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所在的写字楼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出入之人无一不是俊男美女,倒不是说每个人都如明星般容颜靓丽,但是眉目间自信飞扬,自然平添几分意气风发的姿态。
面对这样的环境,苏橙止不住有些紧张,偷偷地攥紧拳头为自己打气。
接待间的门被打开,盛景人力资源部经理钟晓墨走了进来。她面容清秀,颊旁还有两个小酒窝,倒是有十足的亲和力。顾苏橙心安了些许,朝钟晓墨露出个笑来,钟晓墨礼貌地回应着,心中暗道,看来公司里那些未婚男人们都要蠢蠢欲动了。
两人面对面谈了一会儿,其实对于钟晓墨而言,大老板已经吩咐过她,面试也就只是走个过场,最主要的是看将她安置在哪个部门比较合适,顺便再祈祷一下这个“空降关系户”脾气好点儿,不会很难搞。不过如今看来,这点倒不用担心了。钟晓墨心安了,合起文件夹。
见状,苏橙也暗暗松了口气,可就在这个时候,接待间的门被意思意思地敲了两下,来人就径直进来吩咐道:“钟晓墨,你先出来一下,我有点儿事情找你。”
对方有一把好嗓子,吐字清晰,磁性十足。
苏橙心头一悸,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一张俊朗清逸的面孔撞进视线。
她就知道,真的是他。
若是声音也有骨骼,纵是化成灰,她也会记得。
裴周明。
她怎么能不记得他,这个在她的生命中添上最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这个被她避开眼眸,拼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歇斯底里的男人。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住心底空荡的大洞,从洞里呼呼地吹出寒风,冻得她手脚冰凉。
直至现在,这个洞也仍旧没有痊愈。
苏橙脑子里混沌了,心里只是想,他怎么就一点儿都没变呢。在这么多事情发生之后,他怎么还能一点儿也没有变呢?代思柔憔悴神情仍历历在目,在上飞机之前仿佛行尸走肉,脸上没有丝毫笑容;而他,家人出面替他办理了退学出国手续,便消失在大洋彼端。
明明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为什么他们还能相遇?
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人生何处,不狭路相逢?
裴周明就那么望着顾苏橙,两个人都如同陷入时间的漩涡。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
钟晓墨站起来,喊了声“裴总”,这才将两人惊回神。裴周明眉头微皱,隔了片刻,竟坐了进来,翻开苏橙的简历。
“你是来应聘的?”他面无表情地垂眸,像是在研究那份单薄的简历。
苏橙“嗯”了声,又觉得态度不对,忙回答道:“是的。”倒也出乎意料之外的清晰流利。
钟晓墨颇有些莫名。裴周明素来不大管HR的事情,可现在既然要插手,她哪好说什么,只得重新坐下来,简明扼要地将情况介绍了一下,顺带隐晦地将苏橙是大Boss介绍来的提了提。
裴周明听罢,不置可否,眼眸犀利地直视苏橙道:“你知道盛景是一个什么样类型的公司么?”
“盛景是拍卖行。”苏橙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小心试探着老师的正确答案。
不过很显然,她的答案有误。裴周明冷冷道:“盛景是拍卖行,但你这么说太过笼统,现阶段盛景的业务主要是以藏品拍卖为主,你可有拿到玉石类,金属类,陶瓷类的文物专业拍卖资格吗?”
苏橙十分茫然,那些是什么?
她忙道:“现阶段我还没有,不过如果需要,我会去考。”
裴周明闻言一笑,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文物专业的拍卖资格,全国只有20%的及格率,而且不少是文物鉴定专业。”他修长的手指轻叩着她的简历,仿佛是透过那张纸,敲在她的心脏上,“顾苏橙,你的两个学位都没有同文物鉴定挂钩。”
苏橙窒了一下,裴周明没有因此放过她,紧接着问道:“我们再换个话题。假设你进入到拍卖师这个角色,现在你就是一场拍卖会的主槌,而这场拍卖尤为火爆,当你登台报价之后,骤然几十张号牌举起,你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太专业了吧?苏橙一下子懵了,到底她是来做什么工作的?
