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哪里?有人说是美国。为那个扑朔迷离的梦幻世界,十年来多少中国青年背井离乡。故国万里,大洋阻隔,传来的信息也是扑朔迷离的。
他们“洋插队”的生活情况究竟如何呢?
“喂,想到美国去吗?”一天傍晚,朵拉突然问紫薇,声音不大,力度却很强,就像从重重阴霾中突然挣扎出一声闷雷似的。可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呀。这是一个晚霞十分璀璨的傍晚,朵拉和紫薇两个人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单身宿舍的窄床上,紫薇正呆呆地看着天际变幻的彩云。
这是省歌舞团大院里的一间集体宿舍,错错落落地放着四张床,房间并不大,可女孩子们住着,不知怎么就显出那么一份儿玲珑和温馨来。另两张床的主人不知干什么去了,宿舍里就她们两个人。“喂,问你呢?想不想上美国?”朵拉身子不动,声音却提高了几度。“扯!”紫薇也不动,懒懒地斥打朵拉说。紫薇和朵拉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考进歌舞团,一直住在一个宿舍。两人同岁,朵拉只比紫薇大一个月。可紫薇却比朵拉沉稳。朵拉呢?用紫薇的话说,就是不知怎么一个整天着三不着两的疯丫头。“才不是扯呢,就说去不去吧?”朵拉这次却胸有成竹地问,声音仍然很低,却有着那么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劲儿。
她也静静地躺在床上,只不过是背对着窗户,她不想看那色彩绚丽的晚霞。本来么,她还这么年轻,却没有了前途。一切美好的事物似乎都与她无缘,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情绪正处在最低潮。
“你派我去?”紫薇讥讽地问。“就算我能派你,老狼那关你也通不过呀。”
“这不结了。”紫薇仍懒懒地说。半晌,又恨恨地加上一句,“怎么还不死!”朵拉扑哧笑道:“快了。”紫薇一骨碌从铺上翻身坐起说:“真的?长癌了?”
“做梦吧!人家营养那么好,一切都称心如意,心宽体胖,长的哪门子癌呀?”
“这不结了。”紫薇咕咚一声重重地又躺了回去。“这不结了”是紫薇的口头禅,脆生生的普通话,带那么一点轻柔的乡音,多半用在失望、绝望或者根本不该希望的事物面前。“不结,”没想到朵拉又说,“咱不会气气她,气死她。”
“她气死你吧!”
“不,咱气死她,咱们到美国去,她非气死不可。”
“那倒是。可惜咱——去不了。”
“去得了,只要你愿意。”紫薇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两只眼睛慢慢张大。她了解朵拉,别看她老骂朵拉着三不着两,可她心里明白朵拉是一个头脑灵活,想象力丰富,充满幻想的女孩子,而且又十分执拗,一旦她打定了什么主意,九头牛也拉她不转。这次看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于是紫薇顺着她说:
“就算我愿意吧。”
“就算不行,得下决心。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紫薇的眼睛越张越大,看了朵拉半晌。只见朵拉虽然面无表情,神态却十分严肃,不由得就从自己床上爬起来,坐到了朵拉身边。朵拉也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两个好朋友默默无语地对视着,直到双方都从对方的眸子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紫薇明白朵拉这次确实是有了什么主意,于是说:“我听你的。”朵拉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嫁人。”
“又扯,”紫薇禁不住噗的一声笑起来了,“嫁谁呀?你!”
“不是我,是你。”
“我?”紫薇又怔了一下,忍不住又笑了,“我嫁人,跟你上美国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啦,你先走一步,嫁个——美国人。”
“你疯了?”紫薇禁不住惊叫了起来。“就说你干不干吧?”紫薇以为朵拉又胡说八道呢,就想重躺回自己床上去,没想到还没容她站起身来,朵拉就一把拉住她。朵拉的手凉冰冰地,看样子不像开玩笑,可这事儿实在荒唐,就半斥打半开玩笑地说:“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嫁,你不是还——比我大么?你又没有——”
“我不行,”朵拉不耐烦地打断紫薇,缓了一口气,又说,“那是——我表哥。”紫薇这回可是完完全全地怔住了。“愿不愿意吧?”半晌,朵拉又说。“你表哥——在美国?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会儿说也不晚呀,他下礼拜就回来,回来——找对象。上个月刚给我妈来的信。”
“真的?”紫薇喃喃地说,恍恍惚惚记起朵拉是有这么个海外关系来的。她舅舅从小就漂洋过海,她有几个A、B、C的Cousins。过去,两人一块儿填表时也不是没看见过,只是因为朵拉家不是个爱攀海外关系的家庭,朵拉从不提起,又与自己无关,过眼就忘了。没想到原来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现在——现在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提到了自己面前,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想想吧,还有一个礼拜呢,我知道这事儿对你——很难,所以我也考虑再三……”看见朋友的脸色慢慢泛白,朵拉用手轻轻环着紫薇的肩,温存的,但口气仍十分坚决地说:“我表哥岁数是大了点,三十五啦!听说长得也不怎么样。可是——这总是一条出路。要不,就只好死在老狼手心里。你再想想吧,这死老狼!”
