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埙声穿过绵绵飞雪,飞入我的心,带着冰雪的寒意与洁白,与我融为一体。
我死了吗?为什么会听见埙声?
凝神细听,呜咽声中,埙乐渐渐清晰,是那首熟悉的《泽陂》。
哀婉,凄凉,孤单,无望,飞雪漫天,心魂已灭。
是谁在吹那曲痛彻心扉的《泽陂》?
是阿磐吗?
也许,这只是我的幻听,在这蛮夷金人中,怎会有人吹奏陶埙?
阿磐,是不是我太想你,才会在最屈辱的时刻听见埙声?
次日一早,我再次病倒,全身高热,烧得迷迷糊糊。
因为,在完颜宗旺熟睡的半夜,我仅着单薄的单衣站在窗前,让寒气笼罩全身,直至忍受不住才回到床上。
我想以病逃脱金帅的凌辱。
显而易见,他没有为我准备单独的房间,而是决意让我夜夜侍寝。
我照常喝药,风寒症却一直不见好,因为我总在三更半夜让风寒症加重。
白日里,他会回房看望我三四次,夜里,他拥着我入眠,但仅仅与我同眠共枕。
虽然他渐有怀疑,却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让我安心养病。
连续三四日,我总会在睡梦中听到那孤独、绝望的埙声,时断时续,好似人已断肠,身已撕裂。那样悲怆的《泽陂》,吹得比阿磐好多了。可是,阿磐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阿磐是我的夫君,阿磐是我的念想,阿磐是我永远的牵挂。
阿磐,我好想你。
泪水默默地流。
眼睛肿如核桃,幸而我卧病在床,完颜宗旺以为我睡眠不好,没有怀疑。
只要能暂时逃过他的魔爪,我就觉得松快一些,只是仍然心存畏惧。
夜里,每当他以温热的胸膛拥着我,我就很害怕,担心他突然发狂,再次强占我。
清醒的时候,我就盘算着如何逃出金营。
手无缚鸡之力,我如何逃出金营?
金营守卫森严,我又如何避开守卫逃出生天?我卧病数日,基本不出房门,对金营的环境布置一无所知,即便能够走出这间屋子,也不知从哪里逃出去。
想着想着,愈发绝望无助。
这日午后,我躺在床上,没有烧热,只是头有点痛,精神也不大好。
深红和浅碧陪着我,聒噪地说这说那。
我卧病的这三四日,她们会说一些营寨的趣闻和金兵的事给我听,甚至会说说汴京城中的形势,我想她们既然敢说,应该是完颜宗旺指使的。
“帝姬,汴京的外城已被我军攻破,占领了外城四壁,听说元帅决定暂不攻内城,好像遣使带话给宋帝说要议和呢。”深红兴致勃勃地说道,一心为她的元帅说尽好话,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对啊,帝姬,元帅是为了帝姬才不攻内城的。”浅碧也是一样,崇拜、仰慕神明般的元帅。
“是吗?那大皇兄回话元帅了吗?”既然完颜宗旺有心让我知道消息,我也乐得多知道一些。
“对,帝姬的大皇兄是宋帝呢,如果宋帝愿意议和,会遣使臣来报的,奴婢还没听闻呢,想来是帝姬大皇兄还没拿定主意吧。”浅碧抢先道。
我琢磨着她的话,完颜宗旺愿意议和,大皇兄应当是非常赞同的,为什么还没遣人回话?六哥已不在汴京,此次大皇兄会派谁来议和?若是那帮胆小懦弱的主和派大臣,我想借他们的力逃出金营,只怕是痴心妄想。
六哥,你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
不知李容疏是否还在汴京,假若他知道我被金人掳来,是否会自动请缨前来相救?只怕他根本不知道,也只怕他不愿赴险救我。
深红又开始唠叨,“元帅对帝姬太好了,在会宁王府里,若有姬妾抱病,元帅不会和她们同床共枕,就连王妃病了,元帅也只是探病而已,所以啊,元帅是真心喜欢帝姬的,喜欢得不得了。”
浅碧笑道:“虽然先前元帅待帝姬有些不妥,不过元帅是我们金国最神勇的勇士,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弓马骑射样样皆精,我们金国每个女子都想得到元帅的宠爱呢,帝姬要好好珍惜元帅对你的情意。”
我无法克制心中的鄙夷,只能默默饮着温茶。
静默半晌,深红忽然想起什么,献宝似的说道:“浅碧,你听说大皇子的事吗?”
“没听闻,什么事?”浅碧勾起了兴致。
“听几个阿兵哥说,大皇子也喜欢宋女呢。”
“大皇子也和元帅一样喜欢宋女?”浅碧满目惊奇,“大皇子未曾有过侍妾,怎么突然喜欢宋女了?”
“谁知道呢?不过你想想,大皇子虽是我们陛下的长子,却从小跟着元帅东征西讨,是元帅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猛将,亲如父子,有着相同的喜好,也不足为奇嘛。”深红头头是道地分析道。
我听明白了,她们口中的大皇子是金国皇帝的长子,从小跟着皇叔完颜宗旺学习弓马骑射,长大了也变成一个满身杀戮、满手血腥的将领。只是,为什么这位大皇子也喜欢宋女?
