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头野猪王,三十多人中,也只有我金钟烈能够分辨出来,不过,让我略有点儿安慰的是,上帝也并没给它特殊的照顾。猪王还是猪王,骨头架子还是那么庞大,但它的步履快走时有点儿蹒跚,整个身躯看上去也确确实实有些老态龙钟了。大自然是无情的,上帝也没有因为它残忍,就让它青春长驻,而永远称霸于四方!尽管天已放亮,百鸟也开始了啁啾,但工棚子坐落在高山的下面,山峰耸入云霄,山峰的影子,又给大地带来了黑暗。再加上工棚子前面袅袅的烟雾,使庞大的野猪群,除了猪王和那头领兵而来的瘸腿老母猪,其他的“战将和喽啰”,均隐蔽在一丛丛一堆堆的菠萝棵子下面和一米多深的草丛之中。猪甩动着嘴巴子,“吭哧吭哧吭哧”在嚼草根,边行军边补充着营养,有的在调情交配,也有的在打架斗殴,不停地奔跑,吱吱地叫着。
大猪小猪,公猪母猪,在对过侧面的山坡上,相互嘶咬,你抢我夺,队伍的阵营显得极不严肃。透过烟雾,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庞大的猪王,也真的就像阵营中的统帅一样,从树林子中刚一露面,刚才那退回去的几头孤猪,就匆匆忙忙跑到面前去汇报、去请示。一边哼哼,一边回过头来张望。目光表情都是那样地幸灾乐祸,万分地得意又充满了嘲弄,仿佛在警告着我们:“哼!等着吧!大王下令,一会儿就让你们升天。折腾了半宿,跑了你们这些卖瘸膏药的!”特别是那头前胛骨受了重伤的野猪,爬起来摔倒,摔倒又爬了起来,翻着跟头,往野猪王的面前爬行。但终因流血太多,没爬到近前,就一头扎在黑黑的泥土地上,挣扎着继续在哼哼。我对自己的枪法充满了自信。
仅仅一枪,庞大的野猪眼看着就要结束了性命。我感到骄傲,也感到了悲哀。骄傲的是枪法,独一无二,得心应手,随心所欲,指哪儿打哪儿。悲哀的是这头自撞了枪口的野猪,为了那头母猪,心甘情愿地搭上了性命。这家伙,到底是殉情,还是为了江湖上的义气?太阳没有出来,但霞光已经划破了大地。工棚子的周围,草地上仿佛被拖拉机通通地翻了一遍。这儿一个大坑,那儿一座山包。泥土上散发着清晨的芳香,飘拂着野猪毛。
同时,各种各样,粗粗细细的大树根子也裸露了出来,被野猪们的大嘴巴子,不客气地拱过,真比拖拉机的大犁还厉害啊!野猪王一来,突击队员们跟我一样,除了紧张和恐怖,还有一种更大的新鲜和茫然。鸦雀无声,均伸着脖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在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哎哟我的妈呀!这家伙,这不是黑象吗!还断了一根獠牙!金场长!金场长!你说的就是它吧?八年以前,被你打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是狗剩子的声音,战战兢兢,因为恐怖,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妈呀!金场长,我算是服你啦!这大家伙……你可真的是……胆大包天啊!”大伙儿无声,谁也不敢搭腔。
狗剩子说完,整个工棚子,很快又恢复了它死一般的宁静。我扶着窗台,回头看了一眼吴英子。大火灭了,室内又没有点灯,朦朦胧胧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英子和另两位女伴,都拥抱在一起。看不清脸色,但也能体会和感受到,熬了一夜,她们仍然像昨天晚上一样,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也恐惧到了极点。与昨天晚上不同的是,她们三人,六只小手,一齐在抓着双筒儿猎枪,全身颤抖着、哆嗦着,目瞪口呆,屏着呼吸,在死死地盯着窗外。
林场的女孩儿,不少人都会打枪。尤其是英子,丈夫是猎人,叔叔是炮手,熟悉猎枪,就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样,那么熟悉,也是那么精湛。我知道,即使野猪群吼叫着冲了上来,这支猎枪,她们三人也是绝对地不会放手。英子是主谋,更何况,此时此刻,这支猎枪,已经变成了她们的绝对靠山和主心骨。不管是拼杀,还是被猪群挑成了肉酱,踩成了肉泥,出于自卫,这支猎枪,也绝对不可能再放手了!我感到气恼,也有点儿无奈。看了外面一眼,刚想说啥,就听吴英子的叔叔吴三桂颤抖着嗓音小声儿说道:“钟子哪!快把猪崽子送出去吧!别磨蹭啦!再磨蹭,就来不及喽!”吴三桂不再磨叨着咒骂宋场长,而是凭着多年的经验和长者的责任,通过观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抉择:送出猪崽,眼下的灾难,就可能避免。因为老母猪是救崽子来的,搭救不成,才亲自进山搬来了救兵。