“死老狼。”紫薇仍怔怔地,只本能地吐出这几个字。紫薇就是这么个女孩子:一急一气,一遇大事,脑袋就发木,不但想不出主意甚至也没词儿。
这天晚上,紫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紫薇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她是从外地考进省城来的。这种事很难在信上说清楚,何况,她猜得到,父母决不会同意,他们本分了一辈子,盼的就是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地过日子,紫薇考进歌舞团,一天唱唱跳跳不干活儿,还说唱唱跳跳就是工作,他们已经很不习惯了。偏偏团领导又说紫薇的本名儿黑妮太土,让她改名儿,他们心里更是老大的不痛快。可无论他们怎么摇头咂嘴也没用,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去,人顶不住潮流……
刚考进来的一帮女孩子兴高采烈地给自己起艺名,抱着本明星词典作参考,一时花红柳绿,风花雪月,天上人间,海鸥孤雁地闹了个花团锦簇。只有朵拉不改,朵拉的父亲是搞音乐的,几个孩子都用音符起名:朵拉、米拉、索拉,又好听,又别致,洋气着呢。
紫薇的名字是朵拉的爸爸帮着起的。紫薇人长得漂亮,大眼睛、双眼皮儿,尖尖的下巴颏,一笑俩酒窝,人又腼腆娇柔,真是花朵儿一般。真该起个花朵般的名字,可什么梅梅呀,瑰瑰呀,梦芝呀,兰蔷呀,全叫俗了。正巧黑妮儿双颊红艳艳的,有点黑里俏,就叫紫薇吧,大家都说这名儿好,脱俗又俏丽,正配她这个人。
爸爸妈妈原不乐意来的,说拗口,什么紫薇紫薇的,一叫走了音,还不成了“刺猬”?哪儿有大姑娘家家的,叫这个?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紫薇进了文化圈,爸爸妈妈没什么文化,说什么也就不打紧了。可现在,要远嫁异国他乡,跟的又是个素昧平生的主儿。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吓也能把他们吓死。不,当然没法儿跟他们商量。
紫薇平日的主心骨就是朵拉。这事儿,是朵拉提出来的,她还说又经过再三考虑。那么,自然是打定了主意了。再问她,不也是白问么?看来这回,大主意是得自己拿了。其实,现在使紫薇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柔肠寸断,死也下不了决心,也就是朵拉说她“很难”的,是因为紫薇正在恋爱。那就干脆一口回绝得了。偏偏紫薇现在又十分不顺,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紫薇从小就招人儿,从上初中就长尾巴。班上的男同学断不了问她借个纸啊、笔啊,问个作业、习题什么的。就是上学放学,也是前边有开道的,后边有保镖的,小小的县城里,是出了名的俊闺女,弄得妈妈整天提心吊胆,上了高中,还天天逼着爸爸接送。为这,两口子没短了干仗。
爸爸是工厂的车间主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送紫薇得绕上一段路,虽说县城不大,可来回少说也得多费一个钟头。“就你事儿多,你看人家谁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送?”爸爸常气急败坏地嚷。
“谁家的孩子像你闺女这么俊,这么招人儿?”妈妈也每每这么脸红脖子粗地叫唤。只是叫唤时心里滋润润地,脸上红喷喷地,透出那么一股得意劲儿。
紫薇为这,也站在爸爸一边跟妈妈吵:“人家同学都笑话。你要再让爸爸送,我就不上学了。”哭过、闹过,也真罢过学,甚至老师为这还家访过。终究,谁也没拗过妈妈,就这么着,一直到高二。
突然,一阵旋风刮过县城,省歌舞团来县里招考演员。紫薇的条件并不特别好,声音一般,身个儿也矮了一点,刚刚一米六十。考生中比她强的有的是,可谁也没她招人儿。从她一进考场,所有主考人员都觉得眼前一亮,不经不由地问话的声音就柔和了下来:
“识谱吗?”
