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玉真公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呆滞,就像一尊木雕,要不是嘴还在轻轻张合,没有谁不感到恐怖害怕。当紫燕把话带给她时,她依旧一动不动,只是淡淡地问:“他就是这么说的?”紫燕心疼地看着她道:“是的,他说的非常恳切。奴婢看得出来,其实他也动了真情,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尤其是他在转身离开时,步履显得沉重。”
玉真公主道:“是吗?”虽然心里一动,但身子却还是一动不动:“他流泪了?他也有泪?”忽然道:“关键是他太顺,还没有灾难。要是他遭受一场打击,就该知道我对他有多重要。”紫燕不由大惊道:“公主殿下别这么想,其实他很无奈,也很可怜。”玉真公主道:“难道我就不可怜?我倒要看看,他以后是怎样的命运!”说完这话,手里拿的一根木棍已被折为两截!
二
清晨,武士见玉真公主从轿子上下来,忙见礼后要进去通报,玉真公主道:“不必了,我自己进去。”说着不管不顾,径自急如烽火地走了进去。李隆基还在缠绵,武妃却翻身起来道:“陛下!该上朝了。”李隆基打了一个哈欠道:“再睡一会。”武妃道:“天已亮了,要不众臣该对您失望了。”李隆基道:“怕什么?众臣不敢把朕怎样?”
武妃道:“众臣是不敢把您怎样,但一定会骂臣妾是迷惑君王的苏妲己。”李隆基翻身起来道:“他们敢?”武妃道:“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已经在骂了,说最近陛下不上朝,是因为迷上了一个狐狸精。要是这样下去,七十年前的历史又该上演了?”李隆基大骇道:“谁说的?”武妃道:“不管是谁说的,陛下都应引起重视。臣妾不愿成为历史的罪人,更不愿陛下失去威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李隆基觉得有理,立刻下床问:“你还听到了什么?”边说边穿衣服。武妃道:“陛下不上朝,这就是亡国的前兆。当年殷纣王迷恋上苏妲己,最终毁掉了成汤江山。”李隆基怒道:“怎么能把朕与殷纣王相提并论,难道朕是昏君不成?”武妃道:“可实际上,陛下已经懒于上朝了。陛下!虽然这样说的确不合适,但前车之鉴不能不加吸取。民意如天,也不可寒了众臣的心。”
外面,玉真公主匆匆地走在充满古色典雅,绿色相伴的曲廊里。刚走到陛下下榻之地,李隆基正从里面出来,一看是玉真公主,吃惊地问:“哟,你怎么来了?这么早?”玉真公主道:“小妹一宿没睡,早早来见你。”李隆基见她眼睛红肿,吃惊而又纳闷地问:“什么事?”玉真公主道:“现在出大事了!你说丝路是大唐中兴的保证,并下令各地驻军确保丝路畅通,可你听说了吗?丝路已中断了。”
李隆基惊道:“为何中断?”玉真公主道:“沙漠土匪猖獗,商人多数被杀,没有谁敢走丝路。”李隆基大惊道:“这样的大事怎么没人奏报?”玉真公主道:“据说王维曾求见陛下,但陛下不肯召见。”李隆基道:“难道他不该向宰相汇报?”玉真公主道:“不管他是否汇报,但作为臣子见不到陛下,会耽误军国大事的,陛下已好久没上朝了。”
三
清晨,李护国匆匆进了饭馆,李静安忙迎上去将他带到雅间道:“昨天我找了两人跟踪,结果这两个家伙在半夜被钱丰父子发现,他们双双自杀。”李护国点着头道:“他们自杀就不会暴露我们。”李静安道:“下一步咋办?”李护国道:“我想了一夜,觉得不该杀他。”李静安道:“为什么?”李护国道:“大哥虽然恨我,但也未必没有人性,最多是他不认我,但他不能不认你。有这一条,他就有活着的价值。”
李静安道:“可他这样无情,认不认又有什么关系?”李护国道:“那不一样,有他在,我们的侄女所生的茹儿,将来或许会给我们带来幸运吉祥。人这一生,日子比树上的叶片还多。起起伏伏,波波折折,谁能知道谁的命运?就连很多为官者,也是三起三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说他家酿的酒最好,尤其是被定为御酒就更厉害。以后啊,你可以去找他,做酒的生意岂不是赚钱更多?”
