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来扫帚,打扫打碎的玻璃瓶,看到他俩这样,忙推推老洪,指指儿子向他示意。
老洪识相地忙移到儿子身边:“学校放暑假啦?”
“还有几天。”
“我走的这些天,你和刘军玩得好吗?”
洪实嘟囔着嘴,伤心地望望爸爸。
“你们去捉蝉了吗?去看游泳比赛了吗?”
洪实忍无可忍地扭转头:“我们看了刘爷爷挨斗、妈妈遭大字报、耿爷爷被抓……“他的声音充满悲愤。
“别说了!”老洪紧紧抱着儿子,震动、惊诧、愤怒!
我扫完地,强作高兴地:“喂,你们别尽说空话,准备给我饯个行吧!”
老洪慢慢松开手,用深情、怜惜的目光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们弄点好吃的——”我也说不下去了,慌忙转身走出房间。
老洪缓过神来,装出高兴的样子,拉着洪实:“对,给妈妈饯行,我们买肉去。”
可是,洪实挣脱爸爸的手,跑到我跟前:“妈妈,你说是调走,爸爸怎么说是撵走?”
我理解儿子的疑问,但他这么直截了当,竟使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方技术员!”随着喊声,丁妈、大个子女工、小个子女工、大胡子伯伯全都进屋来了。
“你回来得简直不是时候!”丁妈冲着老洪说,“你这一回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啦!”
“你真的明天就要走?”大个子女工愤愤地说,“我说,别理它!”
“记住,千万别迁户口!”大家七嘴八舌,个个面带怒气。
“我没什么关系!”我紧张地偷看洪实一眼,感激地招呼大家,“你们快请坐吧。”
“简直岂有此理!”
“这就是陷害!”大家继续发泄着。
我望着洪实,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竭力用最平静的声调说;“没什么,走就走吧!”
洪实审视的目光随着大人说话的声音移动,终于,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里露出了惊慌与焦虑。
“呜——”汽笛长鸣。
火车站。嘈杂、混乱,到处是人。
车站矮墙上,一条新刷的标语,在日晒雨淋中很快褪色、残破了……但“谨防走资派利用地震转移斗争大方向!”的内容依稀可辨,它像一个衰老的丑妇人,涂脂抹粉、出没街头,向路人讪笑,然而,熙来攘往的行人,谁也不屑瞟它一眼。
我、老洪和洪实挤到火车跟前。
老洪把旅行袋放在地上,忙着擦身上的汗。
洪实板着脸,紧挨我站着,一步也不离开。哪怕我移动身体一下,他也紧紧跟上。
我想借助给洪实擦汗,跟他说点什么。
“丁零——”传来电铃声。
广播员开始催促:“旅客们,217次开往沙湾方向的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有买好217次普通客票的旅客,请你赶快上车……”
洪实心慌地抓着我的衣服。
老洪不忍心看儿子,侧开脸,轻轻说:“我先把行李拿上车去……”
我哽着喉咙说:“洪实,要听爸爸的话,呵——”
洪实强忍着眼泪,从嘴里逼出四个字:“不要你走!”
我把洪实紧紧搂在怀里。
“妈妈,”竭力忍着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滚,“你不去不行吗?”
“快上车吧!”老洪从车上跳下来。
“妈妈,你这是——”洪实急得说不出话来。
列车“哐哐”一声,启动了。
“快!”老洪使劲推我一把。
我挣脱洪实的手,跑了两步,跳上车。
老洪紧拉着洪实,洪实拼命朝前奔,同时,继续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是,是不是被抓走——”接着,他号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压倒了火车的汽笛。
(合着列车“哐当、哐当”的节奏,音乐若隐若现、若断若续。
火车行驶在广阔的田野。
[画外音]儿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是母亲的希望和寄托。我曾用甜蜜的歌声为儿子催眠,我曾编撰美好的故事点缀他的前程,我不止一次梦见希望对他敞开广阔的大门……
火车驶进隧道。
(音乐的速度越来越慢,仿佛是沿着峭壁攀登。山顶已经在望了,但山坡却越来越陡峭、越来越险峻了。
[画外音继续]如今,他的生命才过去八个年头,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才刚刚开始起步。然而,坎坷的道路却向他伸展开来……他幼小的心灵经得起严峻生活的考验吗?
