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该拒绝的,如果我事先知道目的地的话。我以为两位黑衣人会带我去广仁医院,谁想过了铁桥,前边那位秘书的斯巴鲁四驱森林人向玉枷山方向开去,后边那位总经理的奔驰CLS63AMG战神紧盯我的车尾。我几次想跟黑衣人联络,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手机。我顾虑公司的业务,不愿因为我影响公司这单生意。在这座城市中,多少像我这样经商的人,幻想能以朝圣者的身份去拜见教授这位传奇式的人物,其心情不亚于花费200万美元跟股神巴菲特共进午餐。
但我真的不想去。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说,我还记得教授身上散发的那种似狐臭又非狐臭的气味。我怕在他面前忍不住呕吐。如若出现那样的情形,恐怕比拒绝见面还要糟糕。
两位黑衣人把我夹在中间,简直是温柔的绑架。我既不能突然加速将他们甩开,也不可能佯装掉队而脱逃。前边就是市政府的“白宫”,金碧辉煌的圆形穹顶,威严地俯视着下面匍匐着的整座城市。
手机响了。是森林人。
“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这人真的有点不一般。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作为朋友,我想提醒你,一定要抓住今天这个机会。”
“机会?”
森林人的左转向灯亮起,我随着打了一把轮。三辆车向西库镇开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
“基地!”
“怀特·帕特森基地?”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正式名称是达人生物研究所。或许可以理解为生物研究方面的怀特·帕特森基地。教授正在基地的花房等你。他喜欢在他的花房接见重要客人。”
“这么说,是研究植物方面的基地了?”
“不,是研究人的。从分子层面上,把人彻底分解研究,神经系统、各种感官功能、内分泌系统、喜怒哀乐的生物性刺激反应机制、特定物质在各系统间的物理和化学作用等等。并非学术性研究,而是应用于商业。”
“譬如SARS疫苗和人工晶体?”
“不,与那些东西完全不同,是另外一种性质的。”
“想象不出,能否说详细些?”
“再详细的情况我也说不好。房地产开发集团和生物研究所分属两个独立部门。基地的人都神秘兮兮的,所以我也只知道大概。总之一句话,他们研究的是人的感觉器官和人的情绪反应以及之间的相关性,开发出相应产品投向特殊市场。”
“特殊市场?”
“电子气味发生器提供给影剧院或高级宾馆,气味提取器专供警方建立罪犯气味档案。当然,不只限于嗅觉,其它感觉器官也一样。”
“噢——”我似乎明白了。
“听说你的嗅觉很神奇?”森林人的问话里有股怪怪的意味。
“神奇谈不上,可能比一般人灵敏些。”
森林人不再讲话。我向山上瞥了一眼,黑黝黝的除了几处塌方裸露出疤痕似的岩体,全都覆盖着茂密的杂木林。月亮隐于山巅林后向我窥望。几只夜鸟凄厉地叫着,掠过车顶迅疾向城里飞去。
这时,西库镇映入视线。
紧临公路的西库北街,仍如昨晚静静地沉睡在黑暗中,甚至狗都不叫一声。时间仿佛循环一周,又回归昨晚那一刻。我寻找那棵大榆树,看见岚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大榆树下。但我知道,这是幻觉。突然,战神一声短促刺耳的汽车喇叭把我惊醒,我慌忙向左打了一把轮,险些开进路边的排水沟。
开始拐向大山深处,一路上坡,不时急转弯。一侧是壁立的山崖,一侧是黑咕隆咚的深谷。森林人没再来电话,他似乎在专心致志开车。耳边只闻自己的呼吸,此外便是轮胎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公路不再向上盘旋,钻进稠密的杂木林。视线被穹隆似的枝桠遮挡,仿佛前方几十米便是尽头,但路一直向前延展,倒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我正在疑惑间,忽而从杂木林中钻出,眼前一片空阔,那弯新月出现在前方的天空。
森林人的刹车灯亮起。我也跟着停车。前边路旁,出现一座岗楼,两个戴贝雷帽穿迷彩服的人站在马路中间。
森林人和战神向岗楼跑过去。
我下车,点上一支烟。打量四周,这才发现我站在四面环山的盆地边缘。盆地中心呈现一汪青碧的湖水,湖心水波潋滟、月影婆娑。围绕中心湖,散落着七八栋白墙红瓦的小楼,还有商店、网球场、露天泳池,另有一些建筑物显然属于公用设施,说不清具体用途。北侧山凹处,树影中隐约显露出一处院落,但看不真切。曲曲弯弯的石板路,路灯亮着,衬得环路外四面拥围的山林愈发幽暗。我甚为惊异,在这大山深处,竟藏有这样现代化的世外桃源。
不用说,这里就是基地了。但不像怀特·帕特森基地,甚至也不像是研究所,倒像是一座避暑山庄。
吸罢一支烟,森林人和战神跑回。战神递给我一张卡片式通行证。
“跟着前边,不要鸣笛。”他一脸严肃地说。
跟着森林人缓缓下到盆地底部,在石墙的墨绿色的大门前再一次停车。迷彩服检查了每辆车的通行证,并且登记在册。大门旁停着一辆警车,两个警察坐在车里抽烟。沿着环湖石板路向右转,车停在山凹处的院落门前。这是一处井字形的建筑群,隐蔽于一片参天古树中。门前也停着一辆警车,但没看见警察。
显然,这个院落并非这个时代的产物。它依山傍水、白墙绿瓦、大屋顶飞檐高挑,回廊连贯、直中带曲,厅房错落有致、似藏还露。主楼坐北朝南,虽然只有两层,但层高绝不小于五米——整座建筑透出一股柔中带刚的气势、一种并不张扬的豪华和不怒而威的震撼力。
战神敲敲我的车窗玻璃。
“下车,跟我走。”
我看一眼车上的表:22点整。我下车,看了眼森林人。他坐在车上冲我笑笑,摇摇头,用下巴指指院门。
我跟着战神走上台阶。战神和门卫耳语了几句,带我走进院门。我刚要问什么问题,战神用目光制止。
“不要讲话,市长在里边!”
