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
一、二、三……六,我心里在盘算着,六次,是六次。当兵不到一个月,我便打了六次架,或者准确地说是参与了六次打架活动。
在当兵之前,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学生,在学校里虽然表现不太好,也不算坏,但打架这种事我从来没干过。而现在我在计算着打架次数的同时,却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顺着自己的脸慢慢地往下流。
刚开始我以为是汗,便习惯性地用手摸了一下,是血,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为了表现自己此刻的镇静,我便学着电视里的画面,用舌头舔了舔手上的血,这一舔便后悔得要死,从前我只知道舔血这个动作很酷,却不知道堪称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血的味道,竟然和酱油一样又咸又涩。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人的大脑在突然遭到钝器打击后,会使受打击者的味觉器官发生基因突变。也就是说,此刻关于人血的味道像酱油这个感觉是完全错误的,也许再过一会儿我再尝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变成醋。如果照此推理下去我就不是我了,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自负盈亏的小卖部,里面专售各种调味品。
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转身瞅准一块板砖抓在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刚才赐给我酱油的那个家伙招呼过去。
以前我只知道生气能让人吃不下去饭,现在我才知道,生气能让人的身高迅速增长,并且能使那个即将挨我一板砖的人迅速变矮。我一米七八的个头,算是不矮了,可是和对方近两米的个头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于是生气的第二个后果便立刻显现了。
就在板砖离对方脑袋还有1毫米时,我忽然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来了个狗啃泥,趴在了地上。让我火上浇油的是,我真啃了满嘴泥巴,那味道还不如酱油呢。
我回头一看,原来自己刚才站立位置的正后方,有个家伙正在龇着牙向我笑。你个臭小子,竟然暗算我!此刻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活了”,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在瞬间已经变成了个大老爷们,而不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学生。
被你猜对了,这次打架当然不是一对一,也不是二对一,而是群对群,具体地说是一连对五连。如果此时有一架高清摄像机的话,让我们把镜头慢慢拉远,你会发现下面的一幅场景:在某部锅炉房的一个大院子里,一帮身着橄榄绿作训服的家伙们,正像你在路边见到的蚂蚁掐架一样打得热火朝天。他们与蚂蚁的唯一不同在于,蚂蚁可以凭借特有的气味分辨敌我,而这帮衣服一样、发型一样、体味也一样的半大男人们此刻已经完全分不清敌友,反正是见人就打。对了,当兵的打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手里有的是武器。我舔到的酱油就是拜它所赐!
我呸了两口,吐掉富含矿物质的泥沙,两只眼睛即刻窜出两条火龙,接着拿起先前那块板砖,一个劲地往刚才踢我的那个家伙身边靠。因为我以前没打过架,所以打架经验少得可怜。虽然我的打架经验少得像赤道上的雪,但是我在心里说:我就不信我弄不倒一个,瞎猫不是还有碰着死耗子的时候吗?
可是事实证明我是一只倒霉的瞎猫,我的倒霉之处不在于没有碰到半只死耗子,而在于我拿起板砖想要接着拍人的时候,我们的连长——那个我们给他起外号叫“蚯蚓”的人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在这里我想插上一句话,其实连长叫杨泊,为什么叫他蚯蚓呢?原因很简单,他说话的时候就像雷老虎一样,从来都是大吼大叫,每当他歇斯底里、大吼大叫时,脖子上的青筋便会一根根蹦起,就像蚯蚓。
蚯蚓是啥时候来的?沉浸在激战之中不能自拔的我们都不知道,直到他站在和他一样黑的煤堆上,大吼“都他妈给老子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蚯蚓来了。
雷声响过后,世界一片死寂。蚯蚓照例把我们一个个薅回去,然后是一顿猛练,晚上点名时,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说:“我们一连横着是一,竖起来也是一,就是打架也必须得是一。以后再打架如果胜了,回来咱们好说好商量,如果打败了,夹着尾巴回来——哼!”
蚯蚓的这一声哼让我们心胆俱裂。更为可怕的是,在我们等待下文时,蚯蚓却来了一个烧鸡大窝脖,头也不回地迈着铿锵的步子朝连部走去。
蚯蚓走了,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第二个标志性人物隆重登场,那就是豆腐皮同志。当然,“豆腐皮”也是我们送给他的外号,实际上他是我连的指导员,他的最大特点是皮肤白,雪白雪白的。
同志们注意了,豆腐皮指导员还有另外一个我们不得不注意的身份——某名牌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生,三年前他和他的同学作为武警部队第一批大学生入伍干部特招入伍,以坐火箭的速度,在三年内由一名小排长干到了指导员。
总部党委这样做的原因有很多,据我猜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肯定是:
如果部队全都是蚯蚓这样随便说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把正常人搞成脑震荡的干部,肯定是不行的。再加上我们的营房是上个世纪前苏联红军的遗物,蚯蚓这样的干部太多,我们的营房十有八九都会被震塌。
指导员刚刚到位时,在一次训练间隙,我们无意中听到蚯蚓连长说过这样一句话:“什么本科不本科,我看全是笨科!”
