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乌烟瘴气,满屋子都是灰尘。工棚子六米宽,二十多米长,对面铺,工棚子的一头,间壁成了食堂。食堂与宿舍,各开了一个便门。三位女性,就睡在食堂与大宿舍的连接处。紧靠着端饭递水的大窗口。既是单间,但也和通铺连着。三个女孩子的头顶上挂了一块塑料布,塑料布的后面,既是男人们的禁区,也是姑娘们的闺房。闺房与通铺的间壁墙还是一块厚塑料布。以塑料布为界,男人女人,就变成了两个天下。
我和英子的行李卷紧靠着,说穿了,两人睡觉的时候就仅仅隔了一层透明又薄薄的塑料布。狗剩子和西葫芦张德胜就多次开玩笑地说道:“金场长!办那事,可别弄出动静来啊!别再一使劲,翻翻身,春兰和菊花,也给你划拉了!”“就是的!大伙儿憋得哇哇叫,他可好!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谁也别吱声,你就可劲儿忙活吧!”“不能,老吴头子监督着呢!人家侄女,没举行婚礼,能让他胡来?”“操!你啊!狗剩子!小金子是啥?母鸡头上那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冠)啊!老吴头子紧着巴结,还恐怕来不及呢!两个人那个,他就敢管?……”吴英子毕竟是吴英子,不仅处事大方,说话也非常幽默。
那天,狗剩子又拿我们两个开涮。但话音刚落,吴英子就接过了腔,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地微笑着说道:“小钟子和我不办那事,你的小弟弟从哪儿来啊!”大伙儿一愣,随即就轰堂大笑起来。狗剩子开始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等回过味儿来,才告饶说道:“好啦好啦!我算是服你了吴英子!不知不觉,又让你给我算了!不愧是大学生,拐拐弯,咱他妈的就得上当!”不过,天地良心作证,夜里睡觉,我们俩是再老实不过了,原因是,双筒猎枪在塑料布上压着,张着机头,打开了保险,枪口对着窗户外面,些微不慎,就得惹大了麻烦。主动权又在人家的那一面。
闻着肉香,也得竭力克制。再说了,就是有那份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啊!吴英子这家伙,什么损招,都让她想绝啦!此时此刻,野猪在外面拱,工棚子内炸了窝。吴英子抓着猎枪,不管我说啥,乞求、威胁、恐吓,还是祷告,她可好,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还反过来要挟我道:“小钟子,你要枪呢,还是要老婆?不要老婆呢就把猎枪拿走,别在这儿跟我黏牙!要老婆呢,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这儿是七鬼峰,老母猪是奔着它小崽子来的,鸡爪子河林场这么多人,显不着你在这儿逞能!”话音刚落,床铺下面,小猪崽子们就拼命地叫唤,“吱吱吱!吱吱吱!……”既是呼救,也是在哭泣。
猪崽一叫,老母猪就更来劲了。“哄!哄!哄!……”撞击着墙壁,“咕咚咚!咕咚咚!”有两只野猪,冲到门前,用锋利的牙齿,“喀嚓!喀嚓!”地嗑着门框,撞击着门板。力气太大了。工棚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晃晃悠悠,吱吱嘎嘎,听上去,随时随地都有倒塌的危险。男人全都从床铺上跳了下来,抓着斧头和镰刀,一边吼叫一边做好了搏斗的准备。“看住!看住!”“快点灯,快点灯啊!”春兰和菊花,蒙着被子,呜呜地大哭,“我怕呀!我怕呀!……”黑暗,恐怖,绝望,紧张又混乱。外面是涛声,漫山遍野,一齐在怒吼,“呜——呜——”大自然不知道是替野猪们助威,还是为我们,感到了悲哀。万般无奈,老吴头吴三桂只好战战兢兢地点上了蜡烛。
