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点着了烟斗,闷声不响地抽烟。他眼圈儿有点儿红。旁人可能以为是让儿子给气的,其实,是因为仨月前从报纸上瞧见了魏大夫的名字。他刚瞧见的时候特高兴,因为那名字前面是“本届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这评得实在,他想,拿着那张报纸就想到处跟人说,这就是给我儿子治腿的那个大夫,这就是一分钱红包也没收,从市医院往返四百里地来看我一个小老百姓的儿子的魏大夫! 这荣誉是真当得起啊!
可是他接着往下看,却一下呆住,报纸上在介绍了许许多多类似救治志光这样的事迹之后,说魏大夫工作了四十年,做了近五万台手术,就在被确诊为晚期胃癌的当天,手术室的安排表上还有他三台手术。
胃癌。
老刘的目光停在那两个字上面足足有十多分钟。一阵钝痛打胸口升腾,弥漫至全身,最终化为无法控制的热泪。
“志光。”老刘把烟斗一磕,沉着嗓子说了话,“答应人的事儿得办到,至少得尽全力去办。咱们这样成不成,三年机会,头两年,你尽管只报这一个志愿,第三年,咱们后面全填医学院,甭管一类二类,正式民营,本科大专。不管当不当魏大夫的学生,你都得学着魏大夫的样儿去做个大夫。”
刘志光第一次的高考,一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落榜了,因为影响了学校和老师的业绩,后面的一整年他跟老刘两个被整个学校反感,大家都说,这父子是魔障了,神经病。
第二次高考,他只差了五分,这次,大家倒是有点真心替他着急,念这么多年书,不容易,回头别再没个大学上!更关键的是,如果前一年上,还是基本公费,一年交个几百块就够了,而这一年,是试行并轨的第一年,一下就涨到了一千多,而下一年,就正式并轨了,学费会是现在的两倍。
最后一次,刘志光终于考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刘志光跟他爸说,我要早点儿去报到,我要去跟魏大夫说我考上了。老刘一下就掉了眼泪,闷声不响地从抽屉底层拿出个崭新的日记本,翻开,里面有一小块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内容,那是一则讣告,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上面用黑体字写着:
我国著名外科专家、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魏淮安同志因胃癌扩散,医治无效去世。他在临终前完成了由毕生经验绘制的手术图谱,为今后的临床教学工作,留下了难以估量的宝贵的财富。
刘志光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他们只知道他来自经济在全国各个省中相对落后的一个省份的小县城,他是从那个县城考到这所医学院的第一个学生,为了考到这儿来,连续考了三次。
“我的妈呀,这得有真正共产党员的意志。”当张欢语听说当真有人把活活扒掉她一层皮的高考足足进行了三次的时候,惊讶得不能把嘴巴合上。
“哟,我刚知道范进同志原来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陈曦一边儿看着《体坛周刊》一边儿接了句茬。
李棋和张欢语都放声大笑,只叶春萌皱着眉头说:“留点儿口德啊你。他从那么个边远省份的县城考到北京来,可不容易。”
陈曦把报纸撂下:“咦,你怎么歧视范进同志啊?作为一个生活清贫,时常需要小业主的岳父接济的平民百姓,考上举人以后当了老爷,人家也不容易啊。”
叶春萌语塞,论嘴皮子,十个她也不是陈曦的对手。她叹了口气:“刘志光那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实木讷了点。你们干吗就老看他不顺眼啊?”
“我们都是坏人。”听见这话李棋可不高兴了,“就你最善良了,你这么善良干脆跟他谈恋爱得了,他那么好,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没瞧上人家呢? ”
叶春萌的脸腾地通红:“这什么跟什么啊? 跟谈恋爱什么关系?”