“不识。”紫薇手绕着辫梢,脸渐渐地红了起来。
红得那么可爱,那么可人疼。
“会唱歌吗?”
“会。”
“自选一首吧,要伴奏吗?”
“什么?”
“哦,唱吧,唱吧,随便唱一个吧。”歌儿唱了,实在不能说好,嗓子倒是甜甜的。
“会跳舞吧?”
“会扭秧歌。”秧歌倒是扭得不错。
考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还会什么?”
“会跳迪斯科。”紫薇忸怩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音乐立即响了起来,倒吓了她一跳。跟着音乐跳了一段,也只能说还可以吧。小县城里,没经过正规训练,不够奔放,也少了那么点味道。加上一扭开身胯,主考们久经历练的眼睛一下就看出身体条件不够好:腿短了那么一丢丢,腰肢呢,又长了那么一丁点儿。
要是别人,也就该到此为止了,可不知怎么,主考们又交换了一下眼色,还不肯放弃。
“做个小品吧。”
“什么?”待得主考们把什么叫小品讲解明白时,紫薇略一沉吟,就做了个“放学途中”。
演的是:放学时,自己不等爸爸来接,偷偷回家。正走得自由自在呢,不想两个男孩子追了上来搭讪,自己又羞又怕,正躲躲闪闪,惊惶失措呢,等在巷口的妈妈闻声跑了过来,赶跑了男孩子。紫薇大喘一口气,一边听着妈妈絮絮叨叨的数落,一边撒娇撤痴地耍赖……
因为反映的是日常生活体会,又恰合紫薇的性格年龄,演来不但生动自然,又娇娇怯怯,活脱脱一个宠坏了的小家爱女形象。那么质朴,那么娇憨,一股情窦初开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直看得一个个考官都爱惜起来,不由自主地就打高了印象分。
这么着,她的总分还是偏低。最后终审时,大家都觉着为难:收吧,明摆着有比她条件好的;放弃吧,又觉得心里过不去。两难之间,还是“老狼”拍了板:
“收了吧,这么独特的气质!实在唱不出来,跳不出来……就报幕。准能和观众打成一片。”还真叫“老狼”给说中了。一到省城,一经专业训练,那些条件好的就像上足了肥的小苗似的,嗖嗖地往上蹿。歌队的,舞队的,虽说也犹疑了一阵,最终都没挑上紫薇。
紫薇就这么当上了专业报幕员。
还果然,大受观众欢迎。
给她的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
毫不夸张地说,恐怕任何一个专业歌舞团的报幕员都没像紫薇收到过这么多的观众来信。一般情况,演出团体里,收到观众来信最多的不是女主角,就是男主角,要看那个剧团男女主角的魅力谁大过谁了。排下去的就是独唱、独舞、独奏、领唱……实在好的报幕员,接长不短的收到观众来信的也有,可像紫薇这样经常、大量、甚至压过男女主角的,简直是破了纪录。全团惊诧不说,就有那拍马屁的,上赶着对“老狼”跷大拇指说:
“真有你的!”
“没想到——”
“好眼力……”每逢这时,“老狼”心里得意非凡,但总是那么矜持的一笑说:“差不离吧!”要不怎么是“老狼”呢?
