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到跟前,英子的猎枪就响了,“咚!咚!”子弹呼啸着擦玻璃飞了过去。大强子一愣,猛地一下子就踩住了刹车。看着英子,一脸的茫然……“咋回事儿?”我坐在驾驶室里面,尽管噪音太大,但清脆的枪声,还是听到了,感觉到,也意识到了。
肯定是英子,此时此刻,她用手中的猎枪,向我和强子发出了严正的警告。警告我们,立即刹车。否则,她手中的猎枪,是不客气的。果不其然。我侧脸看到,工棚子门前,烟雾的那边,三个女人都在那儿站着,怒目而视,挥动胳膊,并叙说着什么。
因为噪音太大,我探出脑袋,才勉勉强强地听到。是我的爱妻,吴英子的声音:“金钟烈!金钟烈!你他妈的聋啊!你他妈的聋啊!赶紧停车,赶紧停车呀!你不要命啦!还是不想活啦!”说着,她撅开猎枪,又压上了两发子弹。刘春兰和宋菊花也冲着我们,指指点点,在喊叫着什么。出于本能,我扭头往身后望了一眼,数百个野猪脑袋,又从灌木和草丛中钻了出来。红着眼睛,嘴巴子高扬,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在抗议,抗议人类,这么残酷,又这么无情!我是军人,军人的意志不可动摇。
尽管有吴英子在警告,大伙儿在阻拦。但此时此刻,我简直是疯子一样。催促着崔大强子,“愣着干啥?还不快点儿,你有病啊!”听我一喊,崔大强子的犟劲也上来了。翻了我一眼,不高兴地说道:“都是你们两口子较劲儿,一个在鸣枪阻拦,一个在疯子样地喊叫。我不开啦!你有本事,你自己来吧!”说着,他左手一扒拉变速杆,右手降油门,拖拉机就一动也不动了!都是男人,岁数上也差不多,崔大强子下乡时就与山林中的野猪,有一定的感情。他的表情和神气,均是向我这个场长,在无声地抗议,抗议这种野蛮行为,抗议我的粗暴和凶狠。同时,他的目光也在向我诉说:“你冲我吼啥?有本事自己来吧,我不是你的奴隶,更不是你的奴才。”“违抗命令,军法处置,你懂不懂啊!啊?”我扫了吴英子她们一眼,对着小崔,气哼哼地吼道:“猎场就是战场,你敢懈怠,我有权就地惩罚!”说着,我顺手抓起了一把大号儿的活口扳子,但没敢扬起,就又扔在了车上。略一思索,才醒悟到这不是部队,崔司令也不是我的战士,如果僵了,岂不更糟?于是,我的口气不再那么生硬了,改命令为嘲讽,冷冷一笑,嘲讽地说道:“操!离开臭鸡子,我就不做槽子糕啦!不开让开,老子自己来!”操纵拖拉机,我不太陌生。除了在部队上操练过坦克,当年用拖拉机往回拉野猪,雪地上,驾驶员也曾经教过我:怎么挂挡、怎么踩离合、怎么启动又怎么灭火。除了修理,简单地操纵我还能胜任!
