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和浅碧立即挡在我身前,扬声喝道:“滚开!也不睁大眼睛瞧瞧我们是谁。”
金兵哈哈大笑,“你是伺候大爷我的女人。”
说着,他们分别伸手摸向深红和浅碧的脸。
深红立即拉着我后退,浅碧又惊又气,步步后退,怒道:“我是元帅的侍女,你再上前,我让元帅治你的罪。”
两个金兵对一眼,犹疑着问道:“你是元帅的侍女?那她呢?”
浅碧照直说了一遍,金兵问的是我。
“她是元帅的女人。”一道沉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深红、浅碧和两名金兵转过头,我不敢转头,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完颜磐。
金兵有所收敛,严肃道:“大皇子。”
完颜磐又道:“元帅的女人,你们也敢动?以下犯上是不是?”
“属下不敢。”
“滚!”完颜磐怒道。
两名金兵立即转身离去,也不管云妃死活了。
深红道:“奴婢见过大皇子,谢大皇子解围。”
浅碧拉拉我的袖子,也屈身行礼。
她是元帅的女人。
在他的心目中,我的身份无法改变,他也无力改变,于是,承认也罢。
既然无法改变,我又纠结什么呢?又伤心什么呢?
我抬眸看向他,柔然一笑,“许久不见大皇子,大皇子一切安好?”
完颜磐一愣,目色变幻不定,不信,伤痛,柔情,苦涩,最后归于平静。
他淡淡一笑,那笑意并未抵达俊俏的眉眼,“谢帝姬关心,我很好。”
“深红,浅碧,日后出来走动,带上两名侍卫。”他吩咐道,眸光冷寂。
“是,奴婢会保护帝姬。”浅碧应道。
“春寒料峭,帝姬还是早些回去,仔细着凉。”完颜磐笑得无懈可击,疏离,冷淡。
“谢大皇子挂心,大皇子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冷了,先行一步。”
脸上的微笑,凝固如僵。
转身,迈步,步履轻缓,保持着惯常的优雅与从容。
我眨眸,泪花飞落。
与完颜磐偶遇一事,深红和浅碧必定会向完颜宗旺禀报,不过我并不担心。
当夜,完颜宗旺并没有提起这事,与平常一样待我。
他让我闭上眼睛,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狐疑着闭眼,感觉他好像在我的脚踝戴上什么。
过了片刻,我睁眼看见脚上戴着鎏金桃花纹脚环,惊喜万分。
“元帅还保留着脚环?”昔日喜欢的饰物失而复得,我自然要表现得惊喜。
“这脚环和你脚踝上的桃花烙印很相配。”他拨弄着环上的铃铛,叮叮的脆响轻灵悦耳。
脚环本是一对,其中一只,完颜磐要去了,另一只……
第一次身在金营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他拿走了脚环,回宫后才发现脚上的脚环不翼而飞。
这是天意么?本属于我的一对脚环,这对叔侄一人一只,冥冥之中,上苍安排我要夹在这对叔侄中间不得安生吗?
上苍何其残忍!
这只鎏金脚环色泽闪亮,金光流转,看来他并非弃之一旁,而是时常把玩才保有这光亮。
他为什么还给我?有什么企图?
转念至此,我轻吻着完颜宗旺,勾挑着他,他立即反客为主,激烈而迷醉,混在口脂中的媚药慢慢渗入彼此口中,渗入四肢百骸,渗入躯壳骨血。
这是皇姐顺德向金营中的倡优妓女要来的媚药,前日我去看她,她悄悄塞在我袖子里。
这种媚药是勾栏瓦舍的风尘女子惯常用的劣质药粉,混在酒水中喝下去,或是与口脂混在一起涂于唇上,一沾口水,立即化开,药效显著。
顺德道:“这种媚药可让人神智迷乱,与平常的性情迥然不同,若要取悦仇敌,让仇敌欲死欲仙,媚药是上上之选。”
我明白她的感受,取悦仇敌是不得已为之,越是放浪形骸,就越觉得自己无耻卑贱,越觉得自己肮脏不堪,越来越唾弃自己。以媚药迷乱自己的心智,当时当刻便可心无旁骛地使出十八般武艺,让仇敌上天入地,尔后,再如何唾弃自己,也不会影响什么了。
这媚药果然很好用,完颜宗旺与我从未有过的激烈、缠绵,那两颗铃铛不停地发出清脆的轻响,奏出美妙动人的乐曲。事后,他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整个后背都是汗水。
我也累得不行,全身散架了似的,酸软得无力动弹。
“好重……”我想推他下去,却推不动他。
“湮儿,服侍为夫的功夫日有长进。”他满足地看着我,轻抚着我的眉眼。
我捂脸,暗自琢磨着该不该这时候提出要求。
完颜宗旺拿开我的手,连声低笑,“这么久了,还这么害羞。”
我不满地撅唇,“你不知你有多魁梧吗?我快被你压死了……”
他抱着我坐起身,贼贼地一笑。
我方才明白他根本不满足,不乐意地嘟囔道:“我乏了,我先睡了。”
“不许睡。”他的命令颇显温柔。
“我真的乏了。”我暗叹,这媚药果然厉害。
“乖……”
“爹爹还好吗?一日三餐吗?是否病了?”我闭着眼睛呢喃,像是在睡梦中问出来。
国破,城陷,在金帅面前,再叫“父皇”已经不合适了吧,在心中叫就可以了吧。
登时,完颜宗旺停止了所有索求,掐在我腰间的双掌猝然用力,“湮儿,此时此刻不是你挂念爹爹的时候。”
他的声音硬邦邦的,该是生气了。
我继续闭着眼睛,耷拉着头。
他拍拍我的脸,叫了两声,我顺势倒在他身上,装作睡着了。
我不能激怒他,只能让他以为我在睡梦中惦记着父皇。
由此可见,他不会应允我与父皇相见。
究竟要我怎样,他才会让我与父皇相见?