见到亮光,铺下面的小猪崽子不再叫唤,外面的野猪,也突然地停止了进攻。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也是一个恐怖的夜晚。神奇的原因,是外面既没有蚊子也没有小咬。小小的昆虫,肆虐的昆虫,此时此刻,都到哪儿去了呢?静悄悄的,难道是,小咬、蚊子预感到不祥,也躲起来啦?让人恐怖的,是大森林的涛声。海啸一样,地动山摇,宇宙都在颤抖。呜呜的吼声,从四面八方一齐涌了过来,击打着耳膜,震撼着心灵。在场的都是山里人,熟悉环境也掌握节气。群山轰鸣,擂鼓一样,这哪儿是平平常常的涛声啊!就是闷雷,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点上灯,昏暗的灯光下面,三十多个男子汉,不知不觉,一下子都愣住了。张嘴的,瞪眼的,举着斧头的,抡着镰刀的,皱着眉头的,淌着哈喇子的;有人光着膀子,也有人反穿了一条裤衩。千姿百态,无奇不有。全像得了定身法,烛光一亮,均划地为牢限制住了自己。第二天问大伙儿,都没有印象。一瞬间,所有的脑子,都变成了空白。连吴英子也包括在内,死死地抓着猎枪,即使眼珠,也不再转动。整个大棚,男男女女,唯有吴三桂和我,神志清醒,动作也自如。后来询问过有关方面的专家,经专家解释,我们才明白了大伙儿在一瞬间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
其原因是大森林中的一种瘴气,和大森林附近草甸子中有一种特别的沼气。瘴气和沼气,就能使人窒息过去。但打一个鸣雷,或者是听到巨响,通过震动,窒息者才能清醒。久在森林中活动的野猪口腔内都有这种瘴气。见到灯光,野猪们对着工棚子同时一喷,突然间,工棚子内的男女就停止了动作,我和吴三桂例外,原因是我们俩早蓄存了这种抵抗力。我感到愕然,感到恐慌,也感到了恐怖!夜色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口大锅,又似一个庞大的山洞。隔着窗户,我看到了成群的萤火虫在飞舞。有点儿闪眼,寂静之中,也令人感到了更大的恐怖。作为职业猎人,不管迷山,还是因为疲劳不能及时地返回,我在山上,大树下面,曾经不止一次地野营过。平时在野外,即使在七鬼峰地区,别说是点蜡烛,哪一次不是拢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篝火的亮度,恐怕是这根蜡烛的几十倍、几百倍吧?我和猎犬,也没有过这种症状啊!这种奇迹,到底又是来自于何方?是野猪?猪羔子?还是这根蜡烛?还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呢?不是亲眼目睹,身临其境,这种怪事儿,就是别人把死狗说活了,我金钟烈,堂堂的男子汉,职业炮手,共产党员,又是曾经有过辉煌成绩的转业军人,也绝对不会相信啊!可是,事实摆在这儿,有时间、有地点,又有这么多的男女青年作证。主观上不相信,客观上也是不允许啊!
目睹现实,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爷爷曾经讲过的迷人故事:那是1940年的秋天,秋雨连绵,阴云密布,为了保存实力,也是战略上的转移,抗日联军在总司令赵尚志将军的统一部署下,分期、分批开始了西征(由三江萝北西征到海伦)。可是,当爷爷所在的部队——三军四师第十七团,顶着霏霏细雨,三百多人到达了七鬼峰地区——鸡爪子河下游东岸的时候,被暴涨的河水拦住了去路。后面的追兵——日军和伪军四千多人,分三路穷追不舍紧盯了上来。前面是爆发后的山洪,激流翻滚,波浪涛天,汪洋一片,昔日的河流如今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后面是数量多出十几倍的恶敌。
马嘶声、人喊声、歪把子机枪的哒哒声,穿过林海,透过雨雾,真切清晰地传了过来。敌人知道,鸡爪子河东岸,七鬼峰山下就是抗日联军的殉葬之地。河水冰凉刺骨,更何况,由纯东北人组成的抗联部队,从将军到士兵,又有几个不是旱鸭子投胎?小兴安岭的河水之凉,山外人是不可能想象到的。但为了逃命,保存火种,保存实力,见枪声越来越近,几十名战士,均奋不顾身,“扑通!扑通!”地跳了下去。