李静安道:“可他酿的酒都被朝廷垄断了,谁敢私下卖呀?”李护国道:“傻子,越是限制禁止的,就越赚钱。由我支持你,你怕什么?只要你能弄到酒,我就能在官场上把它解决掉,而且挣的都是大钱。”李静安观察着李护国的反应,半晌方道:“我觉得你不杀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李护国诡秘地道:“不错!其实你用的那两人,我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算得上一流的高手,却被钱丰父子轻而易举擒获,以至自杀。由此看来,钱丰父子的功夫该有多高?假如大哥跟随着钱丰父子同去鸣沙,你还能杀他吗?要是有个闪失,大哥必认为是我所为,一怒之下岂不将我检举出来?”
李静安道:“你怎么断定他会跟随着钱丰父子同去鸣沙?又怎么知道我用的那两人是一流高手?”李护国神秘地笑道:“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你的举动我不知道?当时你看我是回去了,但我随后就在半路派了人去。你用的那两个高手,就是我用的高手。他们多年来在江湖上鲜遇对手,也对人忠诚,宁可死也不出卖主子,明白吗?”
李静安惊呆了。李护国得意地道:“这回你该知道二哥的手段了?如果他们不是我的人,一旦被擒定会供出你来。至于我为何知道大哥会随钱丰父子同去鸣沙,这就不仅是分析,而是受内线启示。”李静安吃惊地道:“内线?是谁?”李护国道:“钱丰一家一直不知道的一个秘密——春兰!”李静安道:“那个丫环?”
李护国道:“就是她。虽然她仅是个丫环,但所提供的情报很准确。因钱丰跟我关系不大,我就不在他身上下工夫。”李静安道:“那你咋不告诉我?”李护国道:“这种事能说吗?要不是这件事,我还真不想告诉你这些。”李静安道:“这么说春兰一直给你传消息?”李护国摇着头道:“这是对主子很忠诚的女人,她只是无意中的话,明白吗?”
四
弃隶缩赞赞普带着金城公主等人来到长安,弃隶缩赞赞普是第一次到大唐,见这里富庶繁华,确实大开眼界,又见过往的官员服饰颜色不同,觉得这一定与品级有关,便问金城公主:“他们为何穿不同颜色的服饰?”金城公主道:“这与官的大小有关。”弃隶缩赞赞普道:“怎么区分?”
金城公主道:“三品以上的官品,服紫;四品、五品的官员服绯,也即朱红色;六品、七品的官员服绿;八品、九品的官员服青。同时,唐代高级官员都有一个表示其身份的鱼符,以袋盛之,称为‘鱼袋’。三品以上官员的鱼袋,以金饰之,称为金鱼袋。五品以上官员的鱼袋以银饰之,称为银鱼袋。”弃隶缩赞赞普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唐朝的官员有共九个品级?”
金城公主道:“唐代所沿袭的还是隋制,也就是说,把官员划分为九品,每品又为正、从十八个等级。文官自正四品以下,武官自正三品以下,还分为上下阶。因此,唐代文官的散官,实际上就有三十个等级,而武官散官的等级,则是三十二个等级。”弃隶缩赞赞普道:“这么多?”
金城公主道:“是的,这些等级总称为‘流内官’,为正式文武官员。此外,还有流外九品,实际上已属于吏员,但不属于正式官员的范围。官员的散官称号,与品级大致对应,表示官员地位与资历高低,作为升迁的序列。”弃隶缩赞赞普道:“好!要是不问,孤还真不清楚呢。”
金城公主接着道:“说实话,你还真有必要搞清楚。以前,唐承隋制,文武官员均可授勋官,共有十二级。按照规定,勋官可与相应品级的公卿大臣处于同等班位。但实际上,由于授勋过多,动以万计,因此无职事的勋官实际地位往往在胥吏之下,仅仅成为一种荣誉称号,不过这些有职无权的荣誉称号,确实抚慰和调动了一大批人。”
五
李隆基看着金殿下诚惶诚恐的众臣,克制着愤怒的情绪问:“最近,丝路状况如何?”众臣默不作声,张说一看,立刻出班道:“陛下,丝路并不太平,需要尽快派兵剿匪。”李隆基不动声色地问:“可是腾格里沙漠?”张说道:“正是,如今丝路完全中断,有些已经走到半路的商人并不知情,还在天天送命。”李隆基道:“爱卿是怎么知道的?”
