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墓园的仿古门楼,她为这座亡灵居住的山水园林羡慕不已。我指着山顶的四角凉亭说,她的墓就在凉亭下边的半山腰上。她望了一眼我指的方位,点头一笑,我也搞不懂她这笑的含义。绕过喷水池,走过满眼败荷残叶的湖上水泥桥,穿过枯藤缠绕的木头长廊,登上曲折而上的石阶,她竟比我先发现了松柏环围中的墓碑。
只是在这时,大理石墓碑上雕刻的“巫马岚”三个字,使她原本苍白的脸颊忽地飘起一片乌云,但几秒钟后那片乌云便消散了,她的眼中又闪出孩童般好奇兴奋的光来。我把路上花店买来的玫瑰花献在碑座上。她向我要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放在玫瑰花旁边。
“葬在下面的不是我,”她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说,“只是我的遗弃物,好比脱落的皮屑、剪下的指甲和头发。你说呢,树袋熊?”
“你好好地站在这里,下面埋葬的自然是你的遗弃物。”
“所以我要好好活着,我要对得起我的遗弃物。”
“对,为遗弃物而活。”
“那你为什么活,树袋熊?”
“我嘛,我本身就是遗弃物。不管是被时代还是我自己遗弃的,反正我都是找不着归属的遗弃物。”
“你又没烧成灰埋在石板底下,要不咱俩换换,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遗弃物了!”
“得得,埋在石板底下是早晚的事,好歹先这么活着吧。”
我搂过她来,在她的额头轻轻地一吻。看着这个乐观坚强的姑娘,我感觉到了一丝羞愧。她闭起眼睛,偎依在我的怀里,苍白的脸颊渐渐泛起血色。半晌,她推开我,伸手指向山顶。
“走,到亭子那儿去。”
我和她牵着手爬上山顶的凉亭。极目远眺,整座城市铺着夕阳的金辉横陈在天尽头;向下看,阵阵松涛间点缀着枫叶斑驳的褐红;一排排墓碑安详静默地伫立在山坡上;山下的湖水中有几只野鸟悠闲地凫水觅食;一阵微风拂来,山野的气息充满我的肺腑。
“假如人死后灵魂还活着,住在这么清静的地方,”我想,“那么,死也并非是不可接受之事了。”
“啊,好美的风景!”她感叹道,“活着就是好!”
这时,手机响了,我把手机贴在耳边。
“老弟呀!怎么不照面儿啦?”是堂姐的大嗓门,“别给我找辙,姐什么都懂。
快过来吃饭,姐想你啦!”
“恐怕快不了,在墓地呢。”
“瞎说!姐还没死呢,你跑墓地干什么去!”
“你得多破费一份饭,我带一个人过去。”
“谁呀?又是那个汤姆·杰瑞?”
“不是他,”我大声说,“是我新找的女朋友!”
“小脸儿够漂亮的,”堂姐见岚第一眼便附耳对我说,“可瘦得像只小柴鸡似的,这能跟你过日子吗?”
“咳,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嘛!”
“那个呢,那个岚姑娘,人也受看,身子骨也结实,吹啦?”
“所以又找了一个。”
“烧包儿吧你!不过,这位姑娘的小样儿真够招人爱的。”
她热情地把我和岚招呼到靠近收款台的桌子坐下,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桌上的残羹剩饭,用抹布擦净,摆上新的碗碟和筷子,在玻璃杯里斟满麦茶。
“这位姑娘,千万别客气,咱们是一家人。对啦,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岚歪着头微笑着看着堂姐,她大概觉得这种形式的见面很有趣。
“您就叫她岚姑娘吧!”我接过话茬儿对堂姐说。
堂姐扭脸瞪了我一眼,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让我叫她岚姑娘?”
“对呀,她的名字叫岚,您当然可以叫她岚姑娘了。”
岚笑出了声。
“姐,您就叫我岚姑娘吧,他没骗您,我的名字真的叫岚。”
堂姐胖油油的脸上眼睛和嘴巴同时变成大大的圆形,如此造型坚持了3秒钟。
她把我拉过一旁说:“名字相同也就罢了,怎么这位岚姑娘,跟以前的那位岚姑娘,俩人说话的声音也一模一样啊?”
