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报数,说分我三十万就行。可他说至少得分给我一百万。推来让去后,我还是拿了一百万,他多分三十万。
白镜泊去南京前我们依依不舍。我嘱咐他远行多保重,我接下来也不做什么生意了,在家读一气书,给自己充充电。他说他去行千里路,我在家读万卷书!往后我们一定有再合起来共谋大业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关了公司,停下生意我还是很失落的,不仅仅是赚不赚钱的问题。读书和写诗之余,我经常带着小白菜出去玩,有时候一个人在街上茫然地走上半天。
周末的一个下午,我带着小白菜到以前开咖啡馆的电影院看电影,散场后路过我以前开咖啡馆的地方,远远地见这个店面的招牌变成经营家具的了。
店外面站着的一位年轻女人,从侧面看似曾相识,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是她,是那位曾在咖啡馆里帮我化解危机的姑娘。她不是远嫁香港了吗?我以为再也见不着的姑娘,她竟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的容貌有了一些改变,比过去丰腴了,穿着雍容华贵,像一位阔太太。她专注眼前这处地方的神情,似陷在深深的回忆之中;她一动不动地交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并没有觉察到走近她身边的我。
我犹豫着走上去,用所有勇气组织了一句话:“你好!我以前在这开店,你还记得我吗?”
她刚转过脸来,我不等她回答,就告诉她,非常感激当年她帮我的忙,我一直都想再见到她,想有一个感谢她的机会,所幸今天故地重逢了。
姑娘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将我从头到脚看了,转而腾地脸红了,“呵!是你呀,真能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两年多了。我……”我把话说了半截却不知该怎样说下去,因为她的脸更红了。
我想她是因为在想着从前那些事,被我看穿了而脸红吧,那时候她经常独坐在我们的咖啡馆想事情,我和矮子琢磨过好长时间,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什么。
她淡淡地一笑,摇了摇头,指着小白菜说:“这不会是你女儿吧?”
“是呀,是我女儿。”我顾不上解释太多,对小白菜说,“妹妹向阿姨问好,这是爸爸的老朋友。”
小白菜怯生生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我,细声细气地说了声:“阿姨好!”
她弯下腰来摸了摸小白菜的小脸蛋,转过脸来对我说:“你真好福气,女儿都这么大了,难道你读书时就有了小孩?”
我呵呵一笑,只摇了摇头,不想当孩子面对她解释。
我们站处的对面是沙坪大酒店,我邀她去共进晚餐,坐下来好好聊聊,她说再好不过。
到餐厅一落座她就问到我怎么将咖啡馆关了,我将这两年来所发生的情况简单对她讲了。借着小白菜到邻座找小朋友玩的机会,我对她说了小白菜的身世。
她拢了拢秀发望着我说:“真不容易。”
我不知道接下来对她说什么,她也是;一段时间里我们一句话也没有。
我们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坐着,坐得这么近。我不时地看她妩媚、圆润的脸,不知道她怎么竟像在咖啡馆时常有的那样,低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后来她说,她离开时本想和我道别,几次走到咖啡馆前都没有进去。我等着她说下去,说出原因,可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守着你女朋友我能说什么?也怕我的心思说出来吓你一跳呢。”她的语气有点怨怼。
我明白了,对于我,她是有一份隐藏着的感情的。我不由得心潮难平,美好的东西、羞涩的情感一般都压在心中最深处,难以表达。
趁着酒兴我把那首压在我心间的诗《黄昏》背给她听。
“夕阳即使是一枚金币/也买不回昨日的光阴”这两句,被她反复低吟着,看得出她的百感交集。
小白菜傻傻地望着我俩,她看到后脸一红,从包里拿出一串珍珠项链戴在小白菜脖子上。她说:“小妹妹,阿姨送给你,你戴上真好看。”
小白菜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放到桌子上说:“我不要,妈妈看见了一定会不高兴。”
我们俩语塞,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我对小白菜说:“阿姨送给你的,收下吧!你不收下爸爸可不高兴。”小白菜这才十分不情愿地把那串项链放进了荷包里。
她告诉我为什么答应嫁那个香港人。当时她完全可以不从的,只因她妈妈患肾病花了很多钱治疗,家里欠了不少账不说,她还有两个弟弟正上大学。
红颜薄命!这么说她是为了家才嫁给了有钱人,她是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真爱去换来母亲的健康、弟弟的前途。
我们很晚才分手,要不是毓娒打来的传呼响了好几次,我们还想再待一会儿,毓娒知道我带小白菜出去看电影,久久不见回家很担心。
临别时,我们彼此留下通讯方式。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刘萍。按她自己的说法是听起来像“流萍”,随波逐流的浮萍。