老吴头的意见,得到了大伙儿异口同声的拥护:“对!吴师傅说得对!送出去吧!不送出去,它们肯定没完!”“看见了吧!野猪都害怕烟火,没有烟火,它们早就冲上来啦!这堆大火,整整一夜,帮了咱们的大忙啊!”“唷!看见了吧!都出来啦!这么多哪!哪儿来的啊!快!快!快送出去!别找不自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通通地,都出来啦,黑压压的!小兴安岭的野猪,赶集一样,都来七鬼峰了吧!”“妈呀!可不咋的!这家伙!这家伙!……”我扭头再看外面,旷野中的小溪流两边,五十米之外,所有的野猪,一只不少,通通地从杂草和树林子下面钻了出来,抖擞着精神,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所有的小眼睛一齐盯着我们,剑张弩拔,虎视眈眈,似乎就等着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大王一声令下,铺天盖地,霎那间就会涌上来。
此时此刻,天色也已经大亮,但乌云遮住了霞光,氲氤的晨雾中,整个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我知道,大伙儿也都明白,猪群不是在调兵遣将,等待时机,而是被面前浓浓的烟雾给挡住了。尽管熊熊的大火已经熄灭,但袅袅的烟雾,因为受空气的压迫,不能升高,只能在山谷中弥漫、徘徊、游荡。是烟雾帮忙,临时性地,人与野猪,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那头猪王肯定知道,也肯定懂得,太阳出来,气压升高,烟雾驱散,它就能一声令下,用蹄子和獠牙,把眼前的毛贼通通消灭。我来不及多想,扭头转身,一躬腰,就把竹筐从铺下面拖了出来。
小猪崽还在哀叫着,“吱吱吱!吱吱吱!”可是,它们绝对不会想到,为搭救它们,妈妈翻山越岭,拖着一条伤腿,已经搬来了救兵。我搬着竹筐,用命令的口气,告诉驾驶员崔司令道:“崔司令!快!赶紧把拖拉机发动起来,我有急用!”说完,一踢门就闯了出去。大伙儿都替我捏着一把冷汗,特别是英子,毫不犹豫,提着猎枪就跟了上来。我回头一看是她,心里头一热,到底是夫妻,生死与共啊!但嘴上却严厉地吼道:“回去!找死啊,你出来!”关键时刻,吴英子并没有计较我的脾气和态度,而是故作镇静,尖声儿说道:“我掩护,你去吧!送过火堆,就赶紧回来!”我送过火堆,放下竹筐,轻轻地推倒,见小猪崽吱吱叫着都爬了出来,才缓缓地转身,回到了烟雾的后面。但没有进屋,而是两手握拳,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那头猪王。极端的仇恨,使我全身都在哆嗦。咬着牙根,命令吴英子道:“把猎枪给我!”“哼!”吴英子傲慢的,斜瞪着眼睛,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紧跟着又撇了撇嘴,“哼!你以为,你是谁啊!法盲一个!跟我耍威风,自不量力!呸!恶心人!”是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官再大,级别再高,能指挥千军万马,但调动不了自己的夫人。此时此刻,我除了尴尬就是愤怒:对着身后,再次地喊道:“崔司令!崔强!听见了没有,让你发动机车!”话音刚落,透过烟雾和暮霭,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头老母猪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兴冲冲又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在火堆边儿上,不顾危险,把生死置之度外。垂下头,伸着脖子,用那只大舌头,轻轻地、尽情地,在抚摸它的崽子,那么慈祥,那么贪婪,又是那么忘情。好长时间,才叼起来一只,扭头就走,拖着一条伤腿,把崽子衔出去有二十多米远,在野猪和人类的众目睽睽之下,放下崽子,又急急忙忙地返了回来。
