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尔感觉到哈罗德的回答就在嘴边,为了不让他说话,她抢先答道:“都不错,挺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当然爱他,跟所有父母一样。他也同样爱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其实现在也一样。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谢天谢地,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又团聚了。”她揉搓了一下脖子,举起双手。“这真是奇迹。”她说。
马丁·贝拉米记录了下来。
“那么您呢?”他又问哈罗德。
哈罗德把那根不曾点燃的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然后揉揉脑袋,点头说道:“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些话也被记录了下来。
“现在我得问个有点傻的问题,你们两个有宗教信仰吗?”
“有!”露西尔说着,突然坐直身体,“我相信耶稣,忠于耶稣,并且因此而自豪。阿门。”她朝哈罗德所在的方向点点头,“至于他嘛,是个异教徒。看在仁慈上帝的份上,我一直告诉他要忏悔,但是他犟得像头驴。”
哈罗德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就像台旧除草机。“我们两个轮流信教,谢天谢地,已经过了五十几年了,还没有轮到我呢。”
露西尔挥了挥手。
“哪个教派?”贝拉米探员边记边问。
“浸礼教。”露西尔答道。
“多长时间了?”
“终生信仰。”
继续记录。
“其实这么说也并不准确。”露西尔又说。
贝拉米探员停住了笔。
“我以前有一段时间是卫理公会教徒,但是我和牧师对某些教义的理解有差异。我也曾尝试到圣洁会寻找答案,但他们总是太吵闹,又唱又跳的,我实在跟不上,我开始还以为是参加聚会呢,哪里像是在教堂?而且我觉得基督徒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露西尔探了探身子,看到雅各布还在餐桌旁边:他正对着桌子微微点着头,跟以前一模一样。然后她接着说,“还有一段时间,我试过……”
“人家不需要你讲这么多。”哈罗德插了一句。
“你闭嘴!他问我,我才说的,对吧,马丁·贝拉米探员?”
探员点点头。“是的,夫人,您说得很对。您说的这些也许都很关键。根据我的经验,往往不起眼的细节最能说明问题,特别是像当前这么重大的事。”
“到底有多重大?”露西尔立即插嘴问,好像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您是说有多少起这类事件吗?”贝拉米问。
露西尔点点头。
“也不是特别多,”贝拉米字斟句酌地说,“我不能透露具体数字,不过的确不算严重,不多不少吧。”
“几百件?”露西尔毫不放松,“几千件?不多不少是多少?”
“总之完全不必担忧,哈格雷夫太太。”贝拉米摇摇头说,“这只是让人觉得比较稀奇罢了。”
哈罗德笑出声来,说:“他已经掐住你的软肋了。”
露西尔只是笑了笑。
等到贝拉米探员记下哈格雷夫夫妇叙述的所有细节,已经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窗外传来了蟋蟀的叫声,雅各布安静地躺在夫妇俩的大床中间。露西尔以前经常把雅各布从餐桌边抱到卧室里去,并一直以此为乐。可她觉得,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凭自己的老腰,一定已经抱不动雅各布了。
睡觉时间到了,她走到餐桌边,弯下腰,伸出胳膊搂住孩子的身体,咬着牙准备抱起雅各布。让她没想到的是,雅各布竟然站起身,顺势偎进她怀里,感觉轻飘飘的。露西尔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年轻而灵活,这么多年的岁月和痛苦仿佛都是一场虚无的梦。
她抱起孩子,竟然一路平稳地上了楼。她给他盖好被子,靠在床边,像过去一样轻轻哼起歌来。他没有马上睡着,不过她不在乎。
他已经长眠太久了。
露西尔坐了一会儿,看着他,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连眼珠都不敢移开一下,生怕这场魔法——或者说是奇迹——会突然消失。但是他还在那里,感谢上帝,她不由得想。
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哈罗德和贝拉米两人正尴尬地沉默着。哈罗德站在前廊,香烟已经点燃,他大口抽着烟,一边还用手把烟雾扇到纱门外边的夜色中。贝拉米探员站在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旁边,好像突然之间又渴又累。露西尔这才意识到,自从他进屋,自己连水也没有给他倒一杯,这让她觉得很不好受。但是,从哈罗德和贝拉米此刻的样子来看,她有一种预感,这两人大概要干什么让她更不好受的事了。
“他要问你点事情,露西尔。”哈罗德说着,手指哆哆嗦嗦地将香烟放进嘴里。露西尔决定这次不埋怨他,先由着他抽。
“什么事?”
