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来,一手撑腰,一手按着茶案:“年轻人,不要拘泥于常理!那些东西是套在你脖子上的绳索!它会毁了你,叫你一辈子都活不明白,到死也是一个糊涂蛋!”
“难道没有必须遵从的吗?”
“唯一可遵从的,是你的心。你要做的唯一有价值的事,就是把你的心变成常理。
如果世上还有所谓常理的话,这就是常理!”
“人人都以自己的心为常理,到头来仍然没有常理。”
“正因为人人都以自己的心为常理,所以我才说根本没有常理。”
我掏出烟盒想抽烟。
“这里不许吸烟!”教授厉声制止。
我收回烟盒。
“您看,如果我遵从我的心,我就想抽支烟。可是,您遵从您的心,您就要制止我抽烟。所以,咱们两个人,就只能有一个人遵从自己的心,另一个人,就只好屈从。您看,这又怎么解决呢?”
“这是所有问题的问题。人类的历史,就是解答你这个问题的历史。但到今天,这个问题也没有公认合理的答案,这是一道无解的死题!”
“我不想得罪您,可这会儿,我非常想在您的花房里抽支烟,我的烟瘾很大。”
教授坐回藤椅,歪着头端详我,十指交叉,厚墩墩的嘴唇向两侧展开,露出长者慈祥的微笑。
“只有两个选择。”
“愿听其详。”
“你来看。”他竖起右手食指,示意我跟他到水池边。他抓起一根粗大的竹竿,竹竿的一头有个很大的网兜。他像渔夫似的屏住呼吸盯着水面。突然,他挥起竹竿扎向水中,随即用力向上挑起。我上前帮忙,网兜中的锦鲤翻滚着,鱼尾拍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脸。我和教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条将近十公斤重的锦鲤拖上岸。
这条锦鲤通体陶瓷般洁白,头上顶着鲜红的圆形饰冠。奇怪的是,一离开水它反而安静下来,莫可莫不可地睁着眼睛,一口口吞着空气,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它若是奋力挣扎,或可轻松获得自由,把我和教授一尾巴扫入水中也说不定。看着它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大惑不解。
“怎么样,漂亮吧?”
“绝对漂亮!”我摸摸鱼鳞,宛若涂了油脂的铠甲,手感甚是奇特,“跳龙门的就是这种鱼吧?”
“想象一下,”教授竖起右手手掌,左手按住鱼头,“我的右手是一把锋利的刀,而这条鱼就躺在砧板上……”教授看着我,眸子中射出阴森的杀气,“一刀砍下去,会怎么样?”
“要么一刀两断,要么跳起一米高。”
教授巨大的手掌猛然重重地砍下去,丹顶锦鲤既没有一刀两断,也没有跳起一米高,身子弹了一下,依旧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
“说说你的评价。”教授一脚将那条倒霉的鱼踢回水池。
我摇摇头。我的感觉很复杂,一时无法整理成清晰的话语。
“任人宰割的懦夫?”
“……”
“视死如归的王者?”
“……”
“不!”教授自己作了回答,“它是个忍者!”
“您是要我做这条鱼一样的忍者?”
“这是选择之一。”
“那么,另一个选择呢?”
“做忍者的主人!”
我想了想。忍者内心的煎熬与表面的淡定都是我不具备的,我做不了忍者。同时,我也不愿意做谁的主人,我连我自己的主人都做不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做忍者和我自己的朋友。关键是,迄今我也没找到我自己。
“可现实上,”我顿了一下,说,“每个人都在忍,而同时又认为自己是主人。”
“我欣赏‘现实’这个词。现实上,当一个人忍的时候,他会当真认为自己是主人吗?当你是主人的时候,你还会委曲求全地忍吗?在你做出决断的那一刻,你要么是主人,要么是忍者。心态上如此,二者必居其一。所以,你说的‘同时’,只是自欺欺人!”
“不管‘现实上’也好,‘心态上’也罢,问题总归没有解决。”我看着教授涨红的脸,揉了揉鼻子,“我现在就是一个忍者,但我不能遵从自己的心,这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我说这是一道死题!”
“就真的没有破解之法?”
“我说过了,做忍者的主人!”
“也就是说,做自己的主人?”
“正确!”