“你可别装傻。”李棋是个直脾气,不管陈曦和张欢语的眼色,“你跟他好就好,不跟他好你明白跟他说一声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惹人笑话。他天天大早起地第一个跑到教室帮咱们宿舍全体女生占座,当着三个班的人喊着叫咱们过去,咱们四个一组做生理实验,他一马当先地帮咱们去池子里抓蟾蜍,抓就抓吧还半途没抓住撒了手,那么大人趴实验室地上追着蟾蜍爬。老师批评他故意捣乱出洋相,一组就用两个他拿四个干吗? 他说帮女生抓的! 谁害怕啊? 咱们四个就你有这心理阴影吧? 我们没说不能帮你抓啊,谁让他那么殷勤跑过去还帮倒忙的呢?”
叶春萌这会儿眼泪已经跟眼眶里打转了,听着李棋一口气儿地说完,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他就是好心眼。不信你要是有什么事求他帮忙,他肯定全力以赴地帮。”
“找他帮忙? 天,还不够添乱呢!” 李棋不以为然。
“你们就是都看不起他。他是爱找我,那不是咱班没别人理他么?我就觉得,就觉得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爸妈都不在身边,挺孤单的,我刚进校门的时候就特害怕……” 叶春萌说着触动了自己情绪,眼泪掉下来,拿手背抹了。
李棋不以为然:“这儿除了陈曦谁不是大老远离开爹妈来北京啊?”
“陈曦可也是大老远地从东城跑到北城离开爹妈住在宿舍,虽然比其他人离家近,但也是第一次离开爸妈,也很怕……”陈曦说得特别认真,说到这里停了停,见三个人都朝着她瞧过来,便继续说道,“很害怕早上起得太晚吃不到早点,多亏亲爱的叶春萌同学团结友爱,乐于助人,每天第一个起来给全宿舍的同学们打早点,抚平大家离开父母、七上八下恐惧的心。”
“你就会胡扯。”刚还抹眼泪的叶春萌“扑哧”笑了出来。原本气呼呼的李棋也想起叶春萌一贯的细心体贴,心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萌萌就是心思多,我来这老远倒没觉得怎么呢,没我妈天天唠叨高兴死我了。”
“唉,你们说,”张欢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刘志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不坏,可就是……” 她抓抓脑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
陈曦这时候接口:“就是少根筋,那根连着理想和现实的筋。”
“你的意思是说,刘志光是理想主义者?”李棋对于陈曦把“理想主义”这么好看的四个字用在又呆又笨的刘志光身上相当不满。
“你觉得理想是什么呀? 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人心里特想干的一件事儿。”陈曦撕开一袋“小浣熊”干脆面,把辣椒面儿撒匀,咯吱咯吱啃了几口, “实现共产主义可以是理想,成为亿万富翁也可以是理想。”
“那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 张欢语问。
“刘志光的理想你得问他去,我怎么会知道。”陈曦啃着面含糊地说,“我就知道我的理想是光拿钱不干活,光吃肉不长胖,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李棋嘴里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张欢语身上,而叶春萌正要出口的“你那不是理想,你那是痴心妄想”生生地被陈曦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被弄脏了衣服的张欢语和被呛着了的李棋一起扑过来打陈曦,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了一团。
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包括全班唯一一个对刘志光不错的同学叶春萌在内,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
刘志光的世界曾经很简单。
理想对于他而言,只有一个,去北京,做魏大夫的学生;实现理想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就是好好读书,把成绩提高上去。他很辛苦,但是心里很踏实,即使是第一次高考落榜,第二次高考又落榜的时候,他都并没有慌张。
自从来了北京,进了大学,刘志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在哪里了。
他终于来了,但是魏大夫已经不在了,“做魏大夫的学生”这个理想,被父亲修改成“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看着魏大夫的那则讣告,刘志光流着泪郑重地点头答应。
父亲并没有说,怎么就能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了。也许在老刘和志光心里,进到了全国著名的医学院,就已经踏上了走向一个好医生的唯一正路,在这样的医学院里,医学生距离一个好医生的距离,总不会比从小县城到北京的名牌医学院还要远吧?