“暂停一下?”苏橙吃不准地阻止。
裴周明没有说话。可被那双黝黑的眼眸轻扫过,苏橙的挫败感便油然而生。
“那你知道荷兰式拍卖吗。”裴周明最后问道。
苏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裴周明没有再提问,只是淡淡道:“这是对于我们这个行业来说,是最基本的名词。你想要成为盛景的一员,想要进入这个行业,却在来之前连最一点背景常识都吝于了解,很抱歉,你的工作态度令人无法赞同。”他紧紧皱着眉,眼神似乎有些迷离,“你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
裴周明顿了顿,瞬间又恢复成冷静犀利的模样,将简历合上,推回到苏橙面前。
苏橙脑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她错了,太过于轻视了这份工作,以为不过是一份简单的文职工作,没想到会有这么高的专业知识。就像裴周明说的,她甚至没有想到,在来之前好好研究一下行业的背景知识与常识,她实在很对不起郁欢。
“我……”苏橙张张嘴,垂下头向裴周明道歉,“对不起。”
双眸交叠的那一瞬,裴周明的神情像匕首般狠狠扎进顾苏橙心里。她记忆中的裴周明,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无论何时,总是带着温柔地笑意,从未如此严肃,如此咄咄逼人,如此冰凉冷漠,视她如草芥。
代思柔脸无血色躺在病床上的情况,苏橙还记得,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当年,裴周明就将她最好的、最好的朋友与亲人伤得那么深,如今又坐在这里审判她,轻视她!
没错,她是很需要这份工作,但是现在,她仍旧留存了一点自尊心可供她奢侈。
苏橙抓紧她的简历,猛地起身,可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整个人像踩在云端,天旋地转。在她有意识的最后一秒,看到了裴周明慌乱的表情,那种直白的、无法掩饰的担忧,仿佛他们之间没有横陈着无法弥补的岁月。
苏橙上学的那个城市,不愧拥有“火炉”的称号,就算是十月份,也不吝啬于挥洒阳光,令她的影子在地面浓缩成一团,像个大大的句号。苏橙推迟了近一个月时间上学,没有迎新车,也没有军训,好容易拖着行李箱挪到寝室外,门口竟然挂了把大锁。
人呢?都去哪了?
这下子苏橙欲哭无泪,怎么连管理员都忘记了今天她要来吗?为了省打车费,她一个人把行李从火车站硬扛过来,现在又累又渴,仿佛浑身皮肉都被阳光烤熟,由内而外滋滋作响。
苏橙咬咬牙,飞速往左右一瞄,然后利落地踩上护栏。她宁可翻过去,也不想要被晒到脱水。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却传来有人故意“咳咳”了几下。
苏橙吓了一跳,忙回头看:“谁!”
“小姑娘,你穿的可是裙子呢。”对方笑出来,声音像提琴一般悦耳。
他就站在不远处,携着手,一件淡蓝的衬衣被挽到手肘,露出浅麦色的皮肤,梧桐树的树影在身上跳跃斑驳。这是苏橙见到过,长得最好最好的男生,清爽的就像夏日独有的碧空,令人怦然心动。
苏橙脸唰的红了。她急忙一手摁住裙子,一手抓着铁栏杆,窘迫嗔怒道:“你,你背过去!”
“行,你别趁机翻过去。”
对方意外地好说话,只是他随后又指了一下苏橙的行李,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这任辅导员是个事儿妈,别让我有机会和他打交道。”
苏橙蔫了,只得沮丧地从院墙上下来,嘟囔道:“你也挺事儿妈的。”
年轻小姑娘的头发乌黑且浓密,带着微微的自然卷,像层浓密的海草,逦迤铺陈了肩颈。她仍旧还像个小孩子,垂着头,自下而上地用眼睛的余光瞄他,透着不服气的倔强。
“你有没有发现那一段铁栏杆的颜色不一样,特别新?”