这些信,开头紫薇还细细地看。遇到那些热情奔放或是措辞典雅的还反复地看,细细地领略被人赞美的情趣。但渐渐地,这些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转成了求爱信。在述说爱慕之心时几乎无一例外地描述她的美貌、温柔,却几乎没有一个提到才能或才气。这使紫薇极为失望,失望而愤怒。因为,从到歌舞团后,像所有的新手一样,她也很快地懂得了:在这样专业性极强的团体里,人们看重的是才能。是的,才能。
成就是令人艳羡的,但艳羡的同时往往伴随着妒忌,因此见仁见智,说是机遇的有,说领导偏爱的有,说是手段的有,说是钻营的有……总之,人言啧啧。而才能,却几乎总能得到一致公认。即使有人当面不承认,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如果有才能自己又不清高怪癖,没什么大毛病的人,不被承认就更容易唤起一般人的同情心,抱不平甚至娇纵,走到哪儿都是一呼百应,前呼后拥,一窝蜂……
偏偏紫薇从小前呼后拥惯了,到这儿觉得不拔尖,心里难免常常有一种落寞之感。好在她的优势是美丽,而在一个大多数都是青春年少,又整天演着谈情说爱节目的文艺团体中,美丽也自有它的天地。于是,紫薇就把功夫愈加下在了自己的优势方面,天生丽质再加上艺术冶炼,紫薇就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得出众,美得惊人,美得令人心战目眩。于是,在才能的圈子之外,又出现了这么一个以美丽为中心的圈子,追求紫薇的男孩子真是如过江之鲫,排着队的献殷勤。这中间,有才能的固然不少,风流倜傥的,更是大有人在。歌舞团的,个个儿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漂亮自然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缘,紫薇也许就在这耳鬓厮磨的圈子里,挑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像团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双双对对,在团里安身立命成家立业,也就没这许多故事了。
偏偏人世间往往阴错阳差,多的就是机缘。
一个星期天,没有演出,又刚刚发薪。省里有家的女孩子都回家去了,外地的伙伴不是去探亲访友,就是结伴上街逛商场去了。紫薇推说写信,紧闭房门打发掉几个约她看电影、散步、买书……的男孩子之后,本想安安静静琢磨琢磨报幕词,不断丰富与完善自己的舞台形象。可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一串连一串的敲门声,实在扰得她不得安宁。
紫薇一跺脚,高举着匆匆草就的家信,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满面笑容地几乎像突围一样冲出包围圈之后,干脆一溜小跑上了城外。
她十分后悔不该拒绝朵拉的邀请,和她一起回家。朵拉从来是她的保护神,她的家也是她的避风港。和她一起,到了她家,就像小时候躲进那小小县城里自己那小小的小院一样。她是真想家了。她在城外那条小河边流连忘返。偌大一个省城,就只有这条小河像她的家乡,清清的河水,远远的村落,是那样引发她的乡思,触动她的乡情。沿着小河漫步,或者把脚伸进小河,让河水轻轻从脚上流过,一种小时候跟爸爸柳下垂钓,和妈妈赤脚涉水石板上洗衣的温馨就会重上心头,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痛痛快快地淌过一阵眼泪之后,一切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消失,坏情绪就会过去,浑身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心里不知为什么就会慢慢沉静,重又快活起来……
用朵拉的话说,就是“阴转晴”。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心里老是乱糟糟的,就跟长了草似的发烦。紫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干脆脱了鞋袜,走到了小河中间。
小河的水凉沁沁地流淌,紫薇惊奇地发现:小鱼原来并不怕人,排着队在她脚边追逐;水草原来这样轻柔,飘来飘去地把她缠绕。紫薇轻盈地躲着,充满喜悦地叫着,心里虽然“阴转晴”了,可不经意间,天气却大晴转阴了。
夏天的脸,说变就变,好好的天,霎时阴云密布,一时间竟哗啦啦落下雨来。紫薇惊呼了一声,上岸穿鞋着袜,还没等移步,一件白纱的连衣裙已经打得精湿。紫薇痛惜新衣,沮丧地拔腿就跑,跑着跑着,忽然雨又骤然停了。“这该死的怪雨!”紫薇骂道。抬起头来,雨在眼前密稠稠地织成了雨帘;仰脸看时,头上却是一把天青色的雨伞。紫薇慌乱乱地,一直没停住脚步。那顶小伞,就在她头上跟着她跑。紫薇傻了,蓦地止步转身,却一下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个儿高,紫薇的头顶直撞到他的下巴颏上。“呀!”两人同时叫出声来,“对不起!”紫薇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抬头看时,竟是一个不相识的青年。紫薇到底在团里和男孩子厮混惯了,见那男孩子的脸红得发紫,就把“你干吗给我打伞”之类的话留在了嘴里,转口说道:“谢谢你。”那男孩一迭连声地说着:“不用谢……”那把伞却一直伸在紫薇头上,自己在伞外干淋着。
“看你——都湿透了,还不快到伞里来。”紫薇不禁笑了起来。
那男孩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怎么看见我——”
“我原没看见。”
“哦?”紫薇很奇怪,竟还有看不见她的。
“我在那边树下看书,”男孩子说,“要考试了,后来下雨了——”
“你是——大学生?”