一边奔波一边在哼哧,“哼哧!哼哧!哼哧!”返回来又急忙叼住了一只,也试图一块儿叼走两只,但办不到。因为一只小崽“吱”的一声惨叫。它急忙放下,仅叼着一只,又往回快跑。打了半辈子野猪,这种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同时也感到遗憾:小兴安岭的野猪,协作精神,太令人失望了。相比之下,北大荒的灰狼,群体精神,该是多么强大!如果是狼群,数百只野狼围困了我们,别说是三十个人,就是三百个人,恐怕也早就完啦!野猪与野狼,智慧和手段,简直有天壤之别。野猪群越大,战斗力越差。
所以说,在小兴安岭地区,冬季狩猎,庞大的猪群,是最理想的目标!相反,在另一方面,狼群与野猪,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只野狼见了人就逃走,可是一只孤猪呢?它会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与猎人猎犬,血战到底。老母猪在叼崽子,一趟又一趟的。吴英子在跟我斗气,撇着嘴角,拧着眉头。两只小手,狠狠地握着那支双筒儿猎枪。大伙儿在室内观察着外面。我喊了两遍,驾驶员崔司令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看着我问道:“发动车干啥?”我大手一挥,不客气地回答:“别啰唆!执行命令好了!”崔司令伸了伸舌头,不敢多语,操起来启动绳,轻轻一拽,机车的起动器,就像警报器一样,在静谧又紧张的山谷中,嗷嗷地吼叫了起来。远处庞大的野猪群先是一愣,阵营就乱了,有的想逃走,有的已经钻进了林子。但多数在观望,一是没有听到大王的命令,二是对这台拖拉机也挺感兴趣。清晨的山野,林海茫茫,处处都是碧绿,可是唯有这个大铁家伙,卧着不动,却在一声声地怪叫。
见主机开始了运转,噪音也小了,可驾驶员崔司令仍然愣在那里,我就匆匆忙忙地奔了过去,告诉崔司令:“快!上车!开足马力,轧死它们!”说着,跳上机车,钻了进去,崔司令先是一愣。当明白了我的意思后,咧着大嘴,立刻就来了。拍着屁股,高兴地喊道:“金场长!真有你的!高!实在是高哇!”说着,也匆匆忙忙地钻了进来,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又有点儿手舞足蹈。“杂种操的!看看咱们谁硬!”说着,加大了油门,踩着离合器,挂上了高速挡空车就咚咚咚地吼叫着,像发了疯的牤牛,撅着尾巴,撒开四蹄直扑了上去。太精彩、太过瘾、也太刺激了!崔司令是他的外号,他是马厩崔老板子崔队长的独生子。学名叫强子,长得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于是大伙儿都叫他崔大强子。司令的绰号来源于他下乡时的那个青年点儿。
八十年代中期,林业局把各林场的男女青年集中在一起创业。名字叫青年创业农场。创办的农场与汤原县的鹤立林业局搭界。也是林区,也在山里。崔大强子是饲养员,养猪、养羊、养牛又养着狗。他善于钻研,责任心又强,统帅着“三军”,于是大伙儿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崔司令”。在青年点儿,老母猪发情,他提前就设计了一个猪圈。在半山坡的密林子里面。挖了陷井,仅仅半宿,一口气就逮住了三头活着的野猪。大伙儿那个乐呵!结果家猪也揣上了野猪的崽子,半年后下了一窝小猪羔子。
长大了一看,全都是野猪的模样:短身子,粗脖子,大脑袋,长嘴巴。不生病,免疫力特强。最大的优点是:脂肪少,基本上都是瘦肉,营养价值高,食用时也特香。杂交成功,开创了先河,给青年点儿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崔司令的名字,包括照片,也很快上了当时的《鹤岗日报》。久而久之,“司令”两字,就变成了崔大强子的名字和称呼。再喊他强子,即使本人,也会突然一愣,“是喊我吗?”直到返城开上了拖拉机。