火车冲进隧道,之后,横跨山间的铁桥……
偏僻的山区,远远出现了厂房、宿舍。
分厂收发室。一个老头从窗口伸出头来:“方技术员,你的家信。”
我拿到信,立即拆开,边走边看,忍不住念出声来:“……火车开走了,我却无法使洪实平息。看到他那么伤心,我便建议他到刘军家去玩。刚提到刘军,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丢下我,一个人飞快跑了……”
洪实飞快地跑着。
转瞬,到了刘军的家门口。
洪实喘着粗气,跑进院子,突然站定,瞪大眼睛,呆望着那紧闭的房门……
房门上,冷冷地横着一把大锁!
邻家大嫂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看见洪实,忙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轻声说:“刘军到他乡下姥姥家去了……”
“爷爷呢?”洪实焦急地问。
“他——”邻家大嫂吞吞吐吐支吾着。
老洪走进院子,看到门上的锁,也惊呆了……
“刘爷爷到哪儿去啦?”洪实紧张地抓住大嫂,“他到哪儿去了?”
“他——”大嫂看见了老洪,长叹一声,怒气冲冲地说,“被一伙人带走了,唉——”
洪实一屁股坐在石级上,泪水顺脸颊直往下流。
老洪站着一动不动,从他那强烈起伏的背部,可以感到他的愤怒。
邻家大嫂背过脸去晒衣服,可是,手却在不停地擦眼睛。
少顷,老洪拉起洪实:“我们回家吧……”
洪实推开爸爸的手,横抹一把鼻涕眼泪,站起身,自顾自地往外走。
洪实垂头丧气地走着,夕阳把孩子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洪实垂头丧气地走着,路旁的冬青树显得很高很高。
洪实的脚,一步一驻,像是迈不动。
洪实的脚,一步一驻。尽管依然是这条路,不过,刚好朝着相反的方向。
太阳也变换成相反的位置。这时,洪实背着书包上学了……他走到刘军家门口,下意识地站住,张开口刚吐出“刘——”字,那横在门上的大锁,仿佛“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舌头。
他一惊,沮丧地扭转身,放开小跑。
小书包匆匆地、有节奏地拍打着洪实的屁股。
教室。老远就传来吵闹声,像麻雀麇集,似蜜蜂朝王。
有人在黑板上乱画;
有人拿一根竹板拍打讲台;
有人站在板凳上喊叫,有人干脆跳到桌子上来;
还有些人绕着课桌在教室里追赶、打闹。
洪实呢?洪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乱画,对周围的一切全然无知。
画的什么?一张纸,密密麻麻画的全是一个“不”字。
洪实抬起头,老师早已站在讲台上,同学们也早坐回自己的座位。什么时候上课了?他竟没有察觉,只能茫然地望着老师。
洪实把废纸翻过一面,握着铅笔又不由自主地画起来,有意无意间,竟然重复着那个“不”字。
老洪走到教室外面,悄悄靠近后面的窗口,眼睛四处张望,当然是在寻找洪实。终于,找到了,他感到一阵心疼。
洪实在哪里啊?在昂首挺胸直坐着的孩子中,那个唯一弯着腰、驼着背,伏在桌上不停画着的,便是洪实啊!
“当、当、当”放学的铃声响了。
“轰”地,孩子们拿着书包,劈里啪啦敲着课桌、喊着、吼着、推着、簇拥着挤到教室门口。
瞬间,教室一扫而空!孤零零坐着洪实!他打开课桌,拿出书包,收起笔,丢掉纸,默默起身,慢腾腾往教室门口走。
老洪早就等候在门口:“儿子,我来接你……”
洪实这才露出笑脸,伸手让爸爸牵着走了。
父子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显然,父亲尽讲着高兴的事,时而拍拍儿子的脑袋,时而拉他跑上几步,偶尔还用胡子扎儿子的脸。
突然,洪实停下不走,仰起脸看着路旁的一棵杨槐树。
传来“哟咿——哟咿——”的蝉鸣。
“嗨,儿子,我帮你熬胶,你捉蝉去,好吗?”老洪兴奋地拍洪实的屁股。
(轻快、抒情的音乐开始了。天真烂漫、单纯真挚、带着欢乐的气氛(重复上一次捉蝉的音乐)。
烈日当空。天上,没有一片云;厂区,没有一丝风;道路两旁的花草,早已晒得奄奄一息(重复上一次捉蝉的场景)。
