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夏天,梅兰芳的大伯母去世。孟小冬知道这个大伯母对于梅兰芳来说亲如己母,因为是她将梅兰芳养大成人的,所以她的去世,孟小冬作为梅家的媳妇自然是不能不前去吊唁的。于是孟小冬头戴白花,身着素衣前去梅府吊唁。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福芝芳竟然不准她进入梅府。而这事实上是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既不合礼也不合理的,因此孟小冬觉得又一次遭到了极大的侮辱。而更令她伤心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梅兰芳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最后竟然还帮着福芝芳对她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吧!”至此,孟小冬算是完全看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自私、软弱和冷酷,也对他彻底失望。此时,她或许想到了他们在舞台之上的各自角色,原本自己终究是“生”,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终究是“旦”,且他只配是“旦”。于是,她脚一跺,甩下了一句狠话:“我孟小冬嫁人,总得嫁一个一跺脚四城乱颤的主儿!”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梅府,离开了梅兰芳这位艺术的大师、情感的小人。
望着孟小冬离去背影的梅兰芳,或许是首先察觉了自己立着的地面被她跺着一阵乱颤,也觉得了自己身处的京城正四处回荡着她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于是,他不顾雨夜赶去再敲孟小冬的门,但是门内的孟小冬,任凭敲门声急如雨点,终究再也没有为梅兰芳将门打开。梅兰芳撑着雨伞在门外敲了一夜,也等了一夜,天亮时只得悻悻离去,不仅一段姻缘就此了断,也就此成了两人爱情的永诀。
四
1933年9月5日、6日、7日,孟小冬在天津的《大公报》头版连续三天登出《孟小冬紧要启事》:
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至名分顿失保障。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赘言。
她的骄傲是“名定兼祧,尽人皆知”;她的理由是自己“名分顿失保障”;她的自信是“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赘言”。
其实,无论这启事中说些什么,语气如何,就凭孟小冬在那样的时代,敢于登出这样的启事本身,就足可见出公论在哪一边了。但是或许也正是这样,这场爱情的悲剧对于孟小冬的打击还是巨大的,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女人。
孟小冬出家了,到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门,成了一名居士。
然而孟小冬终究忘不了艺术,何况吃斋念经虽然多少能医治一点心灵的伤痛,但是却不能念出银子来供吃饭穿衣呵!爱情和男人既然靠不住,唯一能靠的只有艺术了,好在不久后余叔岩接受了她,接受了她的拜师学习,在艺术上更上高峰。
自从在潭家塘堂会上与余叔岩相识,并亲眼目睹和亲耳聆听了余在舞台上的唱念做打后,孟小冬就深深地为其精湛的艺术和深厚的功力所折服,她深深知道,虽然自己头顶着个“天下第一老生”的名头,其实与之相比还差了很多,从那时起她就想着有朝一日若能拜其门下,自己一定能技艺大进更上层楼。且她确实也曾明确提出过自己的这一请求,无奈余叔岩一口回绝—或许是他当时在意了她那“天下第一老生”的名头吧!现在孟小冬几乎退出了梨园,余叔岩反而开始给她以指点—这不但是对于孟小冬的艺术是一种锦上添花,更是对她人生的一种雪中送炭。孟小冬渐渐地从那场爱情的悲剧中走了出来,全身心地投入了艺术的怀抱。1938年10月21日她在北京泰丰楼正式拜余叔岩为师,成为其关门弟子。
孟小冬是将艺术当做自己再生的生命来追求的,自然学习是不遗余力、刻苦异常。因为余叔岩在长期的舞台生涯(夜晚演出白天睡觉)中养成了与常人相反的作息时间,所以他每天都要到傍晚才起床,这很是苦了随他学戏的徒弟们,久而久之,他的弟子中没有几个能随他善始善终。而孟小冬作为余叔岩徒弟中名头最大的,反而能做到数年如一日,一如既往。一年之中,春、夏、秋三季还算寻常,可每到冬天,中国北方的夜晚,常常是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但每天孟小冬都是早早地立雪于余门,等着老师为自己开课。多少个深夜,窗外或寒气袭人,或大雪纷飞,而余家窗户前闪现的总是余叔岩或是示范身段、或是手把手指法的张张剪影;当然,与此同时还不时有咿咿呀呀的,那是余叔岩帮着孟小冬一个唱段一个唱段,甚至一字一句,进行正字、润腔。总之,余叔岩的教和孟小冬的学,是一个身段、一个眉眼、一个手势、一个唱腔、一个吐字、一个换气都不轻易放过。连余叔岩也不曾想到,这个本性刚烈,又早顶着“天下第一老生”名头的女子,竟然能如此地放下身段做自己的学生!面对这样的学生,余叔岩当然只能是倾囊相授,不但将自己一生的艺术经验和技巧全教给了孟小冬,而且最终将饰演自己代表作《武家坡》中薛平贵的行头赠予了孟小冬,以示衣钵尽传;并从此以后,只要是孟小冬在京演出,余叔岩一定会亲临“把场”。
孟小冬在对余叔岩的艺术如此虔诚学习的同时,对于余叔岩本人自然也是尊敬有加。余叔岩女儿出嫁,孟小冬送上的贺礼竟然是一堂全套的红木家具!要知道,此时她已久不演出,并无多少进项,手头并不宽裕。余叔岩生病卧床,在舞台上风光八面的孟小冬,竟然在他的病床前一守年余,且端汤递药、把屎把尿,所尽义务即使比之他膝下儿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这样,孟小冬不但确立了她无可动摇的余门第一弟子的地位,更再次以艺术上的更上一层楼确立了她“天下第一老生”这一不可动摇的地位。
然而,谁承想,一柄久经淬火并终于炉火纯青的龙泉宝剑,本可只要用它便可所向天下、开宗立派,但是不久后它便很快于突然之间被早早地收进了剑匣,且再也不曾重新亮出。
究竟是一只怎么样的黑匣,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这只黑匣便是杜月笙和他的杜公馆!
