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华不想踢了……他嘴上不敢说他害怕挠蛋蛋，只是说他腿有些疼。不过如果他要是不踢，二条五号队的人就更不够咧。社平只好把他和守门员调换了一下，并连骂带劝地让克华不要害怕，好好守住球门……就在社平他们调换布防的时候，对方的人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都齐声高喊：“红总站没人上，要不你们就投降！”一连喊了好几遍。靠墙根站着的三个女娃娃气急败坏地和他们对骂着。
球又开始满世界飞了。社平和周奇一前一后往对方球门运球。他们没有遇到什么认真的对抗和争抢，对方的人明显地看不起他们。挠蛋蛋此时只在白壳的球门跟前等着进球。他毫不怀疑电灯泡他们会把球给他踢过来，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球撂进去。他悠闲地看着丽萍和聪莉两个人用烧土疙瘩在墙上写“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几个字，嘴里哼着“茫茫草原一条沟”的小调……他觉着自己的愿望马上就会实现。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两条胳膊模仿起了开车的动作……就在他靠着墙望着天空上飞翔的鸽子正出神的时候，克华喊的一声“少奇你把球给了社平”，一下子把他从幻想中给崩了出来……挠蛋蛋朝东一看，见周奇社平已经把球盘到了自己的球门跟前，他大叫一声“操×”，拔腿就飞了回去。
社平和周奇配合默契，他们已经冲过对方的中锋电灯泡。社平的脚腕子很活。他踢球的时候，别人只能看见他两条腿左右来回摆动，就像穿行在树丛间的两条蛇一样，身体像一面旗子随着两腿进退。他脚下的球像是有吸铁石吸着它似的，不管旁边争抢劲多么大，这球总是在他的两腿间翻腾跳跃。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别人咋地也冲不走……
社平的脚下功夫这么好，缘于他练球早。他经常是一个人只要站在那里两只脚就不停地上下来回颠。有时候他绕着巷巷里的电线杆和石头礅子练传球带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吐着脏话，一练就是好几个钟头。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是巴西的男娃娃们屁股后边都吊着颗足球，走到哪踢到哪。人家就是在上下学的路上都可以随时分好队进行比赛。他很羡慕巴西的男娃娃们……实际上现在他就是二条五号队的核心，别的人都是围绕着他来踢球的。今天他的兴致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墙根下还站着几个女娃娃，他特别想在她们跟前耍一手。此时他越带越有劲，越盘越有技术。周奇喊：“把球传过来。”他一抬头，见已经有三个人截在了他前面。人家连成一排，把已经很窄的巷巷球场堵了个大半，就和一堵人墙一样……他一想硬带是不容易过去的，便一展右腿……对面的牛墩刚想要接他右腿带过来的球，他又闪活左脚，迅雷不及掩耳般地把球送到了周奇跟前。他这一个闪花腿，让牛墩他们半天都没有弄清楚球到底在哪儿。就在这个时候周奇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越过人墙朝球门跑去。电灯泡的“社平越位咧”话音刚落，球就已经又到了他脚下……社平和周奇的精彩盘带，让二条五号的男孩女孩们大开了眼界。他们从来还没有看见过足球如此这么好看，这么令人赏心悦目。他们不停地在为他们俩叫喊助威。特别是聪莉拍着手，又蹦又跳。就在此时，电灯泡已经开始和社平抢球了。周奇喊：“社平把球踢过来！”
社平把球在自己脚下，两眼朝四下一扫：周奇位置不错，就是太正，他脚头软踢不狠，就怕进不去……自己要带又怕耽误时间，说不定挠蛋蛋又要过来咧……他正在三心二意犹犹豫豫的时候，电灯泡朝他脚下一铲，球就又朝周奇那边滑过去。周奇还没有等球定住，抬脚就射，一下子就踢偏了，却让牛墩接住。牛墩是臭脚，他又飞脚踢到墙上……社平看见球碰到墙上就往过冲，电灯泡也转过身来护球。他俩同时站到了球的两侧。这是球门右侧的位置。这个时候守门员也扑过来准备抱球……球门没人！此时已经来不及多考虑了。电灯泡全身已经压上来了。如果球让电灯泡挡出来，这个进球的机会就有可能失去……