他突然指着一处说道。苏橙不解地点头,是挺新的,怎么了?他一笑,继续说道:“那是因为就前两月,有一姑娘回寝室晚了也想翻过去,结果给挂上面了。当时那声惨叫,整栋寝室楼都听到了,出来一看,血哗哗地流了一地。看到没,这还有血印呢,这这……现在少了,当时可大一滩了。”他又一指,不待苏橙看明白,又继续道,“后来校医来了没法,打120来也没办法,最后整来119,把这段铁栏给锯了,才连人带铁栏杆给送医院去了,你说这遭了多大罪啊。要不怎么这段看着特别新呢,就是后来给补上去的。”
苏橙咽了口口水,颤声道:“你,你骗我的吧。”
他淡定地表示,“你觉得呢?”
苏橙整个人都僵了,手脚好像都没了知觉。她原本不怕这些的,可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就怕了,别说是要见血,就连听都听不得,脸色惨白得像是从冰柜里捞出来一样。
他发现了不对,沉默地盯了会她,突然说:“走吧,我请你喝茶。”
苏橙等意识到他竟然绑架了“人质”时,他已经拖着她的行李走了老远的路。
“唉唉!你……”
他将学生证和工作牌给她看,苏橙看着那个名字——裴周明,有点儿无法将这个稳重的名字与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苏橙迟疑了一下,小声道:“我姓顾,顾苏橙。”
“前程的程?”
“橙色的橙,就是那个,红与黄之间的那个”
裴周明笑道:“我知道,是那个属于阳光的颜色。”
苏橙不由得勾起嘴角。她觉得自己是因为实在累,所以才这样由着裴周明带着,顺着学校的林荫道往前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有一株老槐花,枝叶繁茂,阳光在树隙间跳跃,像是从叶缝滴滴嗒嗒漏下的小雨珠。一幢老房子就掩在树后,红砖白顶,黛青的铁艺窗户,自夏末浓丽的绿意中舒展开,像株同样肆意伸展的植物。
裴周明带她进去,替她点了杯奶茶,味道尤其好。
苏橙实在是渴到不行,端起来就一口气干掉了整整一杯。裴周明被她的豪气吃了一惊,这杯可都快400ML了。他将自己的那一杯推到苏橙面前:“再来一杯?”
苏橙乐呵呵地接过来,再搞定了,这才觉得舒服了。裴周明在一旁叹为观止:“现在的小姑娘可真不得了。”
“要不能让你记得住我?”苏橙回了句,说完又觉得有些歧义,微微脸红。
裴周明笑到不行,眼睛像洒满了碎银:“真要记你一辈子,小八百。”
苏橙垂下头,默默地将一缕贴在颈旁的黑发回到耳后。她不敢说话,她只知道这次她完了,真得栽在一个人手里了。那一天的天气特别特别的热,苏橙记得她的手汗涔涔的。
原来,她就是这样和裴周明相遇的……顾苏橙迷迷蒙蒙地想着,在她以为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遇上最完美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她后来全忘了呢?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橙想伸手在虚空中抓住什么,手却被人重新按住。她挣了挣,却敌不过那道力量,这才勉强睁开眼睛,过去的裴周明与现在的裴周明在眼前重叠,一时之间,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回忆。
直至手腕上的温度离开,苏橙才回过神,勉强道:“这是哪儿?”
裴周明的慌张早已不见踪影,他神情平静地坐在病床旁,翻着她的病历:“医院,医生安排你留院观察24小时。”
“留院……”
苏橙一个机灵,完全清醒过来了:“不,我不住院!”现在随便住院一趟就得两三千,她要有这钱不如先缴上房贷!苏橙挣扎想起身,“我就是早上没吃早餐低血压发了,没必要住院。”
“那医生怎么说你是因为最近情绪波动太大,劳累过度,再加上营养不良所以才会晕倒?”裴周明摁住她,不让她起来。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真的没事。”
“你是医生?能在如今这个社会把自己整成营养不良的,你的话有可信度?”
“这有什么直接关系吗!”顾苏橙抓狂了。
裴周明没好气道:“住院钱已经缴了,你现在走也不可能退给你。你要真想走也行,再等一下,还有一些药,钟晓墨现在去给你拿了。”
顾苏橙如被雷轰、他就不能等她醒了,把药方给她自己出去买吗?这一下又要去几百了,这些漏洞到底要她怎么办?不过这些苦处苏橙没办法告诉裴周明。裴周明活这么大,恐怕一天也没有体验过她这样的生活!顾苏橙欲哭无泪:“裴周明,我谢谢你啊!”