五
提起杜月笙,一般人都知道他是上海滩的青帮老大,似乎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主儿。这样的主儿不也正是孟小冬当年离开梅府时甩给梅兰芳那句话中的“跺脚四城乱颤的主儿”吗?更何况杜月笙的厉害并不是只会这些。
当年,孟小冬虽然离开梅兰芳,但还有许多纠葛要断,还有许多手续要办,她受伤的心最好能有个人为她“做主”,此时已成为孟小冬好友的姚玉兰丈夫的杜月笙正为她充当了这个“做主”的人,他为她终于将一切快要办妥了,但是他没有忘掉最后轻轻地问孟小冬一句:这一切你都最后想好了吗?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在孟小冬听来它不但体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负责精神和勇气,而且听来还那么的细心和温柔。因此,就凭这轻轻的一句,孟小冬实际上便已注定逃不过杜月笙的手心了,至于对于她来说,杜月笙终将是成为了她人生最后的劫数呢,还是最后的归宿,事实上谁也说不清!
再后来,就是余叔岩的女儿出嫁,孟小冬想为师妹送一份厚礼以表对老师的敬意,正当此时,杜月笙让人送来了一堂全套的红木家具。这份善解人意,有几个女人能够抵挡得了呵?
因此,当1936年杜月笙邀请孟小冬为他的黄金大戏院揭幕剪彩时,孟小冬怎么也不能推脱了。她随即南下上海,并连续在杜月笙新开的戏院演出20余日,为此“闹台”;演出期间,当杜月笙的四夫人姚玉兰以腻友的身份邀请孟小冬同住她锦江饭店“十八层”时,她也十分自然地欣然前往;一切都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并无任何安排,更无任何策划,如天意一般。
就这样,杜月笙与孟小冬终于走到了一起,准确地说是“又”走到了一起,因为他们本来就不陌生。
再次的走近,两人都不是当年的小青年了,人世的沧桑也不能不让两个人都有所改变,至少是打量对方的目光不再如原来那么挑剔和苛刻,更何况他们此时又离得那么近;他们各自都发现了对方有许多原来不曾发现的“好”,于是就越走越近。于是,当1947年9月上海中国大戏院要发起“杜月笙六十华诞南北名伶义演”时,孟小冬竟然为之排练半年,决定为之上演自己一生的“广陵散”,以报答杜月笙多年来对她的“好”。
当孟小冬登台的消息传出,人们四处奔走相告,但是上海滩竟然一票难求。此时上海已有无线电广播,为了使更多人不错过这位“冬皇”的戏份,无线电公司宣布进行转播,没想到一时间,本还是稀罕物的收音机,竟突然之间成了十里洋场的抢手货,许多商店都卖得一时脱销,据说有一个很小的商店,竟然一小时时间内就卖出去二十多台,为此小老板直说感谢孟小冬让他发了笔小财!
在那次义演中,孟小冬演了两次《搜孤救孤》,果然轰动上海滩,“冬皇”果然是名副其实,只是这位从昔日上海滩走出的“天下第一老生”炉火纯青的吟唱,除了还是那样有着非凡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外,似乎又多了几分沧桑,也多了一种独特的味道。
孟小冬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当然,那些听收音机的多数都是没门路“弄”到票的小人物;但是,有一个人例外,孟小冬演的两场,他虽然一场不落地也是就着收音机听着那并不太稳定的电波传来的有些失真的声音,但他并不是因为“弄”不到票才这样,而是自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梅兰芳。
孟小冬每场演完后,几次谢幕观众都不肯离场,最后都是杜月笙上台招呼,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这情景或许正是一种暗示,暗示着孟小冬此次演出的将是她一生的“广陵散”。
事实也竟然真的如此,自此以后,孟小冬一生再也不曾登上过舞台,算起来她此时才不过四十岁,尚处于艺术的黄金时期。
盛大的祝寿活动并没能让此时实际已重病缠身的杜月笙身体好转起来,反而从此之后是每况愈下,不久便卧床不起了,孟小冬竟然又再次成为了病床前一个端汤递药、把屎把尿的侍者,且直至杜月笙死去。至于她的艺术,她的追求,她的心气,她似乎全忘了,那时她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罢!”岂止是“过去了”!作为艺术家的孟小冬几乎是从此死去了!