这时只见社平一个侧身，胸一挺，将球一擦，连人带球闪过电灯泡……球从他前胸往地下落，不过此时他已站在电灯泡身后了。还没等球挨住地，他仰着身子，歪脚一铲，这只褪了色的浅黄色足球随着“操你×”三声大喊就斜斜地滚进了形同虚设的球门……等挠蛋蛋赶到跟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时白壳他们的欢呼声传了过来。挠蛋蛋一面听着牛墩的埋怨，一面骂着“吃才”“饭桶”。半萍也赶过来说：“看！俺们赢咧哇。你们红联站有啥了不起。要是你们不耍赖，更赢不了俺们。”几个女娃娃嘻嘻哈哈地笑着。
挠蛋蛋当然不服气了，他晃动着大脑袋，嘴里不停地叫着：“重来！重来！”他把牛墩调到前锋。他又转过身来大喊：“弟兄们，让他们尝尝咱们兵团的厉害！”
球又开场了……
克华一看牛墩也过来了，一下子就慌了。他想：牛墩的脚头子也挺狠的。本来一个挠蛋蛋就够招架的咧，这一下又来了两个……万一要是守不住，社平他们又要骂我呀，以后他们就不让我踢咧……他越想心越慌，身体也开始发抖了，两条腿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想动一下都十分艰难。周奇提醒他：“你不要光站的，要来回跑得护球门。你就在球门跟前来回跑。”听到这话以后，克华机械般地来回跑着，他极不想让球冲过来，老是盼望着周奇能把球踢过去。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挠蛋蛋和牛墩已经绕过周奇把球带了过来。墙边的聪莉和丽萍大声对他叫着：“白壳，白壳，球过来咧，球过来咧，你抱住它！”其他的人也都大声叫喊着：“白壳！白壳！”此时他们的后卫防线其实只是摆了个样子，很快就被挠蛋蛋和牛墩给冲跨了……挠蛋蛋把球让给牛墩，大声说：“白壳是个松包，不是溜子。你朝他身上踢，他保管不敢接。”牛墩的两条短粗腿就像两门小钢炮一样。接过球，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克华，用脚把球从地上颠起来，嘴里连笑带骂的朝着克华就射出了他的炮弹……就在刚才牛墩接住球颠球的时候，克华半紧张半清醒的大脑不知道怎么就意识到这个球要从中间射过来……他很害怕，怕球撞疼自己，他想躲开。可是就在他刚想闪开身体的那一刹那间，球早就打了过来……他已经来不及躲开了。队友的叫喊声传进了他的耳鼓，克华脑子里“嗡”地一声，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来不及想，他本能地朝前扑了过去……可也就在这同时，他就觉着胸口好像被什么硬东西尖尖地捅了一下，随后便摔倒在地上……场上的欢呼声叫骂声他一概都没有听见……
……后来球赛仍在进行。挠蛋蛋他们凭着人高马大横冲直撞又连续进了几个球……不过此时挠蛋蛋的兴趣已经不在踢球上了。今天半萍的到场让他感到有点意外，同时又让他感到兴奋。他在全场不停地奔跑着，狂叫着，就像一头狺狺扑人的军犬。全场上大部分人都躲着他，唯有半萍不躲他，有时还跟着他跑。挠蛋蛋知道这是半萍在监督他，不让他犯规。可是他每次接近半萍时，他又不得不或者是有意放慢速度……半萍身上那股温温软软的热味就像从夜晚封好的火炉里冒出来的暖气，撩搔得他浑身温温痒痒的。这和他此时脸上感到的冷风形成了极不相称的感觉。他还没有如此靠近地接近过一个女娃娃。尽管他嘴里骂别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不是好东西，可是他此时却极愿意和半萍靠近些……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感觉到半萍也愿意靠近他。只要半萍靠近他时，他就能觉出半萍的上半身好像也在颤抖……他似乎听到了半萍的心脏“咚、咚、咚”跳动的声音，而且呼吸也很急促。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嗓子发涩，有话喊不出，脸上憋热，脖子根也是湿呼呼的……半萍胸脯高高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从《林海雪原》里读到过“奶头山”的描写后，知道了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相好那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地方。他的有关“流氓”的认识也大体上与男人对这个地方的动作有关。