“强子”两字,也没人再喊叫,包括他父母,也直呼他司令。可是今天不同,情况特殊,我又是场长,呼司令的同时,又喊了他一声强子,“崔司令!崔大强子!快!先给我轧死那头猪王!妈的!今天就看看,到底是谁硬?”拖拉机隆隆地吼叫着,旋着杂草,裹挟着一种野蛮和霸气,气势磅礴,摧枯拉朽般的,在草甸子中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威风凛凛又所向无敌般地从烟雾中杀了出来,越过了河沟,直奔着野猪群就冲了上去。突击队员见铁牛拖拉机发挥出了它巨大的威力,变守为攻,此刻也就大呼小叫着涌了出来,挥动着斧头和镰刀,助威,呐喊,激动又兴奋,“冲啊!冲啊!”“轧死了吃肉噢!轧死了吃肉噢!”有人在敲着水桶和洗脸盆子,“咚咚咚!浜浜浜!咚咚咚!浜浜浜!浜浜浜!……”群情振奋,士气高涨。有几个大胆的还边吼叫边冲了上来,“宰了吃肉啊!宰了吃肉啊!哈哈哈哈!我让你们再凶!我让你们再凶!”“轧死它,崔司令!崔司令!轧死它!哎哟妈呀!都他妈的跑啦!都他妈的熊啦!快快快!快追啊!快追啊!猪王也跑啦!野猪王也怕死啊!”“崔司令!快调头!快调头,从南面截住!从南面截住!妈了个巴子的!真是他妈的狗熊,溃不成军,都是他妈的纸老虎啊!都是他妈的纸老虎啊!”“快!快!把老母猪截住,把老母猪截住,别让它也跑啦!……”众人在后面像疯了似地狂呼着,吼叫着,呐喊着,但仍然不敢近前。只有我和“司令”崔大强子,操纵着铁牛,一个劲儿地猛冲,势如破竹,无比激动,无比痛快,也无比振奋。而面前的事实呢,正如我预料和想象的那样,野猪的群体是大,上百只,黑压压的,像潮水一样。可是,拖拉机还没有冲到跟前,甚至还有几十米远,刚刚过了小河,庞大的猪群,就像古代的败军。
哗啦一声,就吱吱地号叫着四处逃散了!小猪跟着大猪,大猪又撞倒了小猪。因为方向不同,各自在逃命,相互冲撞,屁滚尿流又狼狈不堪。兵败如山倒,各自逃命,谁还管谁啊!我的目标是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为了爷爷,为了父母,为了“五虎上将”和“十三太保”,为了我的耻辱和八年来的痛苦,今天我金钟烈,就是它逃到天边,我也要把它缉拿归案。点它的天灯,轧它成肉酱。为父亲昭雪,为爷爷报仇,替十三太保解恨。可是,那头猪王,跟它的子孙喽啰们一样,同样是贪生怕死。见拖拉机吼叫着,哇哇响着冲了上来。下属们溃逃,它大脑袋一晃,拧着脖子,用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了我们有几秒钟,才悻悻地,万般无奈地调过了头去,步履蹒跚钻进了身后的大树丛里。百余头野猪,眨眼之时,就从草甸子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兴奋,又有点儿失落和失望,都它妈的跑啦!咱们还追谁啊!蓦然,我一扭头发现,山根下面,空荡荡的大草甸子上,仅剩下了那头断了一条后腿,奋战半宿又搬了重兵的老母猪。它没有逃走。压根儿也不想逃走。因为它的孩子——七只小猪崽,从火堆和烟雾那儿,刚被叼出来,离林子足足还有数十米远啊!它想逃命,又苦恋着孩子,孩子太多,又不能一下子叼走。更何况,它自身也负了重伤。
作为母亲,我真切地看到,这头老母猪,已经是视死如归般地豁出来了:它红着眼睛,拖着后腿,矗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塑,没有慌乱,也没有乞求。
听着呐喊,望着周围和身边凄惨的一幕,它要用生命,母亲的生命,保护孩子,决一死战!那表情,那神气,那目光,和全身微微颤抖的动作,都在向我们说明:作为母亲,为了孩子,我死而无憾,有种的你们就过来吧!……什么是亡命徒?这才是真正的亡命徒啊!我的心里头,忽悠地一颤,但仍然铁下心肠,命令崔大强子:“调头!先轧死那头老母猪!”驾驶员崔司令崔大强子也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才按我的指令,右脚猛地一踩,两手把右边的操纵杆狠狠地搂住。拖拉机猛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放弃了野猪王,调回头,直奔着那头岿然不动的老母猪,轰隆轰隆地吼叫着直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