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一样的。”大松说,“那么多人要靠你乞讨来吃饭哪……”
“我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豆豆补充。
“一人是吃,人多也是吃。”小花无所谓地把一个铝制饭盒晃晃,“现在不会饿着他们了。馆子里的残汤剩饭都是大鱼大肉。”说完转身对旁边说,“瞎子爷爷,我跟他们吃生日饭去。”
原来,她近旁一米远的地方,还坐着一个算命的老头,他头戴一顶破草帽,遮住了上半截脸。他“哼”了一声,嘀咕道:“叫花子还做生,穷开心!”
丁丁不满地顺手把老头的草帽往上一翻。
一双凝视、呆滞的瞎眼茫然对着丁丁。
丁丁的声音:“其实,有钱不一定开心,倒是我们这些穷人,才会常常穷开心,懂不懂?”声音渐远,他是边走边说的。
宜江饭店。
丁丁、大松、小花、豆豆、亮亮全围坐一张桌子。这是前面那个年轻妈妈和女儿坐过的那张桌子。
“想吃什么,点菜。”丁丁老练地问大家。
在服务小姐摆碗筷的时候,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嚷着“回锅肉”、“红烧肉”、“肘子”。
丁丁接过小姐递上的菜谱,煞有介事地翻看,大松也凑过头去看。
“今天不吃那些油腻的。”豆豆说,“经常都吃,烦不烦呵!”
小花:“要吃甜烧白,我只吃过一次。”
亮亮说:“我喜欢吃田鸡肉。”
丁丁笑:“那叫‘健美肉’!说是不准捕捉青蛙,可每家馆子都有卖的。”
“真是。青蛙肉真像练健美的肌肉!”大松说。
“好。”丁丁向一旁的服务员招招手,“小姐,一份凉拌兔丁、一份青椒皮蛋、一份宫保田鸡、一份甜烧白、一份焦皮肘子、一份干煸四季豆、一个白菜豆腐汤。哦,外加一碟泡菜,多点红油。”
几个娃娃气派坐在桌上吃馆子,内心充满喜悦,有点坐不安稳的样子。
小花:“我不同意丁丁说的穷开心,我觉得有钱才开心呢。”
丁丁:“天天上馆子点菜的人,能享受到我们现在这种高兴吗?”
“当然!他们吃腻了,哪来高兴的感觉!”孩子们全乐了。
正值中午,市中心的宜江饭店热闹非凡。
老的小的“叫花子”也在餐桌间游走。
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手拿一个饭盒,眼睛骨碌碌转动,看见左边里面一桌吃饭的人在结账了,急忙赶过去。结完账的人起身走,另外三个人坐下去。
老乞丐把剩的卤菜、花生米等干的倒进一个塑料袋,又把剩下的汤汤水水的鱼、肉、鸡等倒进一个饭盒。
三个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分门别类包装,其中一个妇女笑起来:“哟,不用瓦钵,用上不锈钢饭盒啦!”
“这有什么!”老乞丐晃晃饭盒,“叫花子也要求发展嘛!”
三人同笑。叫花子也笑。
两个小乞丐走向丁丁他们那桌。亮亮像那个年轻妈妈那样:“走开!走!”见他们不走,又说,“我都想讨口吃现成哩,走开,走开!”
丁丁向小花递了个眼色,窃笑。
“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小乞丐说,“看你们那副行头,跟我们一样的叫花子!”
亮亮:“今天有钱今天就不是叫花子。走开!”
“偏不走,偏要站在这儿!”另一乞丐说。
亮亮向远处挥手:“小姐,小姐!”服务员走过来,“请让他们走开!”
服务员:“出去!出去!”
这时,五袋老怪走进来。大概是跟什么人来吃饭,东张西望找空座。
大松发现了五袋,吓得一下蹲到地下。
丁丁弯腰,关心地:“怎么啦?你?”
大松又是摆手又是摇头:“那个五袋老怪……”
丁丁抬头,见五袋和另外一个人出了饭店,大概是没空桌,走了。
丁丁拉大松:“走啦!怕什么,有我们呢。”
这时,服务小姐已把两个小乞丐轰出去了。
一个小乞丐挥挥拳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等着!”
餐桌上,五个孩子哈哈大笑。
亮亮说:“今天过把有钱人的瘾,出了一口平常憋闷的气。”
豆豆不满地:“亏你做得出来。”
大松也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亮亮:“平常人家怎么对付我们?我不过是出口恶气嘛!”
丁丁宽宏大量地:“怎么高兴就怎么玩吧,人家亮亮说了,这也是过把瘾。喂,吃完饭我们去逛公园怎么样?”
