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蚯蚓不光知道孔夫子,还学过哲学原理,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整出来了,真厉害!
在蚯蚓的坚持下,晚上点名时豆腐皮终于什么话也没说,但我们仍能从他那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一丝誓不罢休的劲头。
“他不会日后给我们穿小鞋,抓我们小辫子吧?”点完名后我们洗漱时,陈林不无担忧地问。
听到陈林这么说,欧文明在旁边插话道:“我们不是还有蚯蚓吗?怕什么!”
“蚯蚓是你爹吗?”我问欧文明,“都多大了,遇事还总想着别人救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救自己?给我们穿小鞋?没那么容易;抓小辫子?又不是满清,我们没有!”我说完这句话后端起脸盆,头也不回地朝宿舍走去,样子有点酷。
而人类的发展史告诉我们,耍酷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新兵连训练结束后,我、陈林和欧文明分在同一个班,这是我们和蚯蚓说好的,所以听到宣布的分班结果后,我们仨半点也不意外。当晚蚯蚓在全连点名时说,让我们尽快适应老连队的生活云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想不就是生活吗,我还能适应不了?可我确实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陈林和欧文明也不例外,可以说所有的新兵都一样。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天晚上,我终于彻底理解了顾城这句诗,那时我们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个很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然后又一个很重的东西压了过来,一个一个地压,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兵之前我就有鬼上身的毛病,晚上睡觉时脑袋清醒得很,但就是一动不能动,感觉浑身极重,可过一会儿就又没事了。
可是,这次的感觉怎么有点与以往不同呢?我甚至听到了那几个压在我身上的东西在小声说话:“可以了,干吧。”
他奶奶的,看来这次不是鬼上身,而是人上身,他说的“干”是什么意思?这个字的内涵和外延太丰富了,让人不得不多想。
当我的脑神经通过脊柱告诉我四肢要反应时,我却已经一动不能动了。看来只有喊了,谁知我刚想张嘴,一只黏糊糊带着脚臭,并夹杂着达克宁味道的臭袜子及时塞进我嘴里,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那一瞬间我才知道,顾城哥哥的光明今晚估计是找不到了,哥们我只能认栽。我想起了许巍的一首歌:就在今夜,什么都不要想,我只想带给你强烈的刺激……雨点般的拳头带着风声,伴着川豫粤鲁等各地骂腔顺风而下,一泻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和雨都停住了,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见了。我慢慢扯掉身上的被子,浑身酸疼,虽然刚才我看见了很多星星,但屋子里仍然很黑。
我知道鼻子肯定出血了,因为那股熟悉的酱油味又在我口腔里弥漫开来。
“我日你个妈买皮哟!”陈林骂道。陈林平时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都是抑扬顿挫的,十分好听,可是今天晚上却很平淡。我知道他刚才肯定也见到了星星,还经历了电闪雷鸣,并且极有可能也尝过酱油的味道。
我马上又想到欧文明,这小子半天连屁也没放,是不是被打死了?黑暗中我摸索着爬到上铺,先摸到一个布满崎岖不平小疙瘩的脑袋,然后是蜷成一团的身体,肚子倒是一鼓一鼓的,看来欧文明还活着!
人是有第六感的,这点你不服不行,在我东摸西摸时,总觉得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夜里盯着我看,令我浑身不自在。听连长说我们部队营房在建成前是一片墓地,而且是烈士墓地,因为在解放前夕这里曾经历过一场著名战役,战死者数以千计。直到今天,当地老百姓犁地时还能翻出红色土壤,据说这就是当时战役惨烈的最好佐证。连长的话吓得我们这帮新兵晚上有好多都快被尿憋死了,也不敢去厕所。
尽管我知道连长的话有相当一部分是扯淡,可是白天扯淡的话,到了晚上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就像看恐怖电影一样,明明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假的,可仍然会把你吓得浑身掉渣。
“陈林,快把你的打火机拿出来照照,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呢?”
“嚓嚓”几声,打火机应声而亮,我刚想夸陈林反应快,定睛一看,见一排的六个人身着三角裤头和小背心,凶神恶煞般盯着我和陈林。
我和陈林傻眼了,面面相觑,看起来形势对我们不利。想到这,我赶紧用手拉了拉还在装死狗的欧文明。
“还睡个锤子哟,太阳出来了,下雨收衣服了!”陈林在这个时候还不忘把我军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发扬一把。
欧文明显然也是刚刚从五彩斑斓的宇宙星空回到地球上来,稀里糊涂、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跟我和陈林站到一起。
陈林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显然激怒了这六个人,因为我看到他们的脸已经开始变形,我猜他们心里肯定在说:这帮孙子真行,经过这顿炸酱面居然还笑得出来?接下来究竟是用五指山呢,还是满地找牙?要不就用啤酒烧鸡?干脆来个旱地游泳或者开飞机得了!