“名字一样,大概嗓音也就一样吧!”
“去你的,尽糊弄你姐!说吧,喝白的还是喝啤的?”
“啤的。”我说。
“竟有这么稀奇的事!”堂姐摇头咂嘴,掀起布帘走进后厨。
我折回坐下,和岚相视而笑,岚咯咯地笑出了眼泪。有几个吃饭的客人向这里张望。我捅了岚一下,佯装打量餐馆的环境。
堂姐的肉饼店十分简陋。一间屋子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塞进十二张桌子、一个收款台和一个饮料架。光秃秃的白墙,铺着塑料布的简易桌椅,只有牛肉大葱馅饼和绿豆粥以及几样下酒小菜。但就是这样从里到外透着寒酸的小店,却不缺少人气,已经有好几位客人在桌旁立等。
堂姐和一位服务生先后挑帘而出,手中都端着托盘。
岚站起身,帮着把托盘中的东西往桌上摆。瓶装啤酒、酱菜丝、黄瓜拌腐竹、花生米和绿豆粥。少顷,服务生又端来嗞嗞作响的铁板羊肉,堂姐把香气扑鼻的牛肉饼放在我和岚面前。
我刚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岚已经斟满四杯酒。我正疑惑呢,她站起把一杯敬给了堂姐,另一杯递给了那位服务生。小伙子红着脸不敢接,怯怯地瞄着堂姐。
“接着呀!”堂姐命令道。
岚端起自己的酒杯,我赶紧端着杯子站起来。堂姐眯着眼注视着岚的脸。小伙子一手拎着托盘,一手端着杯子,红着脸站在一旁。
“姐、树袋熊,还有这位小兄弟,”岚咬了下嘴唇,声音颤抖地说,“我今天高兴!
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就像回到了亲人身边,回到了自己的家!如果你们不嫌弃,请陪我喝一杯!”
“好啊,冲你叫我这声姐,大家陪岚姑娘干一杯!”
大家一饮而尽。
“谢谢你们!”岚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客人吃完起身,也有客人掀帘走进。小伙子忙去收拾桌子。堂姐对起身的客人喊“欢迎再来”!对进门的客人喊“欢迎光临”!
“你们吃着,”堂姐回到柜台给客人开票,隔着柜台对岚说,“想吃什么,尽管跟姐说!”
“没事吧?”我问岚。
“我真的很高兴!”她用餐巾纸擦了下眼窝儿,展开眉眼笑了。
她笑得很美,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这美中隐藏着的凄婉,但她能表现得这样,足以使我释然。她使我从心底里钦佩,她的生命力远比我顽强,甚至比我想象的我可以忍受的极限还要顽强。
堂姐趴在柜台上,左一眼右一眼打量着岚,显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岚姑娘,”堂姐说道,“别怪姐眼拙,我还真看不出你是干什么的。”
“她呀,”我接过话来,“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
堂姐走出柜台挨着岚坐下。
“要是这样,工作你接着找,有空给姐帮帮忙怎样?你别的不用干,只管收钱开票就行。”
“您这儿的事,她干不来的,姐!”我说。
“你别插嘴,人家岚姑娘还没说话呢!”堂姐嗔怪地瞪我一眼。
“我行的!”岚不假思索地回答,“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这妹子和我一样爽气,我们姐俩投缘!”堂姐对我说。
我还想阻拦,堂姐呼地站起,用筷子在我的头上打了一下。
“看你小气的!生怕我把你的岚姑娘使唤坏了。姐我心里有杆秤,难道我还会亏待她不成?”
