指指向我,摸了摸我的帽子。我帽子上别了很多徽章。我特别喜欢小小的金属徽章,所以在棒球帽上别得满满的。现在一共顶着差不多15个徽章,感觉脑袋沉沉的。
“啊,帽子上有一个洞。是不是掉了一个徽章?”
我大吃一惊,赶紧摘下了帽子。与此同时,从帽子里掉出一个小玩意,砸到我的肩膀后掉到了地上。
“真的!”
不见了一个徽章,帽子上只剩下一处针眼。而掉在我脚下的则是从帽子内侧别住徽章的别扣。
“弄丢了,我得赶紧找回来。”
“你知道什么时候掉的吗?”那个男人坐到秋千前面的一根铁杆上说,“你最后看到那个徽章是什么时候?”
“嗯,打扫卫生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呢。”
“打扫卫生?”
“昨天我值日打扫卫生。那个时候,徽章掉了一次,我又重新别上了。”
“那种徽章很容易脱落的。”
“哎呀,怎么也找不到。”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在你从学校到这里的路上丢的。”
“嗯,为什么?”
“别扣不是在你刚才摘下帽子的时候掉下来的吗?”
“啊,对啊,原来如此。”我不禁高兴起来。
“徽章如果落在很硬的地面上,会发出声音的。你刚才有没有和谁聊天?路上跑动了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今天一直是一个人,而且我是一路走过来的,没有跑。”
“是吗?”
“这个公园的地面是土地,可能即使徽章落在上面也不会发出声音。”
我立刻返回到刚才走过的道路,一路低头寻找,一直走到公园的入口处。地面平整干燥,如果有什么东西掉在上面,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也能看得出来。结果,没有发现我的徽章。在这附近没有看到什么人,所以应该不会被别人捡走。既然这样,那大概就是掉在了从学校到这里的路上了吧。我想了一下我来时的道路,一路上都是柏油马路和水泥台阶,大概我没注意到徽章落地的声音。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返回学校再找找看的时候,那个男人走了过来。
“好像没有啊。”
“嗯。没找到。”
“你经过运动场了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谢谢您了。算了,不找了。”
“什么?”
“谢谢您。”
“就算我不提醒你,迟早你自己也会发现的,不是吗?”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那样我肯定就不会去找了。因为徽章这玩意儿本来就经常会丢失。”
“东西是不会随便丢失的。”
“叔叔,你是哪儿的人?”
“嗯?”他一边走,一边看了看我说,“你觉得我像哪儿的人?”
“你不住在这附近的吧。”
“我不是这附近的人。”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
“是吗?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啊。”
“你刚才坐在秋千上干什么呢?”
“坐在秋千上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所以才问你在干什么呢。”
“你觉得呢?”
“嗯,你在思考问题吧。”
“没错,我是在思考问题。”他歪着嘴,用一只手摸了摸胡子,他的模样很有趣,但我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看起来有趣,“这样吧,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可以啊。”
“如果我们俩成了朋友,你会送给我什么?”
“啊?那个,那个,就送给你一个徽章吧。”
“真的?”他瞪圆着眼睛,表情惊讶地说,“那太棒了。我要是能早一点和你交朋友该多好啊。”
“今天我们不是才第一次见面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马场。”
“是个很普通的姓啊。”
“那也没办法。我的名字叫新太,新旧的新,太平的太。”
“新太?奇怪的名字。”
“叔叔你呢?”
“我叫阿尔。”
“阿尔?阿尔?你不是日本人吗?”
“我的名字和国籍没有关系。”
“那是英语吗?”
“是伯爵的意思。”
“伯爵?”
“对,伯爵。你不知道伯爵吗?”
“我只知道伯箫。”
“根本不是一回事。算了,让我向你徐徐道来。”
“徐徐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点一点的意思。”
“叔叔,你的工作是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呆在公园里呢?”
“不要叫我叔叔,叫我伯爵。”
“嗯,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侦探。现在正在这里做调查呢。”
“侦探?你在调查什么?”
“那是秘密。”
“哼。”
伯爵回到秋千前,又坐在了秋千上。我心想,难道你还没坐够啊。
“那刚才的那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的徒弟。”
“真的?”
“新太,我们再见了。”他抬起一只手,冲我摆了摆。
没办法,我也向他挥手告别,感觉像被他强制性地赶走了一样。虽然还有好多事情想知道,但觉得还是不要过多纠缠的好。
为了不让他拿走我的徽章,于是我赶紧一路小跑地离开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