在这里我要特别声明,关于“炸酱面、五指山、满地找牙”这样的军事术语大家可能不懂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给大家一一解释。总之你就把它们想象成一道道特别好吃的菜吧。如果你有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那我只能让你来亲自实践一回,吃上一次,绝对保证你到死都不会忘记它们的味道。
“本班长今天给你们这帮新兵蛋子上上课,告诉你们什么是当兵的。”
六人中的一个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人是我们邻班的班长,我们私下里给他起外号叫“咱妈”。之所以叫他咱妈,当然不是说他的下面没长蛋蛋,而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啰唆而已。刚给他起外号的时候,陈林的建议是“唐僧”,但立刻被我否决了,因为我感觉“咱妈”这个称呼比唐僧还要恶毒十倍。
通过咱妈极富煽情的五分钟演讲,我基本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新兵下排后,都要给刚到连队的新兵来这么一出,据说这是一连的传统,就好像武松要吃杀威棒一样。
二、此番目的是为了让新兵了解什么是部队,此后会更加尊重老兵。
三、希望广大新同志不要有什么意见,咱妈他们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们当初挨过别人的捶,所以他们今天也要捶人,而我们今天被人捶,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有资格去捶别人。
而我认为咱妈他们起码犯了以下几个错误:
一、如果捶人是一连的传统,这也是个不好的传统,我们要摒弃它。
国共两党都重叙前缘了,一个连的兄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非要用暴力呢?
二、通过挨捶就能了解什么是部队吗?难道咱妈是在间接告诉我说,部队就是挨捶,挨捶就是部队?真荒谬!
三、今天来挨捶、明天捶别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少林寺和尚都知道的道理,难道我们这些新时期的先进青年们却不知道?
四、武松最后没有吃到杀威棒,他吃了肉、喝了酒,最后还潇洒地杀了几个人。
无论什么问题,用文字表达起来总是显得有点吃力,其实上面这些想法在我脑海里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随着我理性思考的结束,感性的拳头便随之而来,我扬起老拳照着咱妈的鼻梁来了一记直拳,只听“啪”地脆响,咱妈哎哟一声捂着鼻子蹲在地上。我想,再不蹲下,老子也让你数星星去。
其余几人显然被我这记直拳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一则他们可能正沉浸在咱妈的激情演讲中,无法于突然之间醒过来;二则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新兵竟然敢给他们一记漂亮的直拳。
从惊讶到醒悟,再由醒悟到动怒,再由动怒到动手,两秒钟时间已经足够,其余几个老家伙几乎同时动手,嗷的一嗓子朝我们直扑过来。陈林也不示弱,飞起右脚朝其中一个人的小肚子直踹过去,那家伙应声倒地。
欧文明更是以奇招制胜,充分运用我军在解放战争中变劣势为优势的战术,依仗身材矮小、躲闪灵活的优势,不到五秒钟便脱去其中三个老家伙的小裤头。那一刻我的心里感慨万千,什么叫哥们?这就叫哥们!什么叫兄弟?这就叫兄弟!
再看这六个人,其中三个紧紧护住自己的下体,第四个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第五个摸着自己的鼻子轻声呻吟,最后一个是我们的班长,看到此情此景呆若木鸡,我们班长名叫郭仪,典型的山东大汉,属于个高无脑型的人物。
此刻这六个人虽然姿势各异,但眼神却是一样的充满了迷茫与困惑,中间还夹杂着无限的哀伤和一点点的愤怒。
看到他们六个人不再有什么动作,我一个箭步窜到桌子旁,随手抄起旁边的凳子高高举起,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顿了,敌我双方不再有任何动作。
三十秒钟后,还是我先开了口:“以后谁敢再提部队的这个鸟传统,如同此凳!”说完我用力把凳子朝水泥地上砸去,部队的东西质量太好了,那凳子居然一点没坏,那场景真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我们三个并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蚯蚓,自己能处理好的事干吗要去麻烦别人。自打那事以后,我再也没有被别人蒙着被子数星星了。
部队就是各种爷们汇聚的地方,包括咱妈那样的也不例外,第二天蚯蚓问咱妈鼻子是咋回事,咱妈把头一扬,毅然说走路时不小心撞到墙上了。我不喜欢咱妈,但我却喜欢咱妈的这个回答,在我的意识里,纯爷们就应该是这样的。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历来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当我们三个人都感觉这件事很可能会不了了之的时候,我们荣幸地接到连部的邀请,当然不是去喝茶。
我们三个打报告进门后,才发现那六位爷已经在里面站定了,对面就是伟大的豆腐皮指导员。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豆腐皮开口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谁,是说他和蚯蚓吗?蚯蚓哪儿去了?我用余光在连部里逡巡一圈,没发现蚯蚓的踪影,可能是去上厕所了。
“大前天晚上,你们几个都干什么了?”豆腐皮用手指着那六位爷,朗声问道。咱妈在抬头看豆腐皮的瞬间斜了我一眼,在这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他代表那六位爷,而我代表我们三个新兵蛋子达成的默契——打死也不说!我们历来坚持男人的问题自己解决!