驾驶室太小,两个人又都是大砣,改换位置,崔司令必须得下车。他没敢下车,而是探出身子,从机器盖子上翻了过来。坐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一脸嘲讽和蔑视。一声不响,拧着鼻子在看我的笑话。人们在工棚子前面呼喊:“金场长!当心哪!你身后的野猪,都出来啦!”“怎么回事儿啊,你们俩个,拜师学艺,也得分个时候嘛!”但谁也不敢到烟雾这边来,更不敢过这条河沟。吴英子仍然举着猎枪,阻止我们,不许向老母猪靠近。烟雾缭绕,阳光已经四射。林子下面的野猪并没有逃走,也不打算逃走,而是在躲躲闪闪又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我们。想搭救老母猪,没有胆量,也缺乏勇气。可是驾驶室内的我呢?恨得咬牙,全身都在颤抖。加大了油门,左脚踩着离合器,猛一松脚,竟然挂上了倒挡,而且是快挡。链轨哗哗响着一个劲儿地后退。我有些发毛,崔司令在偷笑,一手捂嘴:“嘿嘿嘿嘿!”我来气了,猛一踩离合器,狠狠地吼道:“嘿嘿嘿!你嘿嘿个鸡巴毛啊!”再次换挡,拖拉机才改后退变成了前冲。我把油门拉到了极限,又是空车,拖拉机简直就成了一只猛虎、一只雄狮、一头发了怒的犀牛,震动着、趔趄着,前后颠簸着,比坦克车还快,奔着那头视死如归的老母猪,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猎枪又响了,“咕咚!咕咚!”我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英子扔下猎枪,疯了一样地往这边奔跑。“站住!站住!金钟烈!你给我站住啊!我求求你啦!……”
我熟视无睹,蔑视也是恼怒地,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从内心反感吴英子对我的干涉。柴油发动机在高速运转,两边的链机哗啦啦地响着,老母猪不跑,用仇视的目光,岿然不动地在傲视着我们,傲视着这台怒吼狂叫又飞奔着的拖拉机。不知道它是吓懵了、吓晕了、还是吓傻了。不仅不走,反而高昂着脑袋,我没有心软,更不会手软!心里头骂着:“杂种操的,不是你凶吗,今天叫你尝尝,我金钟烈的厉害!”见我不动摇,不减速,更不想停车,咬着牙巴骨,手扳着操纵杆,两眼死死地盯着正前方那头示威般的老母猪,崔司令崔大强子急了,对着我的耳膜,拼了命地喊道:“金场长!停车,停车!快停车啊!英子大姐她……!”“她”字刚刚出口,乌云般一个庞大的动物,在我的侧面突然地一闪,速度比闪电还快,撞向了机车。
飞奔的机车,突然地一颤,随着一阵耀眼的火光和鸣雷般的巨响,司令和我,差点儿都被甩了出去。紧跟着拖拉机也在喘息中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远处的人在嗷嗷地叫着,不知道喊啥。我和小崔,都已经懵了,晕了,傻了,也糊涂了!前风挡玻璃碎了。崔司令崔大强子满脸是血,额头上一个大包。就因为身材粗大,才万幸没有被射出去。他龇牙咧嘴,傻子一样哼着:“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驾驶室内,大锤、扳子、工具箱,加上其他的铁疙瘩零件全都蹦起来又落了下去。到处是灰尘,到处是鲜血。
就因为底盘太大,抓地又牢,链轨拖拉机才没有像汽车那样,四角朝天地翻过去。好险啊,老天爷!是一枚庞大的炸弹吧,从天而降,突然炸响,才酿成了如此的大祸!我在火光出现的一瞬间,脑袋撞着风挡,又弹了回来,尽管玻璃没碎,很有可能,我的鼻梁骨是断了。胸膛痛疼,多根肋骨,可能也受了重伤。伴着火光,我还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股蓝烟,袅袅娜娜,在我的正前方升起。随着晨风,有一股烧焦了的烂皮子味,刺激着神经,在旷野中蔓延。大伙儿都奔了过来,远远地站着,目瞪口呆地瞪着大眼珠子,我忍着疼痛,探出身子,一看那庞然大物,全身感到冰凉,身不由己地颤抖和哆嗦着,“啊”的一声。老天爷!这怎么回事儿呢?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竟然会是事实!是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横躺在拖拉机的履带下面。履带的链轨,一条轧着猪王的后腿及屁股,一条轧在了它肚子上。有屎尿被轧了出来,臭哄哄的,刺鼻地难闻。
我从链轨上滑了下来,捂着胸口,绕到了前面,才清清楚楚地看到:拖拉机的链轨因轧住了它的身子,整个发动机部分,均高高地悬了起来,像奔腾着的烈马。同时,随时随地有被掀翻了的可能。水箱的外壳子撞瘪了,可能是撞漏了吧,滴滴热水淌在了野猪的身上。七十五马力的拖拉机,自身的体重就超过了万斤。再加上飞驰的速度,再厉害的动物,也得粉身碎骨啊!我舒了一口长气,踢了它一脚,又往它身上吐了一口带着血的黏痰,“呸!妈的!你它妈才死啊!”大伙儿无声,均默默地关注着。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解恨。现场离那头老母猪还有十多米远。母猪没有逃跑,也没有进攻。而是张着大嘴,两眼呆呆地望着它们的首领。眼角有泪水滚了下来,顺着它的猪脸,让人怜悯,让人同情,同时也让人感到了莫大的悲哀。毫无疑问,老母猪也知道,关键时刻,猪王是为了自己,才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牺牲自己,搭救了它们母子的生命!