张说知道这必是玉真公主已找了陛下,便道:“这是凉州判官王维在被追回之后说的。”李隆基愣了一下道:“王维?”一拍龙案怒道:“王维被追回长安几天,为何直到现在才说?你是我朝宰相,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等待拖延?别人见不到朕,你也见不到吗?假如今天朕不问,恐怕你还不想说。作为当朝宰相,你不觉得失职吗?”
张说连忙跪倒道:“请陛下治罪。”李隆基愤愤地道:“朕本来就打算治罪,可朕还没早朝,就有人给你求情了,朕还怎么治罪?看来你倒是活下不少人,做事左右逢源,把朕当什么了?”又一扫众臣道:“你们都别幸灾乐祸,或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要是这样下去,朝廷危矣!”众臣立刻跪倒道:“臣罪该万死!”
李隆基冷笑着道:“万死?一死就足够了,还万死!朕只是身体偶有不适,没有及时上朝,你们就开始装聋作哑了。真要是装聋作哑,倒也未尝不是好事,却在私下一个个评头论足,乱嚼舌头,有的甚至危言耸听,胡说八道。还有的干脆胡乱猜想,唯恐天下不乱!说什么七十年前的历史又要重演,这是谁说的?!”众臣均不作声。
李隆基接着道:“你们不说,朕心里也一清二楚!这事先暂且放下,先说剿匪的事,张说!朕令你发兵剿匪,将功补过。若在七日内不能灭匪,朕就重重治你!”张说说声“遵旨”,转身走了。刚出去不久,传唤官进来道:“陛下,吐蕃弃隶缩赞赞普带着金城公主前来请罪。”这些年来,唐蕃的拉锯战使李隆基很窝火,立刻道:“让他们进来!”
弃隶缩赞赞普与金城公主进了大明宫。李隆基想到这些年的战争,正要发火,金城公主却先讲了来意,并讲述了吐蕃摄政王把持朝政的事。金城是受了委屈的人,讲到伤心时,竟然大哭了起来。这一哭,李隆基不但没有火气,反倒问:“这么说,这个家伙还把持着朝政?”
金城公主看着李隆基道:“不,物极必反。由于达布聂赛的霸道和武断,最终激起了众怒。有几个大臣主动找到赞普,表达了对达布聂赛的愤怒,然后擒住摄政王将之正法。”李隆基看着弃隶缩赞赞普道:“如此说来,众臣仍拥戴你为赞普?”
弃隶缩赞赞普道:“是的,打了多年仗,老百姓全都希望和平。当年孤奋力阻止战争,但那家伙却掌握了军权,有几次竟然逼我退位。现在我们可以顺应民心,尽快平息战争。”金城公主道:“赞普就是来赔罪的。”弃隶缩赞赞普道:“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李隆基大喜,遂设宴款待。宴席上,弃隶缩赞赞普表态,今后绝不向大唐动一刀一枪,永世修好!
六
在大食宫殿,国王艾布·拜克尔从侧门走上金殿坐下,众臣大礼参拜后,阿慕尔出班道:“陛下,刚才接报,说西域七十二国组成联军,已经杀入我大食境内。”拜克尔大惊道:“这是赛里斯国的附属国,该当如何?”阿慕尔道:“是啊!我们跟赛里斯国一向友好,这事还真麻烦。”爱资哈尔道:“有什么麻烦的,既然他们兴兵来犯,我们就起正义之师将他们消灭。”
拜克尔大惊道:“那我们多年的关系就彻底断了。”爱资哈尔道:“怕什么?断就断了,有时的友好,那是为了争取战争的时间,是缓兵之计。借此机会,我们可以占领更为广阔的土地。尤其是昆龙山产玉,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玉,我们应该拥有。”拜克尔道:“我们不要犯境,只可在边境反击。饶是这样,我们跟赛里斯国都已有了误会?”爱资哈尔道:“管不了那么多,难道我们是好欺负的?”拜克尔道:“那就反攻!”