我果断地掏出一支烟,“咔哒”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同时也是美美地吸了一口。
教授先是惊诧地张大嘴巴,眼珠凸起,一时脸上乱云飞渡,拳头也攥紧了。只是一瞬,云散日出。教授仰天大笑,继而拍了下我的肩膀,把我按在石礅上坐下,自己也沉入宽大的藤椅里。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态,掌心朝上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慌忙递给他一支烟,并替他点燃。
他试探着吸了一口,轻轻咳嗽一声,笑容仍然荡漾在脸上。
“我好久不吸烟了,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他说。
“抱歉,让您破戒了。”我说。
“不过,我很高兴。我好久没这么痛快淋漓地和别人谈过话了。”教授把吸了一口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我们俩只取得了近乎一半儿的一致,话题中途被你拐了弯。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说明你是可以让我信赖的人。”
我不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端杯喝了口茶。这时,战神走过来,手里提着文件箱。教授收起笑容,严肃地向战神点了下头。战神把文件箱放在茶案上,按动保险开关,箱盖“啪”地打开,现出满满一箱百元钞。
我看着教授,没说话。
“按规矩就应当这么办。”教授缓慢地说,“这不是贿赂,如果需要采取这种手段的话,对象也只能是那位姓黄的经理。我只是因为纯属私人性质的原因,才选择了你的公司。至于这笔钱,你以什么理由收下都行。起码那个汤姆·杰瑞是通过你认识你的公司的,而我又通过汤姆·杰瑞和你的公司签了合同。我不能对这层关系视而不见,我也要遵守生意场上的规矩。”
“可我不能收!”我喝净杯里的茶,放下茶杯,“我从来不收和工作有关的中介费,这是我的原则。”
教授盯着我,半晌无语。忽地,他摆了下手。战神合上文件箱,提起走了出去。
“可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是的,我们是朋友了。”
“那好,作为朋友,只是作为朋友,我把这棵一叶莲送给你。”
“我喜欢这个礼物!”
“还有,”教授起身,走到金丝竹后面,拎出一个手提式狗舍,一只巴掌大的蓝色吉娃娃蜷缩着睡在里面。教授把吉娃娃掏出来放进我用过的茶杯里,“这个也送给你。”
这只蓝色的吉娃娃,在茶杯中露出半截身子,两只小爪子搭在杯沿上,缓缓睁开惺忪睡眼,眼珠子骨碌碌四下转动,突然定格在我身上张嘴大叫起来。
我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莫名其妙,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笑得教授目瞪口呆。在我歇斯底里的笑声里,夹杂着小东西狂怒的咆哮。
“我收下了!”我尽力抑制着不断涌上喉头的笑声,“这个小东西!”
教授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我自己向花房出口走去。
真是慌不择路,怎么也找不着进来时的通道了。四下里是茂密的蕨类植物,如同恐龙钻进了侏罗纪森林。我可能拐错了方向,越走灯光越是昏暗,最后竟至黑茫茫一片。
终于发现了光亮,一灯如豆,在一堵常春藤覆盖的石墙上。灯下显然是一道钢制密封门。我推那扇门,纹丝不动。难道是一道死门?正犹豫间,门无声无息开启。
原来是向两侧伸缩的自动门。我跨步而出,脚下踏空,重重地跌了下去。
好在顺着木梯滑落在地,全身筋骨并无大碍。狗舍也完好无损,跌下去时我本能地将它高高擎起。我不知进入了什么所在,身后的密封门无声无息地闭合。四下漆黑一团,门自身也一同吞入黑洞洞的虚无中。忽然一股恶臭钻进鼻腔,我的胃连同食道和咽喉如受电击般一阵痉挛,哇地大口呕吐起来。
从未闻过如此恐怖的恶臭,是那种浓烈的尸体的腐臭。我用手掩住口鼻,但又不能不呼吸,全身的器官都强烈地拒绝这种气味。不住地呕吐,又不能呼吸,我快要窒息了!
突然,头顶有灯光泻下,顿时周围亮如白昼。密封门后传来嗵嗵的脚步声。我刚要喊,背后有人捂住我的嘴,把我按倒在一棵大叶旅人蕉下。
“别喊。”那人说。
是个女孩。女孩的手像冰一样凉,红色开司米圆领衫外面罩着蓝大褂,雪白的短发,戴着黑色宽边近视镜。看不出年龄,估计也就二十出头。她并无恶意,但镜片后面梦幻般的蓝色眼睛透出紧张的神情。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示意我戴上。
“用酢浆草汁浸过的,尽管戴好了。”她说。
果然,戴上口罩后臭味消失了,鼻腔里除了草酸味,还有一种松脂的幽香。我又可以畅快地呼吸了。
“你是谁?”我问。
“金小米。”她说。
“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嘘——”她命令我噤声,“一会儿回答你。这个地方,未经允许不能进入。让人发现,恐怕对你不利。明白?”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信这个女孩。大概是她银丝般的白发和蓝色的眼睛把我带入了梦幻中。
这时,我才看清所在的场所。这里仍然是花房的一部分,是花房中一个独立的隐密之所。同样是高大的钢梁和玻璃结构,只是与其它部分用一道石墙相隔,也更为闷热潮湿。这里生长着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这一点从宽大的叶片和气根就可看出。树上藤萝缠绕,地面生满苔藓和地衣。稀奇古怪的昆虫嗡嗡叫着飞来飞去。
但这些植物不是主角,它们只是为营造特定环境而点缀其间的。在空阔处,矗立着一种巨大而华丽的喇叭状花朵,看不到它的枝叶,或者它根本就没有枝叶,紫红色的花冠直径大约有两米,花心中近三米高的花柱像一把冲天的利剑。无数苍蝇围绕着它飞,上面爬满黑斑似的黑色甲虫。在我的视线之内,可以看见四五朵这样的花,远处似乎还有,但看不清具体数目。这个场所就是专为这种巨花所设,而就是这种硕大而又美艳的花,发出了腐尸般的恶臭!