激流翻滚,洪水打着漩涡。夹着泥土,裹着杂草,呼啸着、怒吼着,像一匹匹脱了缰的野马,几十名战士,来不及喊一声呼救,就被激流,连人带枪,卷入了鱼腹。面对着洪水,面对着天堑,不少官兵,泪流满面地发出了悲声,“天灭吾也!”面对着洪水和追兵,团首长们当即做出了决定:以子翎镇附近的八名女战士(八女投江)为榜样:宁肯投江也不做俘虏。三百多人,手挽着手,呼着口号:“打出侵略者,永不做亡国奴!”准备投河的一瞬间,团政委突然发现:在河西岸,一头三四千斤重的大野猪,从战士们下游的河面最宽处,下水以后,不紧不慢,绕着之字形,一步一步地蹚了过来。河水最深处,也没有把野猪给淹没。见野猪上岸,消失在密林之中,大伙才恍然大悟。这头野猪,原来是向导,以无声的语言,自身的行动,为西征部队指出了一条过河的道路。就在敌人快追到近前的时候,抗日联军,成一路纵队,沿着野猪趟河的踪迹,一步一步,顺顺利利地到达了鸡爪子河对岸。等敌人追到岸边,望着滔滔河水,除了用机关枪扫射,就是一声声莫名其妙的咒骂,“八格牙路的,赵尚志的,李兆麟的,死了死了的!八格牙路的,奇怪的,大大的,鸡爪子河的,神奇的,有!”敌人悻悻返回。是野猪帮忙,抗联部队才越过天堑,顺顺利利到达了海伦。
后来,光复以后,李兆麟将军多次说过,“是小兴安岭的野猪,帮助我们,战胜了敌人!这是奇迹,也说明正义的事业,是顺从天意的事业,也是天助的事业。”这个故事,在小兴安岭林区可以说是人人皆知。爷爷也多次说过,“唉!有些奇巧事,至今我也感到纳闷儿:没有那头野猪,我们十七团,都得喂鲶鱼喽!太大的孤猪,说不准,还真就有点儿灵性呢!”爷爷不赞成我打孤猪,除了孤猪狡诈又霸道,当年他们西征,孤猪的功劳,也在他头脑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且当年过河的地点,也仍然是今天的七鬼峰地区。七鬼峰地区的野猪王,不管是行善还是作恶,均在社会上一代又一代地传颂着。是的,当年救了部队的猪王,是不是害死了父亲和爷爷,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大跑卵子呢?这个问号,直到今天,也没人能够圆满地回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了,那就是七鬼峰的野猪,凶狠、霸道、残忍又狡诈。而且七鬼峰的野猪,一两千斤的稀松平常,四五千斤的也有。七鬼峰的野猪,天下少有,在世界上也是一绝。往事如鉴,现实更加使人感到奇怪和疑惑。我趴到窗户上瞅了瞅外面,在铺天盖地萤火虫的照耀下,七八头野猪,在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们。离房子大约有三十多米远。
那头老母猪也在其中。它拖着一条后腿,目光是蓝色的,像恶狼的眼睛一样。它用獠牙,在威胁和逼迫着其他的野猪向我们进攻。其他野猪极不情愿,也有些胆怯,躲闪着逃开。可是那头老母猪又追了上去,拖着一条后腿,非常吃力也非常坚决地,一下又一下,用它的嘴巴子,猛烈地击打,逼着一头头的野猪,向我们进攻。其扮相和角色,仿佛一名鬼子,逼着伪军们去冲锋陷阵,为自己出力,为自己卖命。嘴巴子击打的声音,像冬天拿斧子砍冰壶一样:深沉、有力,还带点儿颤音,“嘭!嘭!嘭!”野猪也都是大个儿,戗着鬃毛,全身褐色。獠牙比老母猪的还粗,嘴巴子也比老母猪的更长。小眼睛像一盏盏的小灯笼一样。阴森森的目光,不寒而栗,特别的残忍。可是,七八头野猪,挨了老母猪的击打,只能是躲闪、回避、逃跑,而没有一头敢回击,敢反抗,既忍气吞声又有点儿心甘情愿。当时我想:这些大个儿野猪,很有可能,都是这头老母野猪的崽子。动物差不多也跟人类一样,同样的家族,同样的血统。这头母野猪,很可能就是它们的老奶奶。在长辈面前,这些庞大的野猪,自然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由此看来,这头老母猪,别看断了一条后腿,其资格和威望也很不一般,很有可能,这家伙就是七鬼峰上的老佘太君,也许和武则天和慈禧太后一样,用母性的权力,在统辖着这一地区。天黑,星星们眨着眼睛,月牙儿在远处的山头上似隐似现。林海茫茫,山野空旷。除了远处的流水声,就是野猪们的哼哧声、吧唧声、逃跑声和打斗声。忽然间激烈,因为疼痛,而吱吱地叫着。忽然又聚在了一起,耳鬓厮磨,又仿佛在悄悄地研究着什么。奇妙处在于,那头母野猪在哪儿活动,空中的萤火虫,就纷纷扬扬地往哪儿聚集。既是一景,也是一种特别的现象。反过来说,这也是自然界的一种本能。