七
会客厅里,钱丰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大家道:“真是奇怪,死了两个人,一连三天居然没人询问,也没有人跟踪,这是怎么回事?”李静钧的脑海里闪现出李护国的影子,随即又闪出李静安的影子,心想:“既然是亲兄弟,明知道离我这么近,为何几天都不来找我?哪有什么兄弟情分?”脑海里再次闪现出李静安和李护国的影子,轻轻地点着头道:“我明白是咋回事了。”
钱丰忙问:“怎么回事?”李静钧刚要说,耳畔响起了李护国和李静安说的话,叹了口气。钱丰看着他问:“为何叹气?”李静钧看了一眼钱丰,再次叹气道:“没什么。不过我相信,不会有人再来了,也没人敢再来。”钱丰道:“您不想说,肯定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李静钧回避着道:“我已让人将粮食送到鸣沙,我们这就动身吧。”
八
在史籍室里,王维正核对资料,忽见李颀进来,便起身道:“快请坐,看来你是报到的?”李颀笑着道:“是啊!刚才陛下召见我,让我到这里报到。”王维高兴地道:“好啊!这样咱们就可以抽空谈诗。”李颀笑着坐下道:“看来,你对诗兴味不减!”王维放下笔道:“是啊!您的诗很有造诣,大多是脍炙人口的好诗。比如您的那首《古意》,令我震撼。”遂吟道: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能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李颀起身倒了两杯茶放下道:“能否点评一下?”王维笑道:“看来你是需要我来吹捧啊!”李颀笑道:“正是此意,由兄台来吹捧,我会更加奋进。”王维道:“你的这首《古意》,开始六句,把一个在边疆从军的男儿描写得神形毕肖,栩栩如生。第一句诗中的‘男儿’,给人一个大丈夫的印象。第二句‘少小幽燕客’,交代从事长征的男儿是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幽燕一带人,为描写其刚勇犷悍张本,我说得可对?”
李颀笑道:“好,你接着点评。”王维道:“这两句,总领以下四句。他在马蹄下与伙伴打赌比输赢,从来就不把七尺之躯看重,所以他到了战场就奋勇杀敌。‘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这三句把男儿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人谁都想见识,可诗只能抓特征。然而三绺五绺长须不但年龄不符,而且风度也太飘逸,因此你塑造了短须形象,显出他勇猛刚烈的气概和杀敌时须蝟怒张的神气,简洁鲜明地突出了这一从军塞上的男儿的形象。”
李颀笑道:“不愧是大家,点评得恰如其分。”王维道:“为了与诗情协调,你采用简短的五言句和短促扎实的入声韵,加强了诗的艺术效果。”李颀笑道:“我不想谦虚,确实如此。”王维也笑着道:“不过别人想谦虚,也写不出这样绝妙的诗。”李颀起身笑道:“贿赂一下,喝口茶。”王维笑道:“哟,巴结我啊!”李颀幽默地道:“不巴结不行啊!如今你是管我的,我的诗还需要你吹捧才有人青睐,巴结是应该的。”
王维笑道:“听着舒服,那就多吹捧几句。你用‘黄云陇底白云飞’,替诗的主人公布置了一幅背景。闭目一想,一个虬髯男儿胯下是高头战马,手中是雪亮单刀,背后是辽阔的大原野,昏黄的云天,这气象是何等的雄伟莽苍?但其妙处还不仅如此。塞上多风沙,沙卷入云,所以云发黄,而内地的云则纯白。这一句里,黄云白云表面似乎在写景,实则两两对照,寓情于景,写得精细。开首六句,写这男儿纯是粗线条、硬作风,可这远征边塞的男儿难道竟无一些思乡之念吗?”
李颀点着头微笑道:“说到了要害。”王维道:“男儿在看那陇上的黄云后,不免回首一望。故乡何在?但见一片白云,于是引起思乡之感。你以最精炼最含蓄的手法表达在文字的空隙,于无文字处见功夫。但如果你接下来就写思乡求归,又不符合男儿身份,所以在欲吐不吐、欲转不转之际,用‘未得报恩不得归’一笔拉转,说明男儿虽在思乡,但因为还没报答国恩,所以坚决不回。”李颀点着头笑道:“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