深红又道:“元帅知道她喜欢宋女,就派人进城掳了一些年轻貌美的宋女回来,送到大皇子寝屋,谁知……”
浅碧催促道:“怎样?快说嘛。”
深红觑我一眼,看见我似在认真聆听,便接着道:“谁知,不到两个时辰,那七八个宋女都被大皇子赶出去。”
浅碧惋惜道:“大皇子不是喜欢宋女吗?怎么又……”
“听那些阿兵哥说,那些宋女,个个如花似玉,其中还有宋廷大臣的千金小姐呢,好像是姓蔡的,对,是蔡家三位小姐。这三位小姐长得可真漂亮,就像天女下凡。”
“你又没见过,怎知有多漂亮吗?”
蔡家三位姐妹花的仙姿玉骨闻名整个汴京,仰慕者趋之若鹜,不过蔡景眼光高得很,对女婿的要求非常高,能入他眼的,汴京城中没有几个。因此,蔡家姐妹花的大好姻缘,也就耽搁到十八九的年纪了。
蔡大小姐已经嫁给李西敏长子,想不到也逃不过被金人掳来的命运。
深红道:“我也是听阿兵哥说的,不过我觉得我们帝姬是汴京城最美丽的姑娘,而且身份尊贵,元帅自然宠爱得不得了。”
这类恭维,这类撮合完颜宗旺与我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
不管完颜宗旺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不管他如何宠爱我,都无法抹杀他强占我、凌辱我的事实,也无法抹杀我对他深入骨血的痛恨与惧怕,更无法抹杀他侵我国土、杀我将士的事实。
可笑啊可笑,明明是最恨的人,却整日必须听着旁人对他的溢美之词。
我恨得咬牙切齿。
唯一觉得安慰的是,每个夜里,都可以听见那熟悉的埙声,听见那曲孤独、哀伤的《泽陂》。
有埙声伴我入眠,有《泽陂》陪我度过每个难熬的夜晚,我会坚持下去,留着这条命,待将来的某一日,我会手刃仇人,一片片地割下他的血肉,一点点地凌迟他,就像他曾经对待我的那样,就像他给予我的屈辱与痛楚那样。
阿磐,我好想你,你在哪里?
我摸着挂在脖子上的象牙骷髅坠子,但是,脖子空了,什么都没了。
摸遍脖颈,什么都没有,象牙骷髅不见了。
为什么不见了?
一定是完颜宗旺拿走了,一定是的。
“帝姬,怎么了?你在找什么?”深红拉住我的手,想要阻止我的疯狂,被我一把推开。
“帝姬要找什么,奴婢帮你找,帝姬……”浅碧见我掀被下床,上前扶我。
“滚开!”我怒喝。
猛然间,一阵眩晕袭来,冲得我五脏六腑翻腾起来,有一股酸流直冲咽喉,差点儿呕出来。
我捂着胸口,勉强平息了五内的翻滚,“完颜宗旺在哪里?”
她们从未见过我震怒的样子,深红不敢有所隐瞒,“元帅在帅帐议事。”
浅碧比较机灵,问道:“帝姬何事找元帅?不如让奴婢去禀报找元帅,可好?”
深红附和道:“是啊是啊,帝姬大病未愈,先躺下歇着。”
我不想再听她们的废话,冲出营帐,直奔帅帐。
她们在身后追着我,一边跑一边叫,引着金兵纷纷侧目。
所谓帅帐,就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民房,房前有执刀守卫站岗。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外袍,披头散发,我完全感觉不到逼人的寒气,只想拿回阿磐送我的唯一纪念,象牙骷髅坠子。
守卫见我冲上前,伸臂拦阻,喝道:“来者何人?”
“我要见完颜宗旺。”我铿锵道。
“你不能进去。”守卫听我直呼金帅的名字,大为诧异,再见我这架势,也不敢小瞧我。
“让开!”我端出帝姬的架势,厉声喝道。
守卫丝毫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我疯了似的冲上前,想硬闯进去。
他们的手臂如铁一般推都推不动,我拼了全力也不能让他们移动分毫。
“帝姬,先回去等元帅吧。”深红在后面劝道。
“是啊,元帅很快就会回房的。”浅碧也劝道。
守卫听闻她们的话,许是冲着我是完颜宗旺的人,不敢对我怎么样,只是一动不动地横在我面前,不让我进去。气力耗尽,我计上心来,忽然蹲下身子,从他们的手臂下方钻过去。但是,一名守卫反应迅速,立即抓住我的手臂,“帝姬不要为难我等。”
无计可施之下,我抬腿踢向他的裆下,那守卫不防我这一踢,大吃一惊,身子立即向后避开,我趁机冲入帅帐,他们也奈何我不得。
迎面似有一人走过来,身形高挺,穿着棉袍,披着墨色貂裘,应该是个将军。
我想停下来让道,却因冲得太急,止不住步伐,便硬生生地撞上正要出帐的将军。
“女子不得擅进帅帐。”将军握着我的双臂,以防我摔倒。
这人的声音冰冷而沉厚,窜入耳中,我呆了呆,觉得异常熟悉,与记忆中的声音毫无二致。
疑惑顿起,我克制着心中的期盼与害怕,缓缓抬眸,望向扶着我的将军。
陌生的金人服饰,俊美刚毅的脸孔,漂亮得惊人的眼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情。
他俊俏的黑眸,本是冰寒得慑人,却在见到我的刹那,目光疾速变幻。
震惊。狂喜。惊疑。痴爱。
我懵了,呆了,手足冰凉,脑中空白。
天旋地转。
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