“理工学院的。”
“你——认识我吗?”
“不。”
“哦?——我叫紫薇。”
“我叫周峻。”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认识了周峻之后,紫薇才知道:原来省城里真有不认识她紫薇的。
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的文艺圈子里的女孩子第一次接触到另一片天地。随着和周峻的交往,紫薇慢慢看到:那里,也许缺少舞台的辉煌,但那里才是一片更坚实的土地。更辽阔、更质朴、更少变幻,也更接近她从小习惯的生活。
周峻是学化工的,他常常让她想起父亲的车间。只是周峻的父亲是个新闻记者,他经过许多事儿,读过许多书,知道常使紫薇奇怪的“不知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儿”。
和周峻谈话,永远不用找话题,也永远没有她习以为常的陈词滥调。每次约会回来,紫薇都觉得新鲜的问题装满了一肚子,得消化好几天,必要时,还得翻翻书。
周峻看过团里的演出后,却半天没说话。在紫薇一再地追问下,才缓缓地说:“太时髦了。”
“时髦不好吗?”紫薇惊诧道。“不好。时髦从来是一种肤浅……”
“哼!我们的独唱、独舞都在全国得过奖。”
“得奖的东西并不一定深刻。”
“是专家权威评出来的!”
“专家、权威也不见得不得流行病。何况,现在风气不正,评委会并不见得都是真正的权威……”开头,紫薇还以为他不懂艺术,可越来越觉得他有道理。是他,最早说出:“你看看你们的观众,除了无知的青年,就是小市民、倒爷……整个儿地一个低层次。浅薄、无聊,简直是在毁演员。越迎合这些观众,毁得就越快……”后来,果然,报刊上渐渐地就有了争议。
他们的观众面确实很窄。几百万人的省城,一台节目却很难连续表演五场以上。因此,不断地排,不断地更新,全团累得人仰马翻,还是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能保留下来的很少很少,不知为什么就那么难……
“为什么?”周峻说:“因为层次低,因为脱离生活,脱离群众……自然就不会有生命力。”他说:“我记得少年时代,也就是刚粉碎‘四人帮’不久吧,爸爸带我去看了一场歌舞,你们团的民歌一下子就把我征服了。那么优美,那么健康又那么亲切,从耳朵里一直灌进心里。古人说绕梁三日,可我简直是神魂颠倒了不知多少天!《春江花月夜》的瑰丽,《孔雀舞》的辉煌,不但当时使我目眩神迷,直到现在,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还陶醉……这,才叫做艺术,可你们现在,唉——”他不往下说了,可每次演出他顶多看一次,是坚决不看第二次的。
看这一次,还用说么?还全是为了紫薇。
对紫薇的报幕,他从不加评论。在他们极熟了,她一再追问下,他才说:
“不是吹捧你,除了朵拉,你的报幕是你们团最拿得出手的。你质朴、清新、亲切,在那一片眼花缭乱中,只有你,像一朵田野里初开的小花,带着露水,沐着阳光……不过,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那我可就说了。青春的魅力是可以打动人的,但却不能持久。要真正持久并永葆青春,征服人心,就得是艺术。真正的艺术:深刻、独特、有创造、有才气……而你,别生气啊,却老是在重复——你自己。”说不生气是假的。但紫薇细细回想之后,不禁惊慌起来。可不是么?她的报幕词都是创作人员写好了的,虽然每台节目不同,报幕词都有变化,但变来变去,仍然大同小异。本来嘛,节目本身就缺少创造力,只是一味地赶时髦,报幕员能变出什么花样?用周峻的话说,她现在完全是在拼本钱,用她自己的青春、美丽在给报幕词倾注生命。但青春能有几何?慢慢地就失去了新鲜;就连美丽,也是会随着青春消逝而慢慢衰退的啊!