众人拥护。
豆豆:“还有钱吗?今天我们不翻墙,掏钱买票进去,再过把瘾。”
“好!”
公园大门。
五个孩子买了五张票,大摇大摆走进公园大门。丁丁想起什么,又退回大门外,买了五瓶可口可乐。
豆豆拿着可口可乐:“大家光顾抢菜吃,还没祝大松生日快乐呢!”
亮亮举瓶唱:“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大家一起举瓶唱:“握着我的手,唱一支生日快乐歌……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乎怎么过……”
欢乐的歌声中:
坐转椅,豆豆开怀大笑;
小花不行,头晕,只好去爬梭梭板;
骑摇马,亮亮开怀地笑;
大松不敢摇,只好跟丁丁坐跷跷板。
看见电动汽车,大家挤着坐,快乐极了。再去坐电动火车,丁丁掏钱,不够了,只好望车兴叹。小花要掏钱,众人制止。
那,就在草地上打滚吧。
亮亮:“得把今天的门票钱耍回来!”
走,爬假山去!
丁丁:“得把今天的门票钱耍它个翻番!”
夕阳西下。五个孩子玩得筋疲力尽,歪歪倒倒走出公园。
大松:“我从来没过过这么快乐的生日!”
突然,几个乞丐挡在他们面前。
“就是他们!”饭店被撵的小乞丐禀报。
大乞丐抓住豆豆:“臭要饭的!在哪儿偷的钱?摆什么阔!”边说边打。
另外几个也围上来,与丁丁、大松、亮亮对手。你扭我,我抓你……一场没有章法的混战。丁丁这几个孩子小,打不过人家,显然很吃亏。
“救命呵,救命呵!”小花急得大喊,一把抓住刚走过来的人,“大叔,快拉开他们,不准他们打了……”
来人正是五袋老怪!他快步走上前,一眼看见了大松,于是,他把大松的对手拉住,劈头就给了几耳光,打得那乞丐坐到了地上。然后,他轻手轻脚地抚摸大松头上、手臂和腿上的伤。
大松猛然认出是五袋,吓得转身想跑,脚却不听使唤,只叫了一声“丁丁”便瘫软在地。
丁丁听见大松凄惨的叫声,顾不得与对手再打,立即跑过来。
五袋老怪正蹲下身:“加入我的部落吧,跟着我就没人敢欺辱你了……”
小花以为那五袋也是那伙人的,又不顾一切地吼起来:“救命呀!救命呀!”
“老妖怪!”丁丁咬牙切齿地骂着,又用力推开五袋。可惜,力太小推不动。便四处张望,想找个脱身的法子。一眼,却看见了老三,“老三,快来呵!老三!”
老三跑在前头,老二也跟着来了。
五袋见果真来了两个煞星式的人物,便起身开溜,临走还拍了大松一下,甩了一句话:“我决心收养你,就不会放过你的!”
老二和老三左右开弓,几下就把那群小乞丐轰散了。
亮亮被打在地上趴着,但还暴怒喊着:“我们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豆豆趴在地上呜呜哭着。
大松瘫坐在地,吓得呆头呆脑。
丁丁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惦着感激老二老三:“我们运气好,多亏你们来了……”
“我说哩,几天不见丁丁了,却是跑到公园当狗熊来了。怎么样,门票收入可观吗?”老三不安逸地说风凉话。
“老大,”老二对站在不远处阶梯上的小老大说,“你上哪儿找丁丁去?人家躲进公园发财哩。”
小老大慢吞吞走过来:“丁丁的朋友都在这儿,你们少说几句吧。丁丁,几天不见,我还真想你。”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皮夹,拿了两张拾元给丁丁,“先带你的朋友们去医院擦点药,钱不够的话,明天来找我。”说完,向老二、老三示意,一起扬长而去。
小花:“这几个人真好!”