刘春兰哭了,宋菊花哭了,吴英子也哭了。特别是菊花——宋场长的侄女。众人面前,全身抽搐着,蹲在地上,竟然呜呜地哭出了声。“英子姐……我好难受啊……呜呜呜……”不少男人们的眼圈儿也红了。泪眼迷离,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息,“唉!”“羊马比君子!……羊马比君子啊!”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叹息,谁也不能改变我金钟烈八年来对这头野猪王的刻骨仇恨。我先弯下腰去,伸手在它的鼻孔上试了试。
这家伙,竟然呼吸没停,心脏也在跳动。细细端祥,猪王獠牙没有见长,还跟八年前一样,表面粗糙,牙尖也秃了,不知八年以来,又有多少生命,在这颗獠牙上丧生。猛然间,我又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傍晚,雪地上,它从第四块鬼石砬子上跃了下来,猎狗“金龙”冲上去迎战,空中喷火,并炸响了鸣雷。当时我在猎狗“金龙”的身上看到:脊梁上的绒毛被严重地烧焦,皮肉烧黑……动物与动物撞击,速度再快,力量再大,也不可能喷火,更不能有雷鸣般的响声……当年的谜底,至今我也没有解开。
不仅仅没有解开,而且会旧戏重演。刚才的一幕,又让我再次地骇然,跟八年前一样,同样有火焰喷发,同样有雷声炸响,同样有袅袅的蓝烟,缓缓地升起来。仔细观察,我才费力地看到,瘪了的水箱,铁皮和护罩,都有黑洞,是被烟熏过了的痕迹。猪王的肚子上,褐色的粗毛,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可是它全身都是松树油子和胶黏着的河砂,坚如钢铁。即使喷火,皮肉筋骨,也绝对地不会损伤。这头百年孤猪,这头小兴安岭的王者,从父亲死亡的那年算起,它跟金家,最少也得结了二十年的怨恨。
我做梦都想着拼杀,做梦都想着替全家报仇,做梦都不会忘记,“五虎上将”和忠心耿耿的“十三太保”……今天我金钟烈,总算是报了仇,雪了恨,也出了气。可是,我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而是猛地站直身子,迅速从西葫芦张德胜手中夺过来一把开山大斧,返回来,咬着牙根,照准了那颗水缸一样、庞大又丑陋的野猪脑袋砍下去。“喀嚓”一斧子,火星四溅,“喀嚓”又一斧子,震得我双臂发麻。没等斧头再扬起来,我的脸上,就被冲上来的吴英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耳光。吴英子两眼喷火,脸色苍白,全身像筛糠一样,站在我对面,歇斯底里,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你……你畜牲都不如!”骂完了,扭回头去,双手捂脸,呜呜地哭着向远处跑去。
我扔掉斧头,呆呆地望着。脸上发烧,心里头仍然是火辣辣的。我知道英子为什么要打我。可是我真就不明白,在她的心目中,丈夫的地位,就不如这头该死的野猪?见我在愣着,不知道痛心,还是在悔恨,英子的叔叔吴三桂过来了。站在面前,很长时间,才拍了拍我的肩膀,先舒了一口长气,“唉!”冤家易解不宜结啊!……男人得有男人的肚量!”西葫芦张德胜也过来了,拾起来大斧,先用鼻子哼了我一声:“哼!杀人也不过是头点地,太过份了吧,金大场长!你父亲不狩猎,你不想发外财,这头野猪,没有找到你们金家的门上去吧?”草爬子全洪波、狗剩子等人也跟着溜缝儿说道:“就是的!它已经死了,你还拿斧头乱砍!况且,它又是为了搭救这头老母猪……金钟烈,别忘了,你爷爷临死的悲惨下场!”“唉!少说两句吧!谁做事说话,能用尺子量着?改了就行呗!现在你们来劲儿啦!如果不是金场长临危不惧,想起来用拖拉机,咱们大伙儿,是人是鬼,还说不上哪!要我说哪,谁也不怨,就怨咱们的宋场长,非来七鬼峰采伐、砍树。