回家之后,小白菜把那串项链给了妈妈,还说是和爸爸一块吃饭的那位阿姨送的。我胡乱编故事搪塞毓娒,说是偶然碰见班上的女同学,一同吃了顿饭,是女同学送项链给的小白菜。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常和刘萍联系,频频约会。知道还在读大学时她就认识我了,并一直在暗中关注我,只是我不知道。
读书时我是重庆大学的名人,常做出些出格之事,是一个口无遮拦敢顶撞校领导的学生,老师们亦喜亦恨的那种有才华的刺头学生。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我,那时我们编了一份在校内外很有影响的大学生诗报《中国当代诗歌》,我是这份诗报的主编,常搞活动,常有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大学生诗友找到学校来……
刘萍当时知道我和毓娒在谈恋爱,她说她当时做过一个疯狂的举动,给我写过一封信。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她看见我在暖洋洋的太阳下面,躺在操场的草坪上睡着了,就把早已写好的信放在我头旁边,并用小石头压着。
以后她一直远远地坐着,看我醒来后拿起那封信,点着一支烟十分认真地阅读起来。她说她很是失望,我没有站起身来找她,要是有这么一个动作,她就会向我走过来。
我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信中说她是一位诗歌爱好者,非常关注我们在校的这群诗人,尤其喜欢读我的诗,想和我认识都没那个缘分,将来有机缘一定要和我交成好朋友……信未署名,没想到居然是她写的。
她十分感慨地说,后来也就是去了香港以后她常想起我,想起我时她就想时光倒回去,回到少女情窦初开的那封信中去,去留下姓名,留下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夕阳即使是一枚金币/也买不回昨日的光阴”。她又吟起了我写给她的《黄昏》那首诗里的这两句。
刘萍婚后的日子并不幸福,老公虽有钱却是一个没文化没情调的庸人,两人也就谈不上有什么爱情。香港有些人原本就看不起大陆人,他们在大陆找老婆多半是为了找一个花瓶,让自己有面子。这样的生活中,我的影子她总是挥之不去。
这次她回来是想组建一个演出团队。她小时候爱好唱歌、跳舞,现在长长的T型台可以延伸她的梦想,作为点缀她枯燥无味生活的亮色。她的老公不允许她有自己的事业,也根本不把她要做的当一回事,料她没有能力做到。
当时申办演出团只需在文化局拿到一个批文就可以。批文她已经拿下来了,她说我要是能有兴趣的话出头组办更好。我说,“好哇,求之不得,反正我在家也没有啥事可做。”
其实我自己也有很多梦,我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我只知道往前走,往无路处走;偶尔,也会停下来干脆不走。
我一直以为梦是人在睡眠状态的一种思考方式,它无意中表现了我们在清醒状态的某种深层思索痕迹,映射了我们下意识的一种状态。通过这种状态我们去梳理曾经的生活乱藤,做一个解释或预知到未来生活状态的某种暗示,这种自我暗示的确能够从我们本身的生活中找到一种或许多种对应。
我租下了一座较为豪华的办公场所作为培训场地,在报纸上刊登并在街头上散发招聘文艺学员的广告。学员每人交十元报名费,七十六元的培训费,录取为正式演员后每人还得交三千元押金。
两个月下来,我收了十八万元到账上。报名费三万多,培训费七万多,还有的是演员的押金。能收这么多的钱是源于人们的明星梦。
演出团的演出让刘萍很是高兴,她在内地的日子里只要有时间都会一场接一场地来看演出,高兴时还到台上唱唱她喜欢的歌。
好景不长,颠沛流离的演出中我发现维持演出团的生存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三十多位演员,演一场下来收入只有一两千,要支付演员的工资和各种费用实在是入不敷出。
在刘萍回香港以后,我将演出团转让给一位姓付的中年生意人,他本身有钱,接手演出团是看重团内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说即使亏点钱也愿意图个养眼。就这样我分走了八万元现金,把团长的位置让给他。
我曾经对团里的一些演员说过易人经营的事,她们都不愿意,这些美女们自信演出团能够红遍全国,她们能够出大名,因为她们有才艺,有我这个文化人团长。我也确实是团里的灵魂,我这个年轻团长的思想、煽动力给了她们激情、梦想、自信,我又为她们勾勒了一幅美好的前程。她们说只要我不走,她们连工资都可以不要。
可我还是走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不敢跟演员们告别,把这么多人的梦换成了八万元现金一走了之。后来只要一想起那些青春美丽的面孔,那些渴求成功的眼神,我的心中就不免羞愧难当。
果如我所料,演出团没支撑到半年就解体了,连同那个年代众多生涩的明星梦消失了。
9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在我心中来得那样的早,重庆这个山高水长的城市处处花香鸟鸣,四周静立的群山望着不忍离去而又匆匆远去的两江水,昭示着远方还有大海,还有和我们以及我们生活的城市有着某种关联的深邃和激情……
二十五岁的我,内心像春天的草木在吐新芽孕花蕾,又犹如一头被自己肉体囚禁着的困兽,雄心激动不已,在一个新的年代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