蚯蚓虽然只是一个小学念到三年级的直接提干干部,但他对知识的仰慕和渴望非同一般,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豆腐皮还没下来一个月,蚯蚓已经跟他打得火热,笨科的事早已经扔到了一边。
闲话少说,我们现在谈正事。指导员豆腐皮同志缓步走到队列前面,扫视我们五秒钟之后,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打架肯定是不对的,作为一名武警战士、一名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我们只能去消灭敌人,而不是去消灭自己的战友!”
在此后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豆腐皮同志充分发挥自己专业特长,从八一南昌起义开始说起,历数了我军N个团结友爱的故事,最后以“团结就是战斗力”这样一句铿锵有力的话结束了此次点名,并伴以振臂一呼。
应该说,此次点名是一次团结的点名,一次和谐的点名,一次成功的点名。点出了战斗力,点出了士气,点出了我军过硬的作风。
在此次点名的过程中,有一名同志可能是昨天晚上包子吃多了,有点跑肚拉稀,为了证明自己战斗力强悍和作风严谨,硬是把自己的便便排在了裤裆里。在此种情况之下,我个人认为,在前面加上什么形容词都是不过分的,甚至可以说,这次点名有力地震慑了那些最近几年蹦得挺欢的不法分子,间接地告诉他们:我们武警不是那么好惹的!
在这里我很想说明一下连长和指导员的关系,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连长就像俺爹,说话办事大大咧咧,两眼一瞪能吃人的那种;指导员却像咱妈,说话轻声细语,无论你发再大的火,他一个眼神过来就可以把你融化。如果连长扑上来打你一巴掌,指导员便会紧接着过来边揉你的脸边说,来,乖,不要哭喽,给你个甜枣吃!连长打你是他的不对,但是你也得自我检讨一下啊,你是不是也有不对的地方呢……这次打架究竟因何而起,它的意义以及价值何在,或许直到十多年以后我还是弄不明白。总之,这天是我当兵的第二十天,拿部队的行话说,我还是一个新兵蛋子。
对了,我似乎应该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马斌,河南洛阳人,今年十九岁,刚入伍的新兵。
第一次打架就像处女初夜一样,注定会有疼痛,而没有想象般美好。
但初夜疼痛毕竟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生幸福时光。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我们先是干掉了自己本营的三连,然后又摆平二营的三个连队,紧接着又搞定了三营,其中最值得我终生铭记的,要算和团直特勤连的一场恶战了。
以前特勤连叫特务连,单从名字就能看出,这不是一般的连队,特务连当然就是执行特殊任务的连队了。虽然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他们不再是特务,但瘦死的蝗虫总比蚂蚁大吧。
那是个晴朗的冬日午后,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真可谓天高地阔、乾坤朗朗,确实是个打架的好天气。事情的起因同样不知道,小道消息说是连长的姐姐从外面洗完澡回来,特务连那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对我们连长的亲戚指指点点,说什么长得跟蚯蚓似的上不了台面云云。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也有点理解那帮小子,部队有句话叫“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句话的意思,我想不用解释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了吧?
可是想归想,咱们现在已经不是经常能犯点自由主义的小老百姓了,咱现在是身穿军装的革命军人,军人讲究的是什么?军令如山!不管命令对与不对,先执行了再说,这才叫部队,这样的人才能堪称军中精品、世间爷们。
值班员一声紧急集合哨,大家的一致反应就是顺手抄起放在床下面的训练器材——警棍和盾牌。当兵当然得有当兵的样子,三十五秒集合完毕,第三十六秒我们便似蛟龙出水般直扑特勤连的连部,那阵势真是壮观极了。
有备而来,备则必胜,再加上兵贵神速以及战略战术运用得当,不到半分钟工夫,特勤连的连部已经成了一九四九年刚成立时的新中国——满目疮痍,百废待举。
这时蚯蚓连长一声振聋发聩的命令传出:撤!那真是来如风、去如电,不到一秒钟,特勤连里就看不到半个一连的人了。
蚯蚓对这次战役很满意,晚上还请每个班喝了一箱汽水。连长是满意了,可营长却很生气,据营长说,他对蚯蚓这种不理智甚至荒唐的做法十分反感和恼火,决定第二天召开全营军人大会。
在那次全营军人大会上,营长慷慨陈词,历数了本年度新兵入伍以来我们一连在打架方面所取得的“杰出成就”,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以连为单位的群架打过七次,成绩是五胜一平一负,可谓“战果辉煌”,受轻伤四人,现已无碍……
营长其他的话我基本上都听不见了,只听到“五胜一平一负”这几个字心里便有了无穷的满足感,要知道从营长嘴里说出来和自己扳着手指头在那里算,感觉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说,咱总算对得起蚯蚓那句“我们一连横着是一,竖过来也是一,就是打架也必须得是一”的话,回去应该不会再挨连长收拾了吧。
大会最后蚯蚓还作了检查,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其实蚯蚓的检查是我给他写的,不光是他,还有那次受处分的——也就是每次打架都身先士卒的几个家伙的检查也全由我秉笔直书。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还代班长给别的女人写过情书、忏悔书什么的,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蚯蚓跟我们说,这次打架是他起的头,所以在会前他去找了营长,说无论多大的罪责他都一个人承担,坚决不连累弟兄们。营长说,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佛啊!营长停顿了五秒钟接着说,你个大老粗怎么也知道“罪责”这两个文绉绉的字?