增光添彩,历来都是强者们的特权。人类是这样,自然界的猛兽也不例外。打蛇打头,擒贼擒王。既然这头母野猪是它们的头,那么今天,我务必得把它处死。否则的话,别说是生产任务难以完成,今天夜里,大伙儿也很难再逃出它的魔掌。它会呼唤来更多的野猪,一冲一撞,整个工棚子,就得彻底完蛋!不过,这家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白天那一枪,就让它实实在在地领教了我金钟烈的厉害。现在呢?借窗台为依托,瞄准它的眼睛,轻轻松松,两枪就能把它击毙。可是我取枪时看到了吴英子的神态,昏黄的灯光下面,又使我大吃一惊。我感到了恐怖、悲哀。取枪的决心也开始了动摇。
害怕引火烧身,万一不能把那母野猪一枪击毙?工棚子的男女就再也没有退守的余地了!英子的两手,在死死地紧攥着这支双筒儿猎枪。我抽了两次,才从她的怀抱中一点点地抽了出来。英子跟另外两名姑娘一样,瞪着眼睛,一脸的惊恐。她上身仅穿了一件女式背心,两个乳房均半隐半掩地裸露了出来。身上的清香,有点儿醉人!在抽枪的时候,我有意识地在她乳房上抚摸了一把,她没有感觉,惊恐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目光跟其他人一样,都直勾勾的,瞳光的焦点,直对着那支燃烧的蜡烛。面冲着窗外,嘴巴微张,樱桃小嘴,不抹口红,也是那样诱人。秀发有点儿凌乱。半跪半蹲,坐在了她的铺上。看姿式我就知道,野猪叫唤,她就匆匆忙忙地坐了起来,出于本能,也是她的权利,毫不犹豫,就抓起了身边的猎枪。抓枪的目的,是不允许我杀生。
整个工棚子,也只有她吴英子才有这个权利,控制着场长,不允许他胡来。可是英子和其他人一样,万没有想到:烛光点燃,她的全身,也就被一种无形的气体给禁锢了起来。我抽枪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用最快的速度,推上了保险。取枪在手,看着爱妻,酸甜苦辣不知不觉又涌上了心头……万一野猪们冲了上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吴英子救出去。
想想后果,我全身都在发颤。靠着我和吴三桂,这么多“植物人”,就是有神功,也救不走啊!七鬼峰啊七鬼峰,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把林场的男女,一下子就给置于死地了呢?老天爷,山神爷呵,上帝保佑,别让我们,都死在这儿。一阵心酸,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我感到沉重,窒息了一样,呼吸也觉得非常地困难,端着猎枪,却又拿不定主意。
这两发子弹射出去以后,对工棚子的男女来说,到底是福音,还是更大的灾难?我用目光,向老吴头子询问:“吴叔,你说,咱们怎么办呢?”老吴头子吴三桂,满面愁容,仅仅是一瞬间,头发胡子,似乎就突然地苍老了许多。他面容憔悴,黑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着,看上去像块枯死后的松树皮一样。他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两手抱膀,大厚嘴唇,像神经病一样不停地叨叨着。嘟嘟哝哝,逐字分析,我才知道,他嘴里头是在咒骂着老宋。宋场长,宋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