“或许您还是先坐下来比较好。”说着,贝拉米探员作势要过去扶她坐下。
露西尔退后一步。“到底什么事?”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我看出来了,不过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哈罗德转身背对她,垂着脑袋默默抽烟,没有说话。
“不管是谁,”贝拉米开腔了,“刚听到这个问题都会觉得很简单,不过,请相信我,这其实是个十分复杂而严肃的问题。而且,我希望您回答之前先仔细地考虑清楚。并不是说您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不过您要保证三思之后再作答。希望您不要让情感蒙蔽了理智,这虽然很难,但还是要尽可能做到。”
露西尔的脸涨红了。“你这是什么话,马丁·贝拉米先生!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别以为我是女人,就一定会精神崩溃。”
“行了,露西尔!”哈罗德低吼一声,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先听听他要问什么。”他咳嗽起来,也可能是在啜泣。
露西尔坐下了。
马丁·贝拉米也坐了下来。他轻轻掸了掸裤子,其实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他又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双手。
“行了,”露西尔说,“快进入正题吧。你磨蹭这么半天,我真受不了。”
“这是我今晚最后的一个问题。你不必马上给出答案,不过越早回答越好。越快做决定,就越不容易把问题搞得太复杂。”
“到底什么事?”露西尔几乎在恳求。
马丁·贝拉米吸了一口气。“您想留下雅各布吗?”
两周过去了。
雅各布现在成为了家中一员,这已经不可改变。客房又重新收拾成雅各布的卧室,他已经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好像他从来不曾死去又回来。他那么幼小,有爸爸,有妈妈,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自从孩子回来之后,哈罗德一直心乱如麻,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整天烟不离手,因为抽得太多,只好一直在外面走廊上待着,以免整天听露西尔唠叨他的坏习惯。
一切都变化得太快,要是没有一两个坏习惯,他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们是魔鬼!”哈罗德的脑中总是回荡着露西尔的声音。
雨声滴答,天色已晚。暮色从树丛后面包围过来。屋子里已经安静下来了,雨声之外,只有轻轻的喘息声,那是一位追着孩子跑了很长时间的老太太发出来的。她推开纱门进了屋,一把擦掉额上的汗,瘫倒在摇椅中。
“我的天!”露西尔说,“那个孩子让我跑得快累死了。”
哈罗德掐灭香烟,清了清嗓子——每次他想挤兑露西尔之前,总是这么做。“你是说那个魔鬼吗?”
她朝他挥挥手。“闭嘴!”她说,“别这么叫他!”
“是你这么叫他的,你说过,他们都是魔鬼,不记得了吗?”
刚才追了半天,她还有点气喘吁吁。“那是以前,”她恼火地说,“当时是我错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她笑了笑,疲惫不堪地向后一靠,“他们是宝贝,天赐的宝贝,一次重生的机会!”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露西尔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虽然她的儿子只有八岁,但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很容易疲倦。
“你应该多陪陪他,”露西尔说,“他知道你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看得出来。他知道你对他和从前不一样了,过去他在家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她觉得自己说得不错,笑了笑。
哈罗德摇摇头。“等他再消失的时候,你怎么办?”
露西尔的脸绷紧了。“闭嘴!”她说,“‘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诗篇》三十四篇十三节。”
“别跟我扯什么《诗篇》。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露西尔,你跟我一样清楚。有时候他们会消失,离开我们,再也没有音讯,就好像另外一边最终召唤他们回去了一样,到时候你怎么办?”