道路上,走着洪实,他依然穿着背心、短裤,腰间插着一支小木枪;手里依然拿了一根竹竿,竹竿头上,枣子那么大一团胶。他走在空旷的场景里,是那么的孤苦伶仃。
依然的那个蛮墩墩、胖乎乎、大眼睛的洪实,可是,他总显得迟钝、懒散、提不起精神。他走完厂区大道,走进花园,沿着花园的幽径……最后,到了操场。
操场冷冷清清,树叶纹丝不动,只有那引吭高歌的蝉鸣……
他走着、观察着、寻找着。
发现蝉了!像以往那样,他弯腰拱背,等待着刘军站上去……可是,哪来刘军?他恍然明白,泄气地站起身,扭头走开……
发现蝉了!他爬上杨槐树,把竹竿伸到树桠上去粘,捉住蝉了!他高兴地拴在麻绳上,习惯地往下甩给刘军——可是,哪有刘军?他赌气地丢掉竹竿,从树上滑下来,泄气地独自坐在地上……
竹竿甩在一边,有一端正搭在矮长凳上。
两条矮长木凳依然放在原处,任日晒雨淋、褪色、脱漆,没人收拾。
洪实坐在地上,两眼茫然望着远处。
右手下意识地扯断身边的小草,又顺手丢开;
扯断小草,又顺手丢开;
扯断小草,又顺手丢开。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着。
大概有些疲倦了,洪实把背靠在树上,双手揉揉眼睛。扯断小草,又顺手丢开的动作继续重复着……
渐渐地,扯草的动作变慢,丢开的动作减缓,终于,小手垂下不动了……
银幕上,操场远景逐渐模糊、模糊,终于,出现一段灰白……
模糊的操场远景,渐渐地又清晰起来。不过,没有阳光,而是天昏地暗……
洪实紧张地望着这一切。
突然,一线阳光,透过铅一般沉重、深厚的乌云,照射出来。
(像所有伟大的悲剧作品,总是最乐观地向往未来一样,贝多芬式的“斗争——胜利的欢乐”的音乐出现了。用深情的步伐,从容不迫,徐徐前进。
金色的阳光在天空迅速集聚、散开、扩大。
顷刻,金光万道,红霞满天……
洪实心中也充满阳光,像有什么预感,他东张西望,寻求期待的那一刻……
远处,操场的尽头,有人向洪实这儿跑来,他使劲瞪大眼睛,嘿!那不是刘军吗?
洪实从地上翻身跳起来,朝刘军跑去。跑呵,跑呵,两个孩子抱成一团,摔倒在地,嬉笑着在地上打滚……
滚累啦,俩人都坐起来,相对无言,就知道傻乎乎地打哈哈……
远处,操场的东头,又有人来了,是谁呀?嗨哟,是爷爷,刘爷爷呀!洪实“虎”地从地上跃起来,指给刘军看,要拉他到爷爷那里去。
可是,刘军怎么啦?
原来,操场的西头,也有人来了!是谁呀?嗨哟,是妈妈!妈妈呀!刘军“虎”地从地上跃起来,指给洪实看,要拉他到妈妈那里去——
两人的动作同时进行,一拉一拖,这才发现爷爷和妈妈都来啦!
往爷爷那边跑几步;
又往妈妈那边跑几步;
再往爷爷那边跑几步;
又再往妈妈那边跑几步……
哎呀,洪实和刘军手拉手,东一头,西一趟,左右都要兼顾,急得团团转;喜悦的泪水尽情地流,那欢乐的哈哈,忍也忍不住……
哈哈把洪实惊醒了!刚好,一只手伸过来,摸着他的头。
“这么高兴!睡着了也笑醒啦?”老洪的声音。
洪实揉揉眼睛,急忙从床上跳起来,紧张地往操场望去,左顾右盼,什么也没有!看着空荡荡的操场,他倒抽一口冷气,地说:“我看见他们都回来了……”
“他们”是指谁,老洪当然明白!他为自己打断了儿子的好梦而懊恼,带着弥补的心情,忙说:“赶明儿我写封信,把他们全都叫回来……”
洪实默默地站起身,跟着爸爸走了两步,突然站定,抬起头来,忧郁地望着爸爸,郑重其事地说:“爸爸,就算你写信,他们还是回不来!”
老洪一阵心酸,将洪实紧紧搂住。接着,压抑不住地迸出:“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儿子,你相信我的话,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洪实扬着脸,跟老洪交换了一个近乎成人的眼色,坚信地点点头。
暮色里,草地上:竹竿甩在那里,一头搁在矮长木凳上;杨槐树下,先前洪实坐的地方,特别显著地留下一大摊扯断的草。
……
我捧着信,望着群山,禁不住呼喊:“洪实,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山间传来“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的回声。
我终于回来了!