我默然。
庭院宽敞而安静,感觉置身于五星级宾馆。有时髦女郎往来穿梭。从左侧一扇高大的玻璃窗望去,显然是一座餐厅,杯盘狼藉,几个穿红色旗袍的女服务员正在收拾。在一间小放映厅里,坐着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知在看什么电影。右侧几扇窗户闪射出彩色旋转的光影,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吼歌,几个女人尖叫,看来是带舞池的KTV房。不过,声音入耳极其微弱,无疑门窗隔音效果颇佳。最里边的一排窗户,隐于树影中,垂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无声无息。战神向那里望一眼,附耳说道:“市长正在洗桑拿。”
我问:“市长常来?”
战神犹豫一下,答道:“嗯。不过,少问。”
我不再问。
走进主楼铺着红地毯摆放着红木桌椅的会客大厅,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入楼梯间。楼梯坡度极缓,沿四壁盘旋而上。没有灯,只能借助壁上小窗射入的一点亮光。我就像一只甲壳虫,爬行在巨大螺母内壁的沟槽中。不知爬了多少级台阶转了多少圈,终于从一道小门走出——我和战神已置身于楼顶天台。
花房建在对面山腰人工开凿的平台上,中间隔着流水淙淙的溪涧。连通楼顶天台和花房的是一座铁索桥。走在上面,桥面不但左摇右摆,而且涌浪般上下颠簸。
战神如履平地般健步而过。我一步步蹭过去,每挪一步,我都诅咒一句,诅咒索桥的主人和我的绵软的腿。
从没见过这么考究的花房。它隐于山林中,既可以充分利用阳光,又与山势浑如一体,显得自然而又隐蔽。完全是钢架和玻璃的建造物,房内有光线透出,但玻璃墙面的爬藤植物像厚密的帘子,使人很难看清里面的情景。花房入口的遮雨檐下,站着两个穿白色旗袍像是双胞胎似的女郎。
“在吗?”战神问其中的一个。
“在。”女郎点头微笑道。
“快进去吧,正等着呢。”另一个催促道。
“你们是双胞胎吗?”我好奇地问两位女郎。
“不是,”两位女郎同时鞠躬道,“先生,请!”
走进花房,竟不见一朵花,满眼遮天蔽地的常春藤和蕨类植物。在这些诡异的植物中,突显出湿漉漉布满青苔的太湖石和气势非凡的盆景。
转过一丛金丝竹,在香樟木茶案旁,一个身穿白色睡袍的男人正躺在藤椅上合目养神。他面朝阶梯状鱼池,水从高处石间泻下,发出瀑布般的声响。看不见这个男人的脸,但从身形就可认定,他就是古永年教授。
教授警觉地把身体扭转过来。就是这张端正的国字脸,这双沉郁深邃的眼睛。
战神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着。我听见教授说:“可以。你出去等。我跟这位先生有事要谈。”战神刚转身,教授又把他叫住,从茶案上拿起签字笔和便笺,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他道:“这个,找财务办一下。”战神应一声,接过便笺退下。
教授大步向我走来,把我的手抓进他的两只巨猿般的手掌中,用力摇着。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于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的像黑猩猩似的深陷于眉骨下的眼睛,盯视我足有30秒。我觉察到一片乌云似的哀戚,从他的眸子中倏忽飘过。
教授咬了下嘴唇,示意我坐在茶案旁的硅化木石礅上。
两位双胞胎似的非双胞胎女郎端着托盘款款走来。教授接过一位女郎的湿毛巾揩了把脸。另一位女郎把茶具轻轻放在茶案上,细声道:“先生,请喝茶。”之后,两位女郎躬身退下。
教授把目光转向我。他缩在宽大的藤椅里,用手托着下巴,眼皮不停地眨动,腮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看得出,他仍然没有找到适当的开场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他对我如此友好的态度,倒叫我不安起来。为掩饰我的窘态,我喝了口茶。
“还好?”他问。
我知道,他不是问茶,而是问我的近况。
“还行。”我回答。
“树袋熊?”教授微笑道,“是这样叫的吧?我是说名字。”
“一个朋友胡乱起的绰号。”
“那个汤姆·杰瑞,是吧?”
