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茶半盏,等烟霞晚。
风浅浅吹,吹榴花渐落。
七夜目光深远,要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回忆道:“那时我遣婢子唤来初一,你可知瞧见了她的伤势之后,初一是如何说的?”
不带离渊有任何表示,七夜浅浅说道:“初一摇了摇头,他说:这个人我救不了。”
“……”
七夜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问初一,肉白骨起死回生的事情,织补魂魄皮相你样样都得心应手。为何这人明明还有一口气,你却说你救不了她?
初一说:并非我不救,而是她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意思。”
七夜斜眼,看向离渊。离渊阖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夜问离渊:“你来找我,想必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无非是想来问问我,她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七夜笑,桃花眼倦怠。他说:“因为我给她喝了整整一坛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前尘如梦,醉生梦死。
离渊大抵也是知道的。
“为何?”良久,离渊问道。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觉得,真相太残忍,对花璟太残忍。他宁愿是自己猜错,也不愿面对自己曾为花璟酿下的苦果。
“因为素昧平生,忘尽前尘。要救一个一心赴死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将前尘以往全部遗忘。”
说完,七夜撩了聊头发,调笑着望着离渊道:“怎么,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君特别是善良?”
离渊不说话,将目光投向结界外昔芜,彻底冷落了自认为容貌倾国倾城倾万甲的七夜。
七夜自觉无趣,自斟自饮了几杯,方才对离渊道:“救她的时候,尚且不知道这丫头的身份。不过,往后不过几日,便知道了。三界近年来真是寂寞的紧,就连神女花璟被人拒婚,而从诛仙台跳下这么点事情,都被传遍了四海八荒。”
说罢还嗤嗤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你说本君要不要搞点动乱什么的,给他们找点乐子?”
昔芜便是花璟。
七夜告诉离渊,正因为花璟没有半分活下的意识,所以他便给他喝了能够忘尽一切纷扰的素昧平生。用他的话来说,便是送佛送到西。花璟初醒之时,面对周遭陌生的幻境,与一片空白的记忆,七夜便连同琅邪山大大小小所有的妖怪,给昔芜编了一个故事。
一段在迫于七夜圣君淫威,二千多年无忧无虑小吵小闹,所有人从入戏时都当了真的,却压根就不存在的过往。
关于昔芜的过往。
同样,用七夜的话来说,花璟这个名字,早在她喝下素昧平生之后醒来的第一天,便不复存在。
是以,天上人间,四海八荒。
都再无花璟。
只有琅邪山上因为法术不济,而被天雷一道劈得失却了记忆的榴花精,昔芜。
这也便是为什么,三界碑,神仙传上都不再有花璟这个名字。
因为,花璟是打心眼里舍弃了自己。
舍弃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与年少时整整九万年的爱慕与痴恋。
待七夜收了结界,迎面而来是昔芜十分不善的一张脸。
“整整三个时辰!”昔芜伸出手指比划着,又指了指离渊:“你们两个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啊!”
七夜笑,瞅着昔芜吹胡子瞪眼,气定神闲地说道:“能做的,本君都做了。”
昔芜一脸惊恐之余还露出些许嫌恶。她拽着幻化成人形的明砂后退两步,嗤嗤了两声方才说道:“仙妖殊途终难抵断袖情深啊!”
七夜冷着脸咳了一声。
昔芜又满脸担忧地问道:“那初一怎么办?!”
一句话,换得七夜扶额,离渊蹙眉。
七夜望向离渊解释道:“这丫头近年来被我宠坏了些。”
离渊道:“看出来了。”
昔芜瞥了瞥眼,心想真是越看这个臭道士越不顺眼。正在腹诽,突然想到待离渊来琅邪山的目的。脚一抬,挤入他们二人之间。昔芜拽起离渊的手腕对七夜说道:“圣君,你瞅你耽误了这么些时辰,但是帮我俩解开啊!你们风花雪月,总不等带着我围观吧!这不人道!”
七夜看着满脸纠结的昔芜,又抬眼看了看昔芜身侧的离渊。
七夜摊手,摇摇头道:“无能为力。”
“为什么?!”