裴周明没搭理。他也十分气闷,顾苏橙这气生得简直无理取闹,要不是为了她着想,他犯得上让医生多加小心留院观察嘛。这下子倒好,落得里外不是人,裴周明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他怎么就忘了,顾苏橙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也不是第一遭。
这时候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形高挑,戴着副眼镜,显得异常儒雅,苏橙过了一秒才反应起来。她同陈熠只见过一次,还是送郁欢的时候。他们兄妹两个,一人跟了一边的姓,郁欢长相随她爸爸,眉眼大气,气质疏朗,反倒是陈熠像他们的妈妈,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是含情脉脉的样子。
裴周明嘟囔了句:“钟晓墨这个叛徒。”
陈熠只当做没听到,径直同苏橙打招呼:“你好,顾小姐。”
“陈总好,您好。”
苏橙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熠闻言一笑,他长得好,笑起来又格外温柔,让人如沐春风:“哪儿的话,这事我们也有责任。说句玩笑话,这把人给面试进了医院,也算是盛景开头辟地头一回了。”
虽然陈熠说得很轻松,苏橙却觉得脸颊发烫,竖着进去躺着出来,还出动了120,对一个公司的形象产生了多大影响啊。她还想再道歉,可陈熠却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摆手止住她:“我现在能冒昧地问一句,顾小姐,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苏橙苦笑:“去寻找下一个面试目标。”
陈熠这才道:“那不如再考虑一下盛景?”
“什么?”裴周明首先反对。
苏橙也吃了一惊,但她马上反应过来:“陈总,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裴总的顾虑我也很明白,的确是我对于这个行业缺乏了解经验不足。但是您既然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会吸取教训,不会让您还有裴总失望。”
裴周明闻言略一皱眉,但是没有说话。陈熠很高兴苏橙识趣,点头继续道:“现阶段,盛景是一个发展中的公司,也就是说,公司有一个相当大的成长空间,对于你所说的行业经验问题,我想很多人都会遇上,只要肯学,这些都不是问题。而且对于年轻人来说,多尝试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也觉得有压力才有动力。”事情竟然能峰回路转,苏橙还有一些恍惚,她又谨慎地问道,“那么,公司觉得我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比较合适呢?”
“现阶段的话,去做周明的助理怎么样?”
“什么?”苏橙与裴周明异口同声道。
苏橙连忙噤声,偷瞄了一下裴周明。幸好他也吃了一惊,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裴周明当即反对道:“你知道我最近的工作量有多少?我哪来的时间带个新人?你问问她,搞得清楚‘权证在拍卖成交款付清以后方可办理过户’和‘权证在拍卖成交款交付以后方可办理’的区别吗?”
陈熠看了一眼苏橙,显然是询问她的意思。
说实话,那段拗口的话苏橙根本就没有听懂,但是她只知道一点,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至少不能因为裴周明看不起她而放弃!
苏橙郑重道:“我会努力学。”
“太好了,我很看好你的潜力。”
陈熠微笑着抢先道,然后拉着裴周明:“陪我出去抽支烟?我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裴周明看了一眼苏橙,黝黑的眼眸里有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他点点头,随着陈熠一同走到走廊尽头的抽烟区,陈熠递了根烟过来,裴周明摇摇头,没要,靠在窗户边上往外看。
他不说话,陈熠只好先开口:“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裴周明慢悠悠地答道。
陈熠被他那理由充分的模样给噎到,没好气的点火抽了两口:“别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哪行不给新人机会。她看起来也挺有优势,还是你学妹呢,不照顾着一点儿还跟寻仇一样,她得罪你了?”说到这茬,陈熠好像悟过来了什么滋味,去盯裴周明眼睛,“是不是啊?你当年追求未果,由爱生恨?”
裴周明横了陈熠一眼:“我求你了,陈大老板,你能靠谱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