除了孟小冬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不,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杜月笙!
1949年春,杜月笙从上海逃往香港,孟小冬心甘情愿地随往;1950年春,听到香港也难保的消息,杜月笙想再次逃往法国,杜家人在盘算着如此一大家人需要办多少张护照时,他们突然听到从一个角落里飘起一声轻轻的叹息:“那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呢?”在场人以为她这一次终于要退却了,因为此去毕竟是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但只有杜月笙懂得她此言的意思,虽然他此时已病入膏肓。是的,只是杜月笙能懂得,她哪里是要退却呵,恰恰相反,这个女人是准备将自己的一生完全奉献了,是只要给她一个“名分”,仅此而已。
是的,名分对于孟小冬来说太重要了!
为了艺术上那个“天下第一老生”的名分,她当年不惜离开上海远走北京;
也是为了这个名分,她将收尽“冬皇”的虚名,数年如一日立雪余门;
为了梅家媳妇的这个名分,她毅然决然接受金屋藏娇,又毅然决然地离梅而去……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视名分很重的女人,至今却没有得到一个正当的名分,这怎么不让原本已看破一切、无世无争的她,在这关键时刻也不得不为自己争一把呵!
难能可贵的是杜月笙竟然真的懂她,于是,63岁且已病入膏肓的杜月笙,给了已42岁的孟小冬一个迟来的婚礼。
仅仅一年多后,即1951年8月16日,杜月笙在孟小冬的守护下静静地死去了。这在许多人的眼里,孟小冬可就此解脱了,但是奇怪的是事实上并没有,她并未回到舞台,虽然此时的她艺术上还正处于宝刀不老的年龄。
1956年为了促进中日邦交正常化,梅兰芳去日本在港转机,并以受周恩来总理委托之名前去看望她,但真的四目相对,已无语亦无泪,一个道:“好久不见。”一个答:“是的。”是的,“而今识得愁滋味,只道天凉好个秋”,两人心中虽然一定都曾波涛万丈,但各自沧桑的脸上已没有了任何表情;她更不会告诉他,她房间的桌上,至今只放着两个男人的照片,一个是余叔岩,一个就是他—梅兰芳。
20世纪60年代初,周恩来再次捎话,希望她能回大陆来续写她的艺术辉煌,但她终究没有回来,直至1977年5月27日病逝于香港。
其实,当孟小冬香港独守着自己的一份孤寂静静等待着流水落花的那一天时,她实际上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孟小冬了,而是“杜太太”,因杜月笙给了她这个名分,她也接受了这个名分。杜月笙既已没能回去,她自然也回不去了。硬要说这到底是她的悲剧还是喜剧,值还是不值,是回头是岸还是苦海无边,谁又能说得清呢?只是当我们回顾那段历史时,偶尔从历史的缝隙中发现,这个一生特立独行的女子并未成为一具标本,竟然还是那样的鲜活。
胡兰成第一次去拜访张爱玲,张爱玲将他当做只是个一般的追上门来的“粉丝”,若见他,下文不外乎先得到一通不着边际、不得要领的吹捧,然后是冒冒失失的求婚之类,张爱玲对此历来讨厌,所以以“从不见生人”为由让姑姑将他挡在了门外。
胡兰成吃了闭门羹,并不死心,但并不作任何纠缠,而是将一张字条从门缝中塞了进去,字条是他立在门外写成的,不外乎在上面写了他来拜访的原因,还有自己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等。
没想到张爱玲一见字条后,便决定第二天去回访,且为此而不停折腾:要不要化妆?穿什么衣服?带哪只提包……姑姑看在眼里,冷冷地说:“至于吗!不就是个伪政府中的小文员,你何至于如此隆重地去见!”只这么冷冷的一句,足可见出张茂渊将张爱玲和胡兰成都看得很透,也可见张茂渊眼光的狠毒。
只是张爱玲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不但第二天“隆重地去见”了胡兰成,且很快便要和他结婚。他们结婚时,当时作为张爱玲身边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张茂渊送给张爱玲一件首饰:“这也算是张家的祖物了!”只是语气仍是那么冷冷的—即使是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木已成舟,但也不能改变她对这一切的漠然;她只能这样,因为她知道这是张爱玲的宿命。
长期以来,人们只知道张爱玲而不知道张茂渊,唯有在对张爱玲这朵鲜花插在了胡兰成这泡牛屎上而深感惋惜时,人们才会禁不住想,要是张爱玲能将姑姑那一句冷冷的忠告听进去或许就不会这样了吧?唯有此时人们才发现张茂渊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比张爱玲还要了不起的女人。
但是,长期以来,张茂渊却一直都被罩在了张爱玲的身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