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睡梦中被类似狼嚎的叫声惊醒。小东西蹲在门口,仰着头一声声地嚎叫,拖长的尾音呜呜咽咽像是在向远方呼唤。岚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脸上覆满凌乱的发丝,紧闭双眼,抱臂寒战不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睡在沙发上。我把她抱回卧室放在床上,打来一盆冷水,滴几滴消毒酒精,准备为她降温。她突然睁开眼睛,抓住我的手,像是要阻止我为她解衣领上的扣子。
“你发烧了,不赶紧降温会把脑袋烧坏的。”我说。
她松开手,想对我笑,但做出的表情像哭。她把脸扭向一侧,脱去她的衣裤时,她几次用手遮挡身体,当她完全裸露地躺在那里,她的双手紧张地攥起了拳头。这是我第二次替她擦拭身子,但这次却心慌起来。我有意避开敏感部位,尽快完成程序,把用过的湿毛巾往盆里一扔,立刻给她盖上被子。
我把湿毛巾放入冰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用大拇指按揉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疼。我的心也一跳一跳的,那阵心慌仍未平复。我想起第一次和岚做爱,在皎洁的月光下,我和她互相为对方脱衣,像举行疯狂的仪式把衣服抛向空中,没有试探,没有扭捏,甚至没有羞涩,就像亚当和夏娃玩人之初的游戏。而现在,我和她,或者她和我,都因中间隔着陌生的皮囊彼此生分了。她会因为我为她脱衣而恐慌,我也会因见了她的祼体而怦然心跳。陌生的肉体把陌生带给了我和岚。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岚已经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人就为那具皮囊而陌生吗?想必如此,起码表面上如此。那么,我以后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这个新的岚呢?看来,我和这个新的岚,又得重新恋爱一回。
我涮了一只瓷碟给小东西当饮水盆,把手提式狗舍放在门口鞋架子旁边。然后从冰箱里取出毛巾走进卧室,轻轻地放在岚滚烫的额头。
她咳起来,每咳一声床就颤一下。她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不时地眨动,泪水随时都可能滴下。她偶尔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也像纸一样洁净,连一个雀斑一个青春痘也没有。只要她静静地躺着,看不出一点岚的影子。只有岚的体味从她身上如水雾般漫散开来。
我试着把这个女孩的脸想象成岚的脸,想象这张脸呈现出岚一样的音容笑貌。
但不行。她就是她,岚就是岚。她俩形差神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她俩的美源于各自不同的特质,强行混合成两人,美就会倏然消失,变成不属于她俩任何一个的第三人。我可不想制造出第三个女孩,赶紧敛神收心,不再胡思乱想。
岚在床上躺了两天。
第三天早晨,岚把我叫醒,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她冲过淋浴,头发还是湿的,穿上了我去商场给她买的衣服。她吃得很少,半碗粥和一只煎蛋。并非因为感冒刚刚好,看得出她还想吃,但她的胃已经装满。她不无羡慕地看着我吃。我不习惯她的注视,这和被陌生女孩看着吃东西没什么两样。她看出了我的尴尬,红着脸把身子扭向一边。小东西跑来,用爪子扒她。岚从冰箱里取来火腿肠,小东西叼着跑进窝里。
我对岚说了玉枷山的事,她喜欢吉娃娃这个小东西,可小东西对她的态度却让我不解。那天,它一看见她立刻发出了欢喜的叫声,摇着尾巴呜呜地哼着,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突然,它疑惑地盯着她的脸,停止了一切动作。她想抚摸它,它的喉咙里发出摩托车似的低吼。它试探着嗅她的脸、腋窝和脖子,眼神充满希望又带着迷惘,欣喜中掺杂着失落,最后它从她的怀里跳到床上,头埋在前爪里,用哀怜的目光窥视着一脸茫然的岚。
在这几天里,小东西总是尝试着与岚亲热,但每次亲热都维持不久,很快它就失望地离开她,钻进窝里像哭那样哼起来。我不明白它何以对岚这样,就像不明白它何以对我抱有莫名的敌意。
“给小东西买袋狗粮吧。”岚说。
“一会儿下楼去买。”
“我跟你去,还想买几个发卡,这头发太长了,想盘起来。”
她要跟我去买发卡!