“他们是什么人呀?”豆豆迷惑地问。
丁丁有点恍惚地:“我的几个哥们儿。”说完,展开一个笑脸:“走,先去医院上点药。小花,你赶快回家,太晚了郊区不安全。”
这时大松恢复了力气,便跟着丁丁去扶豆豆和亮亮。
小花正开步走,突然一阵晕眩,胸闷,她“哇”的两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你没事吧?”大家十分紧张。
“没事。”小花坐到台阶上,“歇一会儿就会好的,已经吐过好多次了,跟我妈一样。”
夜,河边窝棚。
银色的月光下,波光粼粼。
汩汩水声,嘶嘶虫鸣,偶尔传来两声凄厉的狗吠。
有人吹单簧管,声音凄凄戚戚,如泣如诉。
疯玩儿了一天,四个孩子挤在窝棚里呼呼大睡。豆豆的脚放在亮亮的肚子上,亮亮的手压在丁丁的头上,丁丁的手臂压着大松的胸口。
大松的手动了,似乎像举起来:他仿佛看见五袋老怪悠悠走来,狞笑说:“我决不放过你!”他一把抓住身边的丁丁,恐惧地喊:“快跑!”这声“快跑”惊醒了大松自己,他忽地坐起身,还紧紧抓住丁丁的手。
丁丁醒了,悄声问:“怎么啦?做噩梦啦?”说着轻轻搬开亮亮的手,拉着大松,出了窝棚。
“我梦见五袋老怪来抓我……”大松心有余悸地坐在石头上,朝背后望望。脆弱令他直哆嗦。
“大松,江湖上这碗饭不好混,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
大松不语,望着远处河上的灯火。
深深的幽暗里,江边独钓小灯有如孤星,老远老远间隔一盏。
江心的小渔船静若孤岛,隐隐约约,隔那么远才有一座。
大松失落地:“其实他们并不爱我……都没出来找我。”
“怎么会呢?”丁丁善解人意地,“他们肯定急疯了到处找你……只不过报纸电视我们都没看……”
大松的眼泪哗地掉下来:“出都出来了,又自己跑回去,多没面子?……”
丁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一下,叹了一口气:“那,你只好跟着我混,今天那几个哥们你也见了,他们不会亏待我们。”
“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好人?”
“流浪了这么久,我时常会遇到些好心人。”丁丁没有表情地说,“不过,我也搞不清楚,有好些心但又同时干坏事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宜江市大街。
秋风吹落街两旁的梧桐叶,环卫工人刚扫完,又吹落一地。
拥挤的人,嘈杂的叫卖,各种店铺高悬的招揽顾客的音响,把当今走红的流行歌星们,全都关在匣子里声嘶力竭。
各式地摊——百货、小物件、小工艺品、书摊……霸道地占领了人行道。
“每本两元,随挑随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叫卖着。她的书乱七八糟地堆在铺了塑料布的地上,有言情的、警匪的、占卜算命的,更多的则是封面上沾满鲜血,袒胸露背美女挑逗的各种刊物选本。
丁丁和大松各背着双肩书包,像刚放学的小学生,蹲在书摊前看书。
丁丁津津有味地读一本武侠书。
大松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世界之谜》。
突然,后面有人伸出双手,把两人的脑袋一扳,让丁丁和大松头碰头,疼得同时“哎哟”。两人回头一看:
怒气冲冲的老二:“跟我走!”
两人乖乖地放了书,跟在老二的身后,没精打采地走着。
一个正在装修的店铺门口,人相对地少了很多。老二转身抓住丁丁的手,往大松脸上“啪”地给了一耳光;又抓住大松的手,往丁丁脸上“啪”地给了一耳光。
“看书看书!上回让你们把风,就因为看书,差点把老三弹进局子。”老二看看手表,“现在快五点了,错过高峰车你我喝西北风呀!快,上四路车!大松到第三站跟老三联手,丁丁跟我到第五站接应。”
于是,大松和丁丁相背而行。大松瞪了老二一眼,抬手朝丁丁做了个“拜拜”。
丁丁无可奈何地望望大松,不情愿地跟老二走了。
四路车的第五站。
人真多!小老大早就在站上了。
“丁丁,怎么闷闷不乐?”小老大招呼道。
“书看到楚留香刚刚要出场了,”丁丁说,“就硬逼我赶车回家了!”
“没关系,楚留香处处留香,你回家再闻香就是。”小老大快活地说,“真是条书虫!”
“可惜啊,你是‘小姐的脾气,丫头的苦命’啊!”老二讥讽地,“不就小学文化嘛!我高中生的学问,还不是只能落得当钳(钱)工的下场!”
公共汽车像个孕妇,腆着个大肚子,一摇一晃进站了。站上的人蜂拥着挤到前中后门口。
车门曝开,烂牙膏管似的,车上的人一坨一坨被挤出前、中、后门。
堵在门口的人跃跃欲上,有人伸手抓车门扶手——售票员扳开那手,自己把头和手伸出车窗,“呯、呯、呯”擂响车厢板,眼盯着小老大和老二说:“慌什么!挤什么!钱包挤掉了背时!活该!”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从后面一个车窗探出头来,厚厚的脂粉抹杀了青春的脸,滑腻腻的眼波淹没了少女的纯真,带着浓厚的风尘感。她漫无目的地看着车下簇拥的众人,游动很快的目光巡到站台上,突然,目光一亮,眼光直勾勾落在小老大脸上。
小老大被姑娘的眼光击中,镇定自若地迎着,四目相对,传递着一种欲望。仅两秒,被姑娘抛下的一块橘子皮打着!他脸红了。像是在跟自己挣扎,把左脚的重心移到了右脚,又把右脚的重心移到了左脚,之后,坚决地一侧头,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她为什么用橘子皮打你?”丁丁问。
“那粉子看中了我们小老大。”老二怂恿着,“上呀!快上嘛!”