七夜继续摇头,露出一副全然无能为力的模样。说道:“因为,本君不会啊!”
“你不是法术高强吗?!”
七夜负手,挑起下巴对昔芜说道:“本君确实法力深厚,刻苦专研无上之道。可……本君从来不会花时间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昔芜嘴角抽了抽,昔芜小声道:“您老人家做的无聊的事情还少么?”
七夜挑眉,一双桃花眼媚水泛滥,瞅着昔芜笑得一脸荡漾地问道:“你说什么?”
“……好吧,没什么。”面对七夜强大的气场,昔芜泄了气,拽着离渊一面走,一面气呼呼地说道:“走!我们去找初一去!”
七夜抬手摸了摸鼻子,嘴角扬起,看着他二人越走越远。
当然,在昔芜眼中无所不能的初一,最终也没能替他二人解了那扰人的红线。
原因很简单。
面对跳脚的昔芜,初一喝了一口清茶方才幽幽说道:“连圣君这般平日里无聊透顶的人,都觉得无聊了。我……就更不可能去专研了。”
语罢他还甩开一把铁扇子,故作温雅地说道:“琅邪山上哪个不知,我初一可是四海八荒节操比情操更为有涵养的?”
对此,昔芜彻底无言。
“怎么办!”出了初一小院子,昔芜甩开离渊的手,抓挠着头发急吼吼地冲他叫道:“难不成真的要陪你这个臭道士,下一趟地狱?”
离渊侧身看向昔芜,昔芜低着头,从他的角度来看,正好能够看见她小巧玲珑的鼻子。
“……”他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昔芜打断。
昔芜叹了口气说道:“哎,道士。这几天我挺累的了,不如我们休息几天再去找……”
“好。”
“……再去找孟婆……哎?”昔芜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我还没说完呢?”
离渊颔首,露出一个极为清浅的笑容。他看向昔芜道:“你高兴就好。”
这话,他说的无心。直到说出口,看到昔芜仰着头盯着他,一脸疑惑,他在意识到方才说的那番话有何不妥。他敛了神色,抬步离去。
昔芜抬手挠了挠脑袋,心想:这臭道士是不是吃错药了?
哪知手腕处还同昔芜有些牵扯,昔芜冷不及防只得被离渊拽着走。
“哎!臭道士你倒是等等我呀!”昔芜小跑着,才能跟上离渊的脚步。
离渊回身,昔芜恰好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嗯……”昔芜微囧。
“没事吧?”离渊清冷的嗓音从昔芜头顶上传来。
“……没……没事……”昔芜觉得面上有些发热,只等将脸埋在离渊怀里。嗅着离渊身上若有若无的青竹香,昔芜觉得此时她的脸更烧了。
“……”
“……”
兔子小妹在昔芜床边铺了几层被絮,瞅着坐在床上低头逗弄小松鼠的昔芜,和站在一边一派端华的离渊,笑得一脸暧昧。
昔芜抬眼,用下巴指着地铺对离渊说道:“这几日我睡床,你睡地下。告诉你,这里可是琅邪山不比人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许忤逆我!”
“嗯。”
“……”离渊突然这么顺从,昔芜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本想存心为难,现下也不知从何说起了。昔芜咳了咳,正色道:“三日后,不,是七日。七日后便依你的,我们去找孟婆。等红线解开,你回你的天墉城,我回我的琅邪山。从此江湖路远,再无干系。”
离渊失笑,见昔芜说的一脸正经,便问她道:“你被天墉城门下弟子捉到了也不管?”
昔芜闷了声,瞪了他一眼:“你咒我呢?”
离渊浅笑不答。
昔芜则支手托了腮,认真思忖片刻,方才极认真的点头说道:“这个……倒是可以有。”
七夜说:“她只是昔芜,本君也只识得昔芜。”
离渊说:“无论她是谁,我始终庆幸自己终究还是找到了她。”
那么,那些被她可以撇弃的过往,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都是昔芜。
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约定。
不再问,也不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