真是世事循环,我又回到了梦的始点。
走到小区门口,岚竖起羽绒服的领子,故意拉开距离。我明白她的心思,她不想让将军大人以为我结交了新女友而伤心。
将军大人坐在破帆布沙发上,沙发旁边仍然放着手提搪瓷饭盒和灌满茶水的雀巢咖啡玻璃瓶。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嘴角处似有一丝笑容闪过。
我握住他的手。
“您老可好?”
“好,好。”
“这些日子总是瞎忙,也没顾得去看您。”
“是啊,忙,都忙。”
“有事您说话,上楼找我,或者打电话,都行。”
“行,行,都行。”
一时无语。他用力攥我的手,我的手感觉到了疼。
岚躲在几米外门房墙后向这里张望,我看见她几次拭泪。
“再找一个吧,”将军大人放开我的手,望一眼水洗般洁净的蓝天,“我那丫头在那边会高兴的。”
我点点头。
岚双手掩面跑开。我告别将军大人急走几步追上。她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冲我笑了。
“他挺好的,还是那样儿。”她说。
“他让我再找一个。”我说。
“那你就再找一个,我不拦你。”
“拦也晚了,我已经找了。”
“谁呀?”
“你呀!”
她停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这是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虽然刚刚哭过还有些红肿,但充满了柔情蜜意。如果是以前的岚,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肯定会直白地放出光来。不过,我发现她的声音越来越像以前的岚了。她适应了那个女孩的声带,找回了自己发音的部位和特点。她开始用岚的声音而不仅仅是记忆证明自己就是岚。
我把这一发现告诉她,她大为惊讶,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这么说,我能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啦?是我自己在说话,是我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说话的意思是我的,可听上去声音却是别人的,是这样吗?”
“你说得对。”我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了,高兴地说,“假如不看着你,只听你说话,我觉得就是以前的岚走在我身边。一点没有变,真正是岚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么,你要是看着我说话,”她紧盯一句,“还会觉得我是以前的岚吗?”
“这个,”我顿了一下,实话实说,“看着你当然感觉不一样。形体完全变了,视觉上是另一回事。但语气、说话的方式、情绪和情感无疑是岚的,这我能分辨出来。”
“也就是说,”她沉吟着,眨眨眼睛,又扫了一眼大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我只是形式上变了,内核还是我自己,你可以感觉到我内在的东西,把我分辨出来?”
“是的。你看,你不是也在用第一人称‘我’称呼自己吗?”
“废话!”她笑着打了我一巴掌,“不用‘我’,难道用‘你’来称呼我呀?”
“当然,”我笑道,“谁都得用‘我’称呼自己。”
“所以,我还是我。”她把眉毛微微一扬,说,“我活着,我在跟你说话,我看见了父亲,我还要去买发卡,我就是巫马岚!”
“没错,你就是巫马岚!”我赶紧跟上一句。
“再说,我干吗不是巫马岚?”她甩了下脑袋,长长的发丝覆在脸上,她抓住它们向脑后一甩,“我没死,干吗哭?我这不还活着嘛!”她的脸上焕发出光彩,细长的眉眼含着倔犟的笑,“洗澡时我仔细看过,我对我的新身体十分满意。就是太瘦弱了,但没关系,我会把它锻炼得棒棒的,就像我原来的那个一样。”
“你能接受你的新身体,我为你高兴!”
“你说过的,只能接受,这是唯一的选择。我想过了,关键是活着!我保留着记忆,还能思想——我思故我在——所以我存在!你还说过,这是上天的恩赐,是上天把这个女孩的身体给了我。你不觉得她很美吗?不,你不觉得现在的我很美吗?”
“的确很美,但我需要适应。”
“我也得适应。但你不许忘了原来的岚,我会伤心的。”
“不会忘!原来的岚谁也不能代替。”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让你把过去的和现在的当做一个人对待。”
“对,过去的变成了现在的,其实是一个人。”
“不是变,是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人总是要长的,模样也会变的,其实还是一个人!”