但是此时最吸引他的还不是半萍那紧绷绷的胸脯，而是半萍那鼓鼓突突的屁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后身这么有看头。圆圆的，翘翘的，他肯定地想到那个地方一定很有意思……他想到了马，但是女人的身体要松软得多，要好摸。他想到了鸽子想到了兔子，想到了狗，也想到了……他一直盯着半萍的屁股。半萍跑过他身边时下身上上下下轻巧自在的颤动，就像鼓点一样敲打在他心上，他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驱使他……他极想伸出手去摸一下捏一捏，就像抱住一个足球，或者就像一个干渴极了的人想抱住一只装着温开水的圆茶壶痛痛快快喝个精光一样……一股浓浓的醋味扑来，他浑身一阵颤栗。不过他和半萍的距离若即若离，使他没有这个机会动手。他也不敢，只能或前或后地跟着跑。他不光看着半萍奔跑颤动的身体，有时听到半萍看见足球飞过来时的惊叫声，他也觉得快乐无比……有几次半萍躲球时脸贴在墙上腰弓着，臀部高高地翘起，就和一个小球门一样，这使他感觉到有了机会……挠蛋蛋让人把球传给他，他看准地方，把球仔细盘带到位后，按捺不住紧张的心跳，轻轻一脚就让球朝半萍弓腰处飞去……球刚刚碰住半萍的屁股，就是远在一边的他都还能感觉到那两个圆球弹碰相擦时的那种酥软臊热的滋味。这给他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此时他也看到了半萍嘻笑甚至是满不在乎的表情。不过有时球飘出去，他也感觉到一种急躁和冰凉，浑身僵直……今天他就是这样从半萍身上产生了对女人的全新感受。从此他对女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不理不睬甚至秽语相加了，不过这也并没有完全改变他对“流氓”的态度……
球场上的男娃娃们踢累了。足球在他们两腿间疲疲地爬行着。周奇说：“今天算了哇，都不想踢咧。”
比赛眼看着就要在这种余兴未尽却又都浑身乏力的状态中结束了……
挠蛋蛋冲着二条五号的男娃娃们大声喊道：“今天俺们赢咧哇！这就是工人阶级。”他飞了半萍一眼，刚转过身，又回过头来提醒社平，汽车来了不要忘了告诉他。说完，他领着牛墩他们兴高采烈地走了。
……巷巷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半萍到四条看见换线线的地方还没有来货，她又弯了回来。她看看天空，又看看马路两边已摆满了的灰渣筐（倒灰渣的垃圾车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到半正街），她估摸着现在还不到四点，离做下午饭的时间还早，犹豫观望了片刻之后，就朝税务局走去。
周奇回到院里。他先走进妈妈住的南房。见母亲坐在椅子上紧闭双目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脸色铁青……他很少见妈妈这样。他此时想起了自己刚才出门踢球时妈妈说她心里不好受的话……他有些为难也有些害怕。“你咋咧，妈？”
“听见你们踢球我就心烦。”周武兰好像不想说话一样，低低地说，不过她仍然闭着眼。
周奇光听见妈妈说的“心烦”二字，此时他想往外走回到自己的北屋里去……突然，他看见地上散落着几张纸，那都是些没写了几行字就撕弃的稿纸。他用脚划拉了一下，看见有一张上面写着：
“亲爱的工宣队、校核心小组：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斗队组织，是工人阶级队伍中最先进最有战斗力的代表。它的最终目标是带领全世界各国人民实现人类历史上最光辉灿烂最无比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因此，我自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在当前这场史无前列轰轰烈烈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我要向工人阶级和革命造反派学习，与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脱胎换骨，彻底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努力跟上不断发展着的日新月异的大好革命形势。我以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