营长和蚯蚓是关系非常好的战友,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好得就好像我们和蚯蚓一样。我们喜欢蚯蚓,蚯蚓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连长,都没得说。
晚上天下起雨来,蚯蚓一个人坐定在连部外面的晾衣台处,任冰冷的雨水往身上直浇。蚯蚓不说话,我们几个受处分的家伙只是小心翼翼地趴在走廊里看着蚯蚓。我们知道,蚯蚓——我们的连长哭了,原因不为别的,是因为他牵连了我们几个家伙一起受处分。
我们轻轻围过去,蚯蚓说他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好歹也是国家干部,即使转业了国家也能给安排一份工作;可你们呢,好不容易来当两年兵,还没怎么着呢,便每人背了个处分。
蚯蚓的话说在嘴里,而我们几个家伙却记在心中,我们不想说“那一刻我们被感动了”这样的鸟话,忒俗气。
指导员豆腐皮则在旁边摊开双手,气咻咻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告诉你们别去打架,别去打架,还一帮武警战士呢,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呢,简直就是一帮土匪!”
没想到豆腐皮也会发火,真不容易啊!蚯蚓一听豆腐皮这么说,猛地从晾衣台上跳起来,指着豆腐皮的鼻子说道:“老白,你少给我放马后炮,不准打架,你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拦着?再说了,不打架的兵哪里还有战斗力?”
“我到哪里去了?这话得问你!”我们这群新兵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难道蚯蚓和老白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蚯蚓闻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脑袋一耷拉竟不说话了,这可真是千古奇闻啊,蚯蚓也有耷拉脑袋的时候。
此次本年度最后的一次打架事件后,部队公开处罚了四个人,除了蚯蚓以外还有三个兵,一个是我,一个新兵能够获此殊荣,我真是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欣喜,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千里之外的老娘,相信她一定会气得想上树。
还有两个和我一样的倒霉蛋:一个叫陈林,也是个新兵,四川盐亭人,张口闭口不是锤子哟,就是妈买皮哟,我知道锤子是男性的生殖器,妈买皮是个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还有一个叫欧文明,黑不溜秋的一个小矮个,湖南汨罗人,说实话,说他是汨罗人我都有点怀疑,因为他不但没有三闾大夫屈原的文才,更没有屈原的气节。
据后来营部传来的小道消息说,我和陈林之所以这么荣幸地在全营面前被公开点名处分,全是拜欧文明所赐。据说这个家伙被营长叫去之后差点吓尿裤子,营长还没问话,他就开始绘声绘色地描绘此次打架的精彩画面。
我估计这个家伙讲着讲着嘴就有点把不住门了,他忘了自己是在营部,忘了自己面对的是营长而不是几个喜欢听他吹牛的兵蛋子。当他描述我和陈林多么多么英勇和悲壮时,忍了很久的营长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拍案而起,营长的这一拍绝对可以载入史册,它不但报废了营部刚刚配发的一张新桌子,而且还把欧文明身上的虱子都吓得抖三抖。
第二天,蚯蚓便因发高烧住进了团里的卫生队,我们几个倒霉蛋去看他,他还笑了,而且笑得憨憨的挺可爱。我也在心里暗暗笑了好几次,原因是我们连长那蚯蚓似的血管,就是让我们驻地村里的二傻子闭着眼睛来扎针,都会不偏不倚。
三个小倒霉蛋和一个大倒霉蛋在一起可以是无话不谈的,我、陈林和欧文明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蚯蚓原来有这么辉煌的军旅生涯。他参加过三次全军军事大比武,第一次第三名,第二次第二名,第三次是第一名,受到过我们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大人物的亲切接见。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个三等功,只记得二等功有两个,一等功有一个。
“妈的妈你个姥姥!”
“我日你个妈买皮哟。”出了团卫生队的拱形门后,我和陈林同时脱口而出。
“他该不会是在吹牛皮吧?”欧文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