“无聊!”小老大不屑一顾,“讲规矩!我们见到老三才上。”
三道车门渐渐平静。要下的要上的差不多各就各位了。前后两道车门“啪”“啪”关上,只剩下中门洞开,一个妇女的声音:“别关!等一下!等一下!”原来一个抱小孩的小媳妇正往下挤,气愤地骂,“还没下完,倒是先上完了!又不是赶火车搭飞机,要赶钟点!坐公共汽车嘛,有的是时间,慌什么慌?”
“时间就是金钱,怎么不慌?”堵在门口的小伙子顶了她一句,“哪像你,我们又没有两年产假休息。”
小媳妇已下车,对着关闭的车门回骂:“跟我们挤公共汽车的人,想来也跟我差不多,时间大大的多,金钱大大的少!”
“时间怎么能跟金钱相提并论?”老二安慰地对小媳妇说,“你想想:巴掌大块地,几个人分着种;芝麻大点事,若干人主管、分管、具体管;一个人进馆子,七八个服务员坐着看。……是有时间,但你到哪儿去换金钱?”
小媳妇觉得觅到了知音,把怀里的小孩换个位,索性站住脚聊起来:“就是嘛!看他那样子也不像赶着去上班,倒像是‘趁挤打劫’,偷包包的!”
“这你就糊涂了!‘趁挤打劫’偷包包那也是上班,也算干的活儿。”小老大接过话题,“跟你们一样,只是分工不同。”
“开什么玩笑!”小媳妇笑起来,“我们上班拿工资可不是偷!什么叫分工不同?”
“嘻嘻。”小老大又笑了,“你们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吹牛皮,逛大街,带娃娃,打毛衣,还按时签字拿钱,拿得社会主义打不出喷嚏;他生不逢时进不了国营,又不忍坐吃老爸老妈,只好瓜分你们不劳而获的钱,偷得你们无可奈何。”
“你们说的那种人也有,”小媳妇开始严肃了,“但绝大多数人也在干活。”
“当然,”老二打断她的话,“十亿农民天天都在干活,否则他误庄稼一时,庄稼会误他一年,你我只能喝西北风了,是不?”
“算了,跟你们扯不清楚!”小媳妇自认晦气,“怎么又碰上你们这些扯横筋的人!”
小老大、老二哈哈笑着,看小媳妇抱着小孩远去。
丁丁迷惑不解地:“怎么坏事到你们嘴里就成好事了?”
“总得给自己找个生存的理由呀。”小老大说,“就是求个心理平衡嘛!”
汽车又进站了。
散乱、拥挤的车站再次躁动。
小老大看见了把头伸出窗外的大松。朝老二点点头,走下站台。丁丁跟在后面,挤了一下就钻进了人丛……
镜头摇晃着对准上下车的人。
音乐缓慢地喘息似的响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令人莫可名状。
被挤下车的老太太的特写。
憋足劲往车上挤的中年人的特写。
钻进人丛挤下车的小孩的特写。
镜头一拉:
最后上车的是小老大,他使劲往里一推,趁势上了车,车门“啪”的一关,把他的衣服后摆夹在了车外。
老三在车下伸手把那截衣服往里塞……
车启动了,售票员探头骂老三:“找死呀你!”
汽车摇晃着、呻吟着,慢腾腾消失在繁华的街道尽头。
汽车到站了。
同样的繁乱、喧闹、拥挤。
第一个下车的是小老大,大松紧紧尾随,丁丁一下窜到大松的前面,第二个跳下了车。正当大松走到门边,已跨出一只脚时,紧靠在身后的老二被一农妇抓住了,惊恐的一声:“呀!我的钱包不见了!”
老二做出无奈的样子,推推自己的眼镜:“钱包不见了,看我像偷钱包的样子吗?”
“把钱包还我!”农妇扭住老二,“那是去医院等着救命的钱呀!行行好,还我吧!”
“你搜你搜!”老二见大松已下了车,便更老实的样子说,“师傅,把车开到总站去!搜不出你的钱包,我要你赔偿名誉损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