没人告诉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可以因为不晓得路的方向,而迷惘。
离开家乡之后的一切,让刘志光措手不及,甚至包括了他最最熟悉的读书这件事。每一门主课,老师两节课九十分钟涵盖二十到三十页书,而隔天的新课,又是另外的二十到三十页;每堂课后,老师还会留下若干参考文献让看;老师讲完课便走,每门课至少有四五个主讲老师,且每一个讲课的风格都不同;有些老师上课讲的一小半内容并不见得在书中出现,而更多的是当前研究的新进展。
刘志光再不可能像中学时代那样,靠着“多花时间”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反反复复地咀嚼直到熟记;再不可能有各科的老师紧盯着几个成绩好,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主动去找他们知识掌握中的漏洞;再没有那些配套的各种习题,只要花时间,大可不同类型地做个全,便熟悉了所有题型,考试便直如条件反射;若是照以前的法子念,每一本书加上老师给的文献,便足以占据所有的时间,可是不照着从前那样把所有书里老师提过的都反复咀嚼地念上几遍,刘志光心里就没有底。
叶春萌总是跟他说,得抓重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处都看,便处处都记得模糊,一到考试,可不就混淆了?刘志光在她说的时候使劲点头,可是,第一他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是重点,而且,他觉得哪儿都很重要,都是治病救人的大事儿啊,哪有不重要的地方呢?他执拗地认为凡是老师提过书上有过的东西,就是该都看过记住,他太习惯花上别人几倍的力气,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脑子了。
从大一到大三,刘志光是班里公认的最用功的学生,但是绝大部分的主课,他的成绩都是勉强地过了及格线。
更不要说大量的实验课了。
绝大部分同学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熟练操作的物理化学实验,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那些试管、比色计、烧瓶、高精确度天平,有的他只是在物理或者化学书上看到过介绍,背下来了“使用守则”,有的也只是在课堂上看到了老师的演示;至于王东、袁军他们老早在参加生物竞赛集训的时候已经太过熟悉的显微镜、盖玻片、载玻片,刘志光望过去的目光简直敬畏;而在陈曦抱怨早该更新换代,至少维修调整精密度的加样枪,刘志光瞧着处处新鲜,拿到手里时候怕弄坏了,不敢按下去,敢往下按了,手劲又总是不对,开始往凝胶孔里加样了,就一次次地戳破凝胶;时常是实验课老师因为他一个人而不能下课回家,得陪他一起在实验室耗着。
待到了开始拿老鼠、青蛙、兔子、蟾蜍来做的生理病理实验,就真的是刘志光的噩梦了。
他下不去手用大头针捣蟾蜍,不够果断做不好小老鼠的脱脊柱处死,而当用兔子做生理模型,血液浸出的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别开了脸。老早已经对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完成实验,有时候还完不成的学生很有些厌烦的带实验老师终于忍不住爆发地问:
“你躲什么躲?”
他瞧着老师,嗫嚅着说不出话 。
老师更是生气,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在高中时代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做得驾轻就熟,现在全班女生都已经能够手起刀落的操作,怎么一个男孩子还在哆哆嗦嗦?
“害怕? 怕血?” 老师皱着眉头问。
他呆呆地望着老师,想摇头,可自己也不大明白那一躲的准确原因。
“怕血你考什么医学院啊?”老师看着那张茫然而又有些瑟缩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出了这么句话。
刘志光低下头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能用低头来避开别人惊诧的、不解的,甚至轻蔑的目光。
当年的带教老师也只是个才毕业,在职读研究生的孩子,不过才二十三岁大。她并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一所普通中学完全没有可能给学生提供任何活物做生物实验;也不知道能够从山里走到如今的实验室里,资质平平的刘志光,几乎就除了课本饭碗和床没怎么摸过动过其他东西;更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没有类似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那样的各种各样关于未来志愿的辅导讲座,没有人给刘志光说医学院里要进行怎样的课程,从一个学生到一个医生,需要经历什么……他只是因为一个改变了他的一生的人,带着天真得近乎盲目的执著,便从山里走来了,走进了这个让他手足无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