“没……没……干什么啊!”这句结结巴巴的回答充分说明一个道理,咱妈的说谎水平显然不及我们这三名新兵蛋子中的任何一个。
“没干什么?那你的鼻子是怎么回事?”豆腐皮问。
“报告指导员。”郭仪班长的说谎水平显然比咱妈高出一截,“他鼻子的问题我已经向连长汇报过了,确实是走路时不小心撞到墙上,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你作证?大白天闲着没事拿鼻子撞墙玩?难道他想练铁鼻功?我只听说过有铁布衫,可没听过铁鼻子功啊!”豆腐皮也会幽默。
“指导员,我没说我是在白天撞的,我是在晚上……我晚上……梦游,对!我从小就有梦游的毛病!”咱妈答道。
其他几个老兵连忙跟着附和,其中一个恬不知耻的家伙更是把这个谎圆到了极致:“是梦游、是梦游,他经常梦游!有一次他梦游着还顺便去了趟厕所呢!”
第一回合以豆腐皮的失败告终,双方各休息五分钟。之后第二回合开始,指导员一转头,把镇定的眼神投向我们三个。
豆腐皮深情地看着我们,而后迅疾地把头转向那六位爷,语气阴冷:
“你们先去外面等一会儿。”
各个击破是我军攻心战的重要战法之一,那些家伙前脚刚迈出连部大门,豆腐皮便换了一副温柔表情。看到指导员豆腐皮同志的表现,我心想:
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变》这首歌是不是在歌颂我们的指导员同志呢?
“你们不用怕。”豆腐皮说。
他姥姥的,我在心里骂,谁怕了?怕死就不是共青团员。
“在咱们一连,绝不能出现老兵打骂新战士的情况!谁打你们了,大胆地说,我给你们做主!”豆腐皮显然有点激动。
其实人家不光打了我们,我们还进行了坚决的回击呢。老兵打新兵当然不允许,那么新兵打老兵呢?结果会不会更刺激?对于我们三人这种打破旧世界、建立新秩序的行为能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们想都不敢想。
我和陈林面面相觑,好像豆腐皮同志在说梦话,我们根本不知其所云。虽然那六位老同志兵龄比我们长一年,但我敢肯定地说,论表演他们个个都得管我们叫师父,新兵就是部队的新鲜血液,当然得有新气象了。
“指导员。”陈林把“鸡胸”一挺,以示对豆腐皮的尊重,“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我们三个挨打了,在这里我愿用我的尊严和人格向您担保,这个消息绝对是假的!”
我还真没听说像陈林这种人也有人格和尊严,我不得不说他这种表达方式真够呛,但我仍然把话头接过来,附和着说:“对,绝对是假的!”
陈林的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气得他直朝我瞪眼,显然对我这种没能让他把谎撒完的行为感到很气愤。
“我们自从下到连队以后,吃得饱穿得暖,团结同志、热爱老乡,牢固树立了以连为家的思想……”我还没说完话,第二回合时间又到了。经过两个回合的激烈拼杀,在这场撒谎与反撒谎的战斗中,形式已经基本明朗:以豆腐皮为代表的被骗方明显处于劣势,以广大新兵老兵为代表的欺骗方杀法果断,战术运用得当,处于明显优势。
豆腐皮再次用眼神把我们三个轮番轰炸一遍,最后把眼神又定格在欧文明身上。坏了,我在心里说,正当我和陈林想用一些出其不意的借口把豆腐皮的目光吸引过来时,已经晚了。
“欧文明是个好同志,”豆腐皮先把欧文明从我们三个人中给挑了出来,接着说道,“你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