我点头。他知道我叫树袋熊,这并不稀奇。他不会因为我叫树袋熊把我召来此地。或许,如森林人所说,他找我来是对我的嗅觉产生了兴趣。但,那又怎样,我想象不出我的嗅觉和这个人有何关联。
一想到嗅觉,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或是某种东西发生了改变。是了!这改变的东西就在教授身上——是他的体味!我竟然没闻到他身上似狐臭又非狐臭的野兽气息,反而有一缕淡淡的莲荷之香沁入鼻孔。
这不是教授的体味!我四下环顾,但没找到散发这种香气的植物。水池中也没有。水池中游动着体形庞大的锦鲤,阴湿的鱼腥味不断地被我吸入肺中。
“我的花房怎样?”教授在观察我,见我四下张望,便把话题引到花房上来,“我可是花费了好大精力,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算不上专业,但我要的就是这种味道。这种味道你可欣赏?”
“很别致,只是——”
“只是什么?”
“既然叫做花房,总得能见着一朵花吧?”
“花房就非得有花吗?”
“常理如此。”
“噢——,还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或许有道理。不好反驳。照你的观点,要是连一朵花也没有,就不能叫花房罗?”教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总归有这种感觉。事物大抵都有它所属的内涵,否则,世界笃定乱套。当然,严格说起来,这里的许多植物都是会开花的,只因季节关系,现在还见不到花。所以,我说的只是一句笑话,请不要当真。”我笑着说。
“不,这是个严肃的话题。继续推论下去:要是这栋建筑物里当真没有一朵可以称为花的东西,那它就只能叫植物大棚,或者干脆叫鱼池,才符合你刚才说的那个事物的内涵?”
“如果一个学生都没有,又怎么能称作学校呢?”
“是的!一个没有学生的学校,的确不可想象!就像这栋没有花的花房,叫人感觉别扭。那么,假如这里一无所有,只有一朵随便什么可以叫做花的东西,或者虽然有一朵可以叫做花的东西,但整个空间堆满不相干的杂物,譬如砖头瓦片或桌椅板凳,就因为有这么一朵花,就可以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称这里为花房啦?”
“有什么办法呢?有一个学生,不是也可以称作学校吗?”
“一个学生的学校?”
“是啊!”
“你真有意思!那,这里就是花房!”
“唔?”
教授微笑着从茶案的一角端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盏,以胜利者的姿态放在我面前。这个香樟木茶案过于硕大,且四下里分布着隐蔽的孔洞和层级,使我很难看清全貌。水晶盏里,漂着一片碧绿的莲叶,一朵水灵灵的纤细洁白的小花,伸展开毛茸茸的花瓣,散出淡淡的清香。花蕊是金黄色的,几丝花茎伏于水中彩色的鹅卵石上。从没见过这么小巧的花,它连同它的清香,使我顿生沐浴春风的感觉。
这就是我寻找的气味!它隐藏在复活后岚的体味中。对于我熟知的岚,它是外加的、陌生的、没来由的附着物。现在,它和它的本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喜欢这孤零零的花,喜欢它苦涩的清香,甚至喜欢它的水晶盏和水中的鹅卵石。
“它叫一叶莲,”教授说,“它开着一朵花哟!”
“只要有这一朵花,”我说,“谁也不能说这里不是花房!”
教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他用他的巨掌拭去泪水。他的确激动了,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忽然,他收回笑容,轻咳一声,瞳孔中又闪出沉郁深邃的神情。就在这一瞬间,我又捕捉到了他的眸子中那一片乌云般飘忽不定的哀戚。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站起身,走到水池边,从塑料桶里抓起蟹肉投向水中。
锦鲤跃起争食,落下时溅起巨大的水花,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叫它花房,它就是花房!”
我想解释,但一想,又把冒出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是冲我,准确地说,他在冲他头脑中的某个念头在吼叫。我又喝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