说也奇怪,那么多人追紫薇,捧着她,哄着她,把她当女皇样供奉,一直让她相信自己是最美的,最好的,青春常在的——她虽然也因此而骄傲过,自豪过,晕晕糊糊地忘乎所以地狂喜过,但却从未堕入过爱河。偏偏来了这么个周峻,不是褒贬他们团,就是褒贬她,很少说她好话,还老挑她的短儿,弄得她气过、哭过、伤心过,心里常是慌慌地,觉得自己真得努力。越觉得自己不行,就越要找他,追着他拿主意,一来二去地,还就离不开他了。一天不见他,好像就少了点什么,三两天不见他就有点六神无主。一次,周峻去工厂实习,一个月没见,紫薇只觉得整天恹恹地,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只是天天盼他的信。等再见面时才觉得心也安了,神也定了,手和腿又慢慢地注进了力气,又能活蹦乱跳,小脑袋爱娇地昂得高高的了……
“我爱上他了,真是爱上他了。”紫薇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爱上他了?我是爱上他了么?”紫薇也不止一次地问朵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朵拉却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脸儿红红地拉着朋友的手陪她一起哭一起笑,说:“哎呀!这得问你自己呀,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再使劲儿往深处体会体会,要不,你再给我说说感受……”有什么办法呢?朵拉就是没谈过恋爱嘛!于是紫薇就这么风一阵、雨一阵地飘摇,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我爱上他了,我就是爱上他了。”一会儿又用朋友凉凉的手冰着自己滚烫的面颊:“我是爱上他了么?你说,说呀!是呢?还是不是?”其实爱上他是不奇怪的,周峻知识面宽,内涵丰富,虽说没有歌舞团的小伙子风流潇洒,可他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人又沉稳、果决,满有男子汉的气概,用时新的话说就是:“很气质!”
“够派!”那么他为什么会爱上紫薇的呢?
她问过他,不止一次地问过。
他却说不上来。平常分析个什么事儿,有条有理,层次分明;议论起个什么,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可只要一问到这儿,他就立即卡壳。每当紫薇追急了,他就老老实实地说:
“不知道。就是爱么。”可也是,如果爱情也像方程式一样有解,有现成的答案,那还叫爱情么?
紫薇还没写信告诉爸妈。
周峻却带她见过双亲。
妈妈很喜欢紫薇,拉着她的手,目不转睛,赞不绝口……
爸爸呢,只微笑着点了点头。事后说:“漂亮是真漂亮!也很可爱。就是——好像没什么思想,是不是?”周峻听了只是笑笑,没回答。爸爸到底是爸爸,很犀利。可有思想的姑娘多得很,他从小就跟她们讨论事物,争辩问题,现在班上,社团里也有好几位这样的朋友,甚至是好朋友,可他——就从没想过会爱上她们谁。
他们谈过婚嫁么?好像还没有。对,确实没有。他们还年轻,周峻大学还有一年毕业,毕业之后,他还想念研究生呢。可想必是早已默许,这原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可现在,突然跑出一个朵拉的表哥来。
朵拉当然也不是平白无故地别出心裁。一来,她们不是始终还没给这段感情定性么?二来,其实更主要的是她们两人目前处境维艰满心愤怒。这处境、这愤怒,压在她们心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如果没这,别说一个表哥,十个表哥,表舅舅,表老爷,也不会让她们转转眼珠儿。就是现在,也不过是借表哥这个岔儿簌簌地蹿出了火苗儿罢了。
事情就出在那个“老狼”身上。
“老狼”其实根本不是狼,而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也不老,也就五十出头,可因为是歌舞团团长,在团里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比家长还家长,大家当面唯唯诺诺,背后就解气地数落她“这老太太”,真正赛过“老娘哎——”老娘怎么又变成了老狼呢?