露西尔摇摇头。“我没时间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说着,她站起身来,完全不顾自己的两条腿累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都是谣言,是胡说八道。我得去弄晚饭了,你别老坐在屋子外面,小心得肺炎!你可受不了淋雨。”
“我马上就进屋。”哈罗德说。
“《诗篇》三十四篇十三节!”
她关上身后的纱门,还上了锁。
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碗橱的门开开关关。肉、面粉和香料的味道充溢在五月细雨的湿气中。哈罗德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男孩的声音。“爸爸,我能出去吗?”哈罗德晃晃头,赶走困意,“什么?”其实孩子的问题他听得很明白。
“我能出去吗?求求你了。”
尽管哈罗德的记忆中有大段空白,但他还是记得,过去只要听到雅各布说“求求你了”,自己就会立即败下阵来。
“你妈妈会发脾气的。”他说。
“就一小会儿嘛。”
哈罗德忽然有点想笑。
他摸摸索索想掏根烟出来,但是没找到——他敢发誓,至少还有一根的。他摸遍几个口袋,香烟没有摸到,却找到一枚小小的银质十字架——大概是什么人送的礼物吧,他实在想不起具体细节来了。他甚至都不记得兜里有这个东西,但他还是忍不住低头盯着它看,仿佛手里摸到了一件杀人凶器。
这个十字架上耶稣受难的位置原本刻着一行字:“上帝爱你”,但是现在字都磨掉了,只剩下一个O和半个Y。他盯着十字架看了半天,好像那只手不是自己的一样,大拇指不由得来来回回摩挲着十字架的交叉中心。
雅各布站在纱门后面的厨房里,倚着门框,双手背在身后,交叉着双腿,看上去好像在沉思。他来来回回打量着远处的地平线,看着外面风雨交加,又看看他的爸爸。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出去走走没有坏处嘛。”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哈罗德轻轻笑起来。
厨房里,露西尔正煎着什么东西,还一边哼着歌。
“快出来吧。”哈罗德说。
雅各布跑出来,坐在哈罗德脚边。他这个动作仿佛激怒了雨水,雨滴不像是从天上落下,反而如同对着地面俯冲直下,拍打着前廊的栏杆,飞溅到父子俩身上。但是他们并没在意。老人和那个死过一次的男孩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孩子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他的脸还跟当年一样圆圆的,长着雀斑,皮肤光滑,两条胳膊格外长,这也跟五十年前一样,他的身体正开始发育。他看起来真健康,哈罗德突然想。
哈罗德下意识地舔舔嘴唇,大拇指还在摩挲十字架的中心。孩子一动不动,要不是他的眼睛在眨动,哈罗德仍会以为他已死去。
“你们想留下他吗?”
贝拉米探员当时这么问道。
“我说了不算,”哈罗德说,“是露西尔拿主意。你得问她才行,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听她的。”
贝拉米探员点点头。“这我明白,哈格雷夫先生。不过我还是要问您,我得知道您的意见。这件事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别人。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关掉录音设备,但我还是得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想不想收留他?”
“不想,”哈罗德说,“说什么都不愿意,但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路易斯和苏珊娜·豪特
他醒过来时,人在安大略;她则在凤凰城城外。他曾经是个会计,她是钢琴教师。
世界已经变样了,不过还是那个世界。汽车的噪音变小了,楼房更高了,而且夜晚比过去更加闪耀。每个人好像都忙忙碌碌,不过也仅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路向南,还扒过几次火车,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干了。纯粹是因为运气或者命运使然,他一直没有遇到调查局的人。她则开始往东北方去,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要往那个方向走。不过没多久,她就被调查局发现,并送到了盐湖城城外,那里正被改造为地区加工厂。不久之后,他也被调查局找到,当时他已经到了内布拉斯加和怀俄明两州的边界。
死去九十年之后,两个人又相聚了。
她一点都没变,他好像略微瘦了一点点,不过这是因为旅途劳顿而已,两人虽然有些防备,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害怕。
耳边不时有音乐声传来。好像从两人相聚开始,那段旋律就一直萦绕回响,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