“对喽!”她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深深地吸了口早晨清新的空气,岚的体味顺畅地进入鼻腔,虽然仍有淡淡的莲荷之香稳定地混杂其中,但在现在这个时刻,世界上所有的气味都不能干扰我的判断,走在我身边的就是岚。甚至这已不是一个判断,而是一个事实,因为岚为自己做了明确的证明。
“树袋熊?”她叫我。
“嗳。”我回答。
“我可能真的爱上你了。”她小声说。
“我一直等你说这句话。”
“我是说可能。我有这种感觉。在我彷徨无助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父亲和同事,而是你。但我俩之间,似乎还是横亘着什么。抱歉,我说不清楚。”
“因为那个文学系副教授?”
“不是他!他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我现在明白了,我和他不是爱,而是青春期耦合性的吸引。我和你在一起,不能说没有这一层因素,但我更愉快、更放松、更惬意。有时候,我甚至把你当成哥哥——每个女孩都幻想有个能呵护自己的哥哥。
请别误会,我不是说你缺少性感,你那方面真的是挺棒的。”
我不知说什么。她对我的感觉也就是我对她的感觉。到目前为止,我爱她的体味仍强于爱她本人,不管是以前的岚还是现在的岚。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体味,当初我和她就不会走到一起。如果她今后换了体味,我也不知道我和她会不会长久。完全不考虑体味的因素会不会爱上她,我也说不清楚。
“不说这个了。我想我会爱上你的,并不是想报答你,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她拉了拉我的胳膊,“现在,咱们去买发卡吧!”
车在超市门口停稳,刚要下车,她忽然按住我拿钥匙的手。
“我一个人去。”
“乐意奉陪的。”
“不,我一个人去。”
我确信她真的想一个人进超市,便不再坚持。我掏出钱包递给她。
“噢,不用!今天花我自己的钱。”她拍拍白色羽绒服的口袋,“既然我和她是一个人了,也就无须再分彼此。她的钱就是我的钱,属于我的钱干吗不花?”
岚很快返回。除了发卡和狗粮,还买了阿迪达斯运动衣和耐克运动鞋。一钻进助手席,她便将服装袋、鞋盒和狗粮袋扔向后座,在腿上摊开各式各样的发卡,把车内后视镜扭向她的一侧。
“稍等,我把头盘起来给你看。”
她衔着四五只小发卡,将头发握成一束向上拧转,边拧边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取口中的发卡固定,发梢编成小辫儿盘于头顶,最后夹上一个大的有星状水晶的蓝色发卡。
“我这样漂亮吗?”她摆了个优雅的POSE。
是的,漂亮至极!她再次焕然一新。细长的脖颈和娇美的耳轮展露无遗,整个脸形愈发显得高雅,五官紧凑端庄无懈可击,一股逼人之美令人晕眩。只是发型的改变,她俨然又变了一个人,一个既不是岚又不是那个长发女孩的女孩。
“MAGIC!简直是魔术!”我赞叹道。
“我想过了,”她收起余下的发卡,“这样的身材挺适合留长发,垂下和盘起同样妙不可言,可以说各有各的风韵。再说,这是那个女孩的心爱之物,我总要给她保留点什么。我不会恢复原先的发型,虽然我一向喜欢短发。这对我对她都是个纪念。”
“你能这么想,她会感激你的。”
“我不用她感激。我只要问心无愧。”
“其实,你也过于多虑了。你既然接受了她的身体,你就得像对待她的钱一样,把她的一切都接收过来,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根据心愿随意处置。”
“那是认识上的。但在情感上,我还是要给她留下一小块儿只属于她的空间。
这样,我才能心安。”
“好吧,随便你。不过,说心里话,头发垂下和盘起真的感觉不一样,是两种气质完全不同的美。”
“那你喜欢哪样,垂下还是盘起?”
“都喜欢,无可厚非。”
她笑了。她的嘴角嘲弄谁似的向上翘起,这是岚特有的表情。当她用笑掩饰什么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我在她的脸上,终于看见了只有岚才有的表情。
“我们去吃饭吧,”我指指马路对面的火锅店,“去吃涮肥牛怎么样?”
“好啊,”她说,“但要我请客。”
“随便你。”我说。
“请客也不能白请,有个交换条件。”
“请讲。”
“吃完饭,带我去公墓,我要跟埋葬在那里的我告别!”
“好,我和你一起向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