过了两日,他与我一道用膳,突然道:“你爹爹想见你。”
我错愕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湮儿,不想与你爹爹相见吗?”
“想……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应允的。”
“午后我带你去见他。”他继续用膳,好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谢谢元帅。”我激动得泪水盈眶,
他“嗯”了一声,不显喜怒。
他终于答应让我与父皇见面,是否得益于那媚药?
半个时辰后,我随着完颜宗旺行往营寨西北处。
巡视的金兵见到元帅,都恭敬地行礼,有的金兵看我一眼,却在元帅面前不敢放肆,仅仅是看一眼罢了。
我想走快一点,快点见到父皇,可是他步履缓慢,好像存心跟我对着干。
父皇被关押在西北处一间小屋子里,除了一张土炕,就是一张斑驳的案几,别无他物。
站在门口,一股混合了霉味与屎臭味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立即掩鼻,差点呕出来。
片刻后,我踏入屋内,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呛鼻。
昏暗中,依稀看得见土炕上坐着一人,曲着身子,披头散发,身上的粗布长袍脏得已经失去原来的色泽。而屋子的西侧,屎尿横陈,恶臭难忍,苍蝇乱飞。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泪水簌簌掉落。
父皇缓缓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并不认得我。
年轻时候的父皇英俊洒脱、玉树临风,年过不惑的父皇仍然龙体康健、和润福相,如今,却是瘦骨嶙峋,双颊深凹,面容脏污,再不是俊逸轩澈的大宋皇帝。
未曾料到,父皇的境况竟是如此糟糕,如此不堪。
“父皇……”我跪倒在地,悲痛欲绝。
“你是谁?”他的眼睛死气沉沉,并不是在看我。
“儿臣是湮儿啊,父皇,儿臣不孝……”我握住父皇的手,泪水潸然。
“湮儿?”父皇审视我片刻,甩开我的手,“你不是湮儿,湮儿不在金营……湮儿在江宁……”
“儿臣真的是湮儿,儿臣回来了……父皇赏给儿臣一对鎏金桃花纹脚环,儿臣一直戴着,父皇还记得吗?”
“你真的是湮儿?”
我郑重地颔首,“父皇记得儿臣了吗?”
父皇伸手轻触我的脸,浑浊的眼睛流下泪水,“真的是你……皇儿……这不是做梦吧。”
我坐到炕上,抹去泪水,努力笑起来,“不是做梦,父皇,儿臣在这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皇儿,你为何回京?你怎么这么傻……”
我道:“儿臣挂念父皇,便回来了。”
突然,父皇身子一僵,眼珠子凝定不动,用劲地推我,“走!快走!父皇不想再看见你!”
我错愕,不明白父皇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父皇怎么了?儿臣是湮儿啊……”
父皇起身将我推向屋外,破口吼道:“滚啊!父皇不想再看见你……”
“父皇……不要这样……”
“不要再来了……”
“父皇……”
父皇将我推至屋外,我站立不稳,向后跌倒,所幸完颜宗旺及时揽住我。
我冲过去阻止父皇关门,可是已经来不及。我用力地敲门,求父皇开门。
完颜宗旺在我身后道:“你父皇该是大小失禁,不想被你看见,才赶你出来的。”
大小失禁?父皇怎会大小失禁?
“父皇,开门啊……儿臣找大夫诊治你……”我更用力地敲门。
“你父皇不想亲人看见他难堪的样子,还是让你父皇安静一下吧。”完颜宗旺劝道,握住我的手臂,想要拉我离开。
“走开!不要管我!”我愤愤地甩开他。
“湮儿!”他使力拽过我,圈住我,“先回去。”
“我不回去!不回去……”我疯狂地挣扎。
完颜宗旺紧紧抱着我,让我无法动弹,“湮儿,冷静点!”
我发疯似的打着他的背,哭喊道:“是你把父皇害成这样的,是你……你是坏人……”
慢慢的,我软倒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
国破家亡,被掳至金营,从九五至尊到阶下囚,从天上到地下,从皇宫到破屋,这样沉重的打击,几个人能够承受?
父皇无法承受这种从天到地的打击,还要承受金人的折磨、喝骂与毒打,大小失禁也可理解。
醒来时,完颜宗旺说,他已命人为父皇换了一间房,给他沐浴更衣,并且派宫中旧侍伺候父皇起居。我欢喜得再次落泪,他摸着我的脸,“方才你那样哭闹,就像泼妇,真吓人。”
我窘得垂眸。
父皇的吃住情况有所改善,我也就放心了。
完颜宗旺愿意为了我而让父皇少吃点苦头,说明他多多少少是在乎我的。
然而,我心中雪亮,先前他一直不让我见父皇,今日才答应我,可见他处心积虑地让我亲眼目睹父皇的惨况,然后再为了我而让父皇过得好一点,让我对他感恩戴德,让我对他死心塌地。
他的心思,当真龌龊、险恶。
完颜宗旺笑道:“过几日,我带你回会宁。”
我一惊,面上却装作淡定,“只有我们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