这可得从一则政治笑话说起:
动乱那十年,不是知识越多越反动,整天停课闹革命吗?可怜孩子们没念过几天书。写点什么文理不通也就罢了,还错别字连篇累牍,叫人念不成句,甚至会错了意思。话说一年一个下乡知青忽然给家里写了这么一封信:
双亲大人:
快求求女儿,让女儿上吊吧?同学们都上吊了,只有女儿还整天睡在大狼坑里天天哭。女儿也不管大人难过不难过了,女儿要上吊,这就要上吊,马上要上吊啊!……
这双亲大人一读这信不但目瞪口呆,吓了个灵魂出窍,血压升高,心脏病复发,还一点不敢耽误,立即抱病下乡,等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赶了去时,一看,女儿正好端端地坐在房东门槛上啃贴饼子呢。……
原来是女儿写错了字。把救救落了个反文,这还不打紧。要命的是把大娘写成了大狼,把炕写成了坑,把上调写成了上吊,差点酿成大悲剧。
这则笑话当时就家喻户晓,至今历久不衰,歌舞团里既然人人背后数落着骂团长,就有那聪明伶俐的主儿说:“老太太”含义不明,过于通俗,太一般化,“老娘”倒是切题,不过又未免过于直白浅露。咱歌舞团处处得讲究点艺术不是?既然有那么个广泛流传的笑话儿,何不称之为“老狼”。
老狼、老狼,即是老娘。既讽喻了她家长式的跋扈、独裁,又不让人一听便知,有那么点儿含蓄,拐了那么个小弯儿,又带出来了狼的狠劲儿。岂不妙哉,妙哉呀!
众人鼓掌大乐。约定俗成,就这么传了开来。
把“老狼”气了个肚子疼,可又无可奈何。外号是能禁止流传的么?你抓住这个,这个对你圆睁双眼,天真无邪得像个天使说:“哟,头一次听说,您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逮住那个,那个装出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抱打不平说:“真的?太不像话了,这是谁这么缺德,敢给团长起外号!”可背过脸去,照样咯咯咯咯的笑,拍桌子打板凳地骂。
这一阵子,单说朵拉和紫薇就何止骂了千遍万遍。
倒是为什么呢?
搁谁头上谁也不能不生气。三个月前,老狼忽然降下一道旨:调朵拉和紫薇到服装道具组协助工作。说是所有的工作都一样光荣,可稍知内情的人谁看不见,前台后台,天上地下呀!前台是灯火辉煌,每天鲜花掌声;后台呢,狭窄拥挤,累死累活,就算是评上个劳模,也还是个无名英雄。
紫薇这个哭啊,真是哭得死去活来,那副梨花带雨的娇柔劲儿,就是铁石人儿也会心酸,可老狼比铁石人儿还铁石人儿,就愣能不动心。为这事儿,紫薇和周峻中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紫薇说:“朵拉要去告她。”周峻说:“法院不会受理的。”紫薇说:“老狼明明是打击报复。”周峻说:“一时半会儿哪儿说得清……”紫薇说:“你窝囊。你不心疼我?”周峻说:“我是不愿意你白白浪费了功夫,气病了身子……”紫薇痛苦地哭了起来:“那我怎么办?”周峻却说:“我看,坏事也可以变好事,还能报一辈子的幕?为什么——不考大学呢?”
“我就知道你巴不得我离了歌舞团!”
“我是觉得,你还年轻——”
“我就知道你嫌我没文化。”
“学文化从来不嫌晚——”两人都没提才能的事,可这两个字都沉沉地压在两人心里。再说,考大学,谈何容易!紫薇功课原来还可以,可毕竟只念过高二,又丢了这么些年。虽说周峻热心的给她补课,可紫薇思想不通,嗓子眼里噎着气,哪儿念得下去。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温一年课,就算明年能考上,毕业也就二十七了。要是明年再考不上呢?再熬一年,可就二十八岁,小三十的了。一个女人,一到三十,还有什么奔头儿?
看看周峻,可是一心一意盼她上大学,也难怪,人家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再说,学什么呢?学什么都得四年。
考戏剧学院?戏剧学院是那么好考的么?
要不是这么愤怒,这么犯难,紫薇哪会想上什么美国?天堂也不去呀!
朵拉倒是想过的,朵拉唱得好。
朵拉说: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听说美国大学好上。出去哪怕学两年英文呢,回来当个导游,找个外国公司干干,也是条捷径呀。可老狼就是卡着,别说出国了,换个单位都不许啊!真要能出去,哼!气也能气老太太一筋斗。可是,朵拉提的,不是留学,不是打工,不是中彩,甚至也不是借贷——而是——结婚。结婚?和一个什么——表哥?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那么周峻呢?虽说现在整天争争吵吵,可又是那么须臾不想分离的,巴心巴肝的周峻啊!紫薇就这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天,抱着朵拉哇哇地哭。夜里,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哽哽咽咽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