“尸臭魔芋花!”我暗叫道。
以我有限的植物学知识判定,这应当就是大名鼎鼎的世界上最大的花朵。传说它是守护所罗门王宝藏的恶鬼,现在仍然可以在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的热带雨林中见到它的身影。我纳闷教授何以养这种恶臭的花,还如此煞费苦心地为这种花营造这么一个隐秘的生长居所。我忽然想起来,岚出车祸那天,在广仁医院的急诊室外,教授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叫我无法忍受的似狐臭又非狐臭的腐尸味道!
密封门无声无息打开,教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扫视着他的这块领地,带着满意的微笑走下木梯。密封门在他身后悄然闭合。他走到一朵花前,驻足站立,久久地端详着那朵花,然后双目微合,把头探进花冠,大口大口地吞吸着花的气息。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梦魇般的哼叫。当他抬起头时,我简直不认识他了:
头发和腮毛上沾满黄色的花粉,目光烁烁,脸如酒鬼一般涨紫。突然,他撕扯下一片花冠塞进嘴里,嚼碎咽下。一只幸运的黑色甲虫从他的齿间飞出。他开始手舞足蹈,吚吚呀呀地唱着什么,整个人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女孩看出我的紧张,握住我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凉,不是由于害怕,而是体质如此。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女孩的肌肤像玉一样洁白。
尸臭魔芋花的花房、舞而歌之的教授、肌肤如玉的女郎——我如在梦中!狗舍中的吉娃娃竟然毫无声息。大概它和教授还有我身边的这位女郎一样已经习惯这里的臭味。不过,我还是担心它会叫起来。
吉娃娃没有叫,我却听见了哭声。教授的歌舞停止了,他以手掩面蹲在花下痛哭起来。他高大粗壮的身躯在尸臭魔芋花的灯影中缩成小小的一团。他那沙哑生硬的哭声如一只受伤的猛兽在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教授站起身,向对面黯绿色的墙走去。那面墙上竟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大铁门。从铁门的缝隙望进去,原来花房连着的是一座洞窟,一座深不见底的洞窟。
教授昂首走入,铁门随即闭合。我揉揉眼睛,不相信看到的是事实。我看一眼女孩,她长吐一口气,放开了我的手。花房又恢复了果冻般凝结的静谧,但教授边歌边舞的身姿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他的野兽般的哀嚎仍在我的耳边回荡,而教授本人却已进入大山之内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天呀!”我惊叹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林彪秘洞!”女孩说。
“你说什么?”
“秘密军事指挥所,‘文革’时修建的。”女孩坐起来,拍拍身上粘的苔藓,“开工那天,林彪下了‘林副主席第一号令’,竣工那天,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你说,可有这么巧的事?”
“在玉枷山修指挥所干吗?”
“准备跟苏联打仗!”
“所以修了这么个备战指挥所?”
“这是其中之一。”
“这么说,玉枷山也被掏空了?”
“像个蜂巢。”女孩指指教授走进的山洞,“那里是指挥洞。离这里不远,还有作战洞和通讯洞。你可能不信,里边还有舞厅!”
“舞厅?”
“山下别墅式的院子,就是林彪的行宫。”
“那现在呢?”
“军队撤了,交由当地政府管理。五年前教授租下,改建成了生物研究所。”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还有很多,可今天不能再说了。”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玉枷山的松鼠!”女孩嫣然一笑,“真的不能再说了,你难道不担心家里那个女孩?”
“你什么都知道?”
“我们知道一切!”
“我们是谁?谁是我们?你把我搞糊涂了!”
“还会再见面的,那时一定全盘告之。现在,你真得回去了!”
真的该回家了。1秒钟也不能再耽搁。
我提起狗舍,走向密封门。
“照直走就是出口,过索桥要小心!”女孩叮嘱道。
一切恍如梦境,梦中岚在向我呼唤。我记不清和花房门口那两位双胞胎似的非双胞胎女郎说了什么,记不清怎么过的铁索桥,记不清如何下的旋转楼梯,记不清是否穿过长长的走廊,记不清怎么上了自己的车。当我被石墙大门前的迷彩服拦住时,我才清醒过来。迷彩服收回通行证放行。
穹隆似的林间路出现在大灯光柱中,我蓦然发觉还戴着金小米给我的口罩——酢浆草汁浸过的口罩——我摘掉口罩扔在挡风玻璃前,禁不住放声大笑。手提式狗舍放在助手席上,吉娃娃被我的笑声惊醒,狂怒地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