从砍树那年冬天开始,七鬼峰这儿,就一年年地死了多少人哇!”“对!拉鸡巴倒!老子也不干了,打道回府,也免得再跟着犯了国法。”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褒贬者都有。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撞死这头野猪,与党纪国法,没有丝毫儿牵连关系。是它自己活够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退一步说,也是我场长的一大功劳,急中生智,没费一枪一弹,驱散了野猪,挽救了大伙儿的性命。如果没有我金钟烈,哼!你们就是哭爹,七鬼峰下面,恐怕也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坟头!突然,清晨幽静的山谷之中,从远处——林场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离着很远,就听见有人扯着嗓门儿喊道:“金场长!金场长!”喊声伴着蹄声,很快就从山包那边转了过来。
尽管阳光灿烂,天色已经大亮,但茫茫林海,草深林密,不到近前,即使有千里眼,也不容易发现。我一愣,刚有点儿纳闷,天色刚亮,荒山沟子,不可能闹鬼吧。就听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嗬!好家伙!是大宝子回来啦!”“唷!还两个人呢!是崔老板子吧?”没到近前,狗剩子就喊上了,冲着驾驶室内的崔大强子:“司令!司令!你爹来啦!你爹来啦!哎哟妈呀!司令都挂花了,这场战争,多残酷啊!”我回过头去一看,果然是大宝子和马厩里的崔大队长,各骑着一匹枣红马。马身上水湿,人身上也都是露水。
人和马身上,均沾着树叶、草叶和各种各样的花粉。气喘吁吁,脸红如醉枣。两匹烈马,目光贼亮,昂着脑袋,鬃毛直竖,并惊恐慌乱地打着响鼻,“呼哧!呼哧!呼哧!……”翻身下马,看着一切,两人又同时地瞪大了眼睛。“大宝子,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主动地迎了上去,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哟!崔师傅也来啦?”
八年前,老崔就赶着马爬犁来七鬼峰救过爷爷。所以,在感情上我对他的印象特好。可是,崔老板看了我一眼,就忽然发现了他宝贝儿子,扔下缰绳,谁也不看,就一溜小跑,趔趔趄趄地扑到了拖拉机上。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了,搂抱着儿子,就放声地哭号了起来,“天老爷啊!我的儿啊!你是怎么回事儿啊!……呜呜呜……!我不放心哪!一宿没睡觉啊!我和你妈都……”大宝子手牵着马缰绳,先是用惊恐的目光看地上的死野猪,愣了半天,才小声儿说道:“金场长!宋场长特意让我来送信,镰刀扶育不搞了!让你领大伙儿赶紧回去!”“噢!”我再次端详了大宝子一眼,接着又问道:“二驴子呢?没啥危险吧?”大宝子非常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脑袋,才小声儿说道:“他如果没事,能让你们都回去吗?好容易来了!”狗剩子急了,冲着大宝子喊道:“操!卖啥关子?有屁快放!二驴子到底怎么样了?”见三十多人一齐盯着他的嘴巴,大宝子才慢吞吞地说道:“够戗吧!谁知道啊!没有到家,半路上就说开了胡话。我还以为他故意地吓唬我哩!到卫生所一看,刘大夫一号脉,就让人赶紧地去找宋场长,安排小车,送医院抢救。
晚上听大斌子(小车司机)回来说,十有八九得去炼人炉啦!……这不,宋场长也毛了,赶紧让我来通知你们,镰刀扶育不干了,七鬼峰的野猪,咱们惹不起啊!”二驴子生命垂危,这无疑是个惊雷,也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忽然间,笼罩在了全体队员的心头上。跟大伙儿一样,看着马匹,又看了看大宝子,我心里头也感到了一阵颤栗和恐慌。七鬼峰的野猪,不管是人类还是犬类,交手就败,碰上就死,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不迷信,不唯心,但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啊!车辆、马匹,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现在,那头置生死于度外的上千斤的老母猪,才仿佛突然地意识到了什么,用复杂的目光扫了周围一眼,才垂下头,目中无人又非常自然地叼起了一只小猪崽,拖着一条伤腿,悠哉悠哉地往密林子中走去。它刚刚离开,吴英子、刘春兰、宋菊花就坦坦荡荡地奔了过去。伸出手去,一人拖着两只小猪崽,紧随其后,帮着猪妈妈,送了它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