这是一个深秋的黎明。当我提着旅行袋,风尘仆仆,走进厂区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太阳像一个金球,一下子蹦了出来,挂在天空。眼前,立刻展开了一个金灿灿的世界。
(音乐是那么昂扬、灼热,它带着雄伟的气魄。鲜艳的色彩。
我提着旅行袋,走进宿舍区,上楼。
家门大开着。
晨风抖动着无形的翅膀,从洒满阳光的窗口飞进来,轻轻翻着墙上的日历。
没看见老洪,他到哪儿去了?
洪实呢?嘿,还睡在床上!
我放下提包,奔到床前,悄悄坐在床边,俯身注视我的洪实。
老洪回来了。拿着早点呆站着,半晌,才低声说:“连夜坐车回来的!”
我猛抬头,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洪的脸瘦了许多,长长的胡子也没顾上刮。是啊,他既是父亲还要代替母亲啊。
老洪的上衣,第二颗纽扣掉了,是啊,没有人给他缝啊。
他的左手,提着的早餐,在老远的食堂去买,可能已经凉了。
他的右手,拿了一束鲜花,鲜花呀!
我立即起身,激动地打开我的旅行袋:“我在分厂小卖部买到的!”拿出一个崭新的,跟原来一模一样的花瓶。
老洪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接过花瓶,把它端端正正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鲜花插进崭新的花瓶。
“还是,”老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给我的儿子!”
我们默默地站着,无限心头事,都尽在这不言之中了。
“洪实,该起床啦!”老洪终于缓过劲来,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猛地掀开洪实的被子,“儿子,你快看,谁回来啦!”
洪实慢慢睁开眼睛。
迷糊中,发现妈妈的微笑。他使劲再睁大眼睛,惊呼:“妈妈!”接着,从床上跳起来,一下子搂着我的脖子,床发出“嘎吱”一声。
洪实突然松开手,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再用手摸摸我的头发和脸:“是真的回来了!”
我使劲亲洪实一下:“真的回来了!”
洪实两手紧紧抓住我:“不是在做梦!”
我心情沉重地抱起洪实,快步走上阳台:“你看!”也许是太激动,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快看看:太阳、蓝天、厂房、烟囱……这,不是梦!”
洪实往远处看去。
烟囱的浓烟划破了蓝天;
鳞次栉比的厂房耸立着,屋抹朝霞,层次丰富,仿佛世界镀了金一般……
洪实开心地笑了。
仿佛就在近旁,跑来了一大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欢乐而深沉地唱着: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开呵,
我要进来。
洪实把嘴送到我耳边,悄声说:“他们肯定也回来了……”
“他们”指谁我当然清楚,于是,大声回答道:“当然啦!”
洪实从我身上跳下去,穿上鞋,把书包往脖子上一套:“我喊刘军上学去!”说完,抓起一个馒头,狠咬一口,飞身跑了。
歌声继续唱着:
不开,不开,
不能开!
妈妈没回来,
谁来也不能开!
我和老洪一同走到走廊上,目送洪实远去。
洪实刚下楼,迎面跑来刘军,刘军的后面,远远跟着刘爷爷。
洪实和刘军大笑着向我们挥挥手。然后,手拉手向爷爷跑去。
[画外音]儿子的笑,就像阳光,驱散了脸上的乌云,如今,谁还能相信他曾经有过无以名状的恐惧呢?但是,正是那种过早的严峻考验,使他幼小的心灵产生了追求真理的嫩芽。我深信,在创造未来的日子里,嫩芽会成长、开花、结果。
迎着金色的阳光,洪实和刘军飞快跑着。
轻快、流畅、响亮的和声开始了!
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大地。
明朗的天空,一群雀鸟在自由飞翔,飞到又高又远的远方。
远方,高山连绵起伏,巍峨壮丽。
远方,森林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射进密林,锦团簇拥,诗意盎然。
这一切,带来一种大自然的声音,这是一种深邃、无限、必然的乐声。
校园的钟声响了。孩子们“轰”的从四面八方的教室冲出来,跑到操场上,做操、打球、唱歌、跳舞……(反复出现洪实和刘军)这朝气蓬勃的欢笑交织着激昂、和谐的旋律,形成我们这支交响乐的序曲……
1978年7月于成都
1979年4月于北京电影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