我啜了口叫茶而不是茶的麦茶。心想,这对岚或许是不是出路的出路,新的人生之路,岚大概只能从堂姐的肉饼店起步了。我只担心这样的两个女人是否能和睦相处,但愿不会再起波澜,岚怕是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
不知什么时候,岚用餐巾纸折了一只纸鹤,在空中划了一道弧。
“飞喽!”她叫道。
我,堂姐和岚,还有恰巧经过这里的服务生,一块儿笑出了声。
从肉饼店出来,岚叫我把车开到甘心口电器城。电器城打烊了,门前广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一辆皮卡驶出,开车的是卡通人。他按了声喇叭向我打招呼。我回了他声喇叭。卡通人瞄了眼我身边的岚,两粒蝌蚪眉挑了挑,冲我扮了个鬼脸儿。
我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向他摆了摆手。
岚目送卡通人开着皮卡远去,脸上的表情像矿泉水瓶里的水一样平静。她看了看电器城紧闭的大门,向我意味深长地伸了下舌头。
“走吧,咱们回家。”她说。
我发动引擎,掉头往家开。
“像做梦似的,”岚摇摇头说,“一睁眼一切就不属于你了。”
“有一样儿不是还属于你吗?”我说。
“什么呀?”
“我呀,我不是仍然属于你吗?”
“对啦,我还有你、堂姐和我爸,看来我还相当富有呢!”
“就是!要是认真清扫一下犄角旮旯、掏掏床底下、拉开冰箱门搜索一遍,说不定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穷人。”
“谢谢你,树袋熊!”她认真地说。
“当真要谢我?”我开玩笑地问。
“绝对真心实意!到了这个地步,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是不是有勇气活下去。
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还千方百计逗我开心。这些我永远不会忘记。所以,怎么谢你都是应当的。只是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又能拿什么谢你呢?”
她说得过于严肃认真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效果。我把车拐进小树林的空阔处停稳。拔下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
“要谢很容易,没有你的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坏了。今天晚上,我要大干一场!”
“去你的!”她厉声制止我说下去,脸色也变了,两道细眉竖起,那双丹凤眼中有两道冷而硬的光射在我的脸上,“干吗说这么鄙俗的话!你不该这么说的,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把神圣的事情玷污了,不但贬低了你,也侮辱了我。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但那也不行,这种话让我听了很难受!”
她真的生气了。比起以前的岚,她的脸呈现出的完全是另一番神情。同样的话,经由她的嘴说出,其意义和分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不管岚如何恼我,我都不会往心里去,即便她说出更尖刻的话,我也能以游戏的心态轻松化解。但此时面对坐在我身旁的这个岚,我竟然不知如何应对了。
我看着她,嘴唇颤抖,想说又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想必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
她绷着脸瞧我,与我的目光对峙了两秒,扑哧一声笑了。
“傻样儿!”她探身在我的脸上拧了一下,又迅速坐回助手席,“你发窘的模样可爱极了!树袋熊,我这是第一次见你难堪。不过,我很喜欢!”
“让我难堪就那么好玩?”我无奈地说。
“不是好玩,是可爱!树袋熊,我可能真的爱上你了!”
“这话你说过了。”
她略一沉吟。
“树袋熊,那事儿,真的想?”
“当然。”
她拉起我的右手,握在她柔软温暖的小手中。
“想就直说,什么零碎也不要,这种事不应当有腥味儿。”
“赤裸裸的?”我问她。
“吃果果的!”她回答。
“不行,真的不行!”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海底浮上来的气泡。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赤身披上被子坐起。因为紧张,我的额头布满汗珠儿。她一直喊疼,我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行。尽管我和她事先有了足够的前戏,俩人都热情高涨,逐步把激情推展到那一时刻。但她那里始终是干的,怎么尝试也打不开,使我和她都备受煎熬。她的头发已经散开,为了能让自己坚持,她把一缕头发咬在嘴里,但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几声令人怜惜的呻吟。我处于亢奋和慌乱的状态中,不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放弃了努力。
我抹去额头上的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稍稍清醒了些。我应该更加体谅她些才对,毕竟这对于她无异于又一个第一次,而且还是这般娇弱的身体。她还做不到与这娇弱的身体息息相通,她需求我,可她支配不了她那性冷淡的身体。
黑暗中,岚的体味和那种莲荷的清香,均匀地持续不断地进入我的鼻腔。我感觉,那种莲荷的香气,越发地浓郁了。它近乎到了和岚的体味分庭抗礼的程度,这是因为那盏一叶莲近在咫尺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