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这个角落如果不是在楼上能看到万家灯火,你可以把它定位为乡村。楼房已经破旧得快成危楼了,就是这样的危楼王可每月也要交三百元的租金,而且面积只是一个单室套。
王可边往楼上走边说:“地僻楼高客来少,清风明月我自多。乐在其中啊!”
我忽然笑了起来,想不到年纪轻轻的他居然还有一些古典诗词的情结,看他胳膊上刺绣的龙纹,可不像是满腹经纶的人。
我说:“你喜欢古典文学?”
王可头,“哪里,这是我爷爷常说的一副楹联,是我小时候的记忆。”
“你的记性蛮不错嘛,连小时候的记忆都这么清晰。”我接着说。
“人的记忆是永久的,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牢固。”王可平淡地回答。
说话之间,就到了楼上。王可住的楼层不错,三楼。阳光可以从破旧的窗子射进走廊,楼道里便显得明亮。王可打开房间门的时候,故意把钥匙抖了一下,然后看看我说:“我的房间只有乞丐感到尊贵,你来就是屈尊了。”
“是吗?看不出你骨子里还很自卑呢。跟你说吧,住房子是很有讲究的,有这么几句顺口溜你没听说吧?一楼吵,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五楼六楼王八蛋。你住在三楼就是高干啊!”
“得了,你可别忽悠我了。”王可打开房门,一股男性的味道强烈地扑入我的鼻孔。这真是一番男人的天地,除了床上的被褥,四壁都是光秃秃的。书和杂志几乎把床铺堆满了。在窗子的一角,有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一只彩色的巴西小龟。王可指给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房间的生机,一位朋友送的,巴西龟象征着生命的创造力。”
“顽强的创造力。”我补充说。
然后,王可给我冲了一杯咖啡,是雀巢牌的,我闻到了一股奶油香。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想不到自由撰稿人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王可说:“买小轿车是买不起,喝咖啡的零碎钱倒是不缺。”说着,他就把音响打开了,是一首欧美流行歌曲《加州旅馆》,荧火虫乐队的主唱把这首歌中国化了,不过依然很有味道,而且足。我看到王可闭着眼睛,头跟着音乐队摆起来,他陶醉了。
我不由笑了起来。
王可睁开眼睛说:“笑什么?”
我站在原地仍是笑,他大概意识到了我在站着,就拖过一把椅子说:“坐,坐。”
我坐下来的时候,他的头还在晃着,仍是《加州旅馆》的节奏,我突然感到音乐对人的魔力是文学所不能比的。于是就说:“王可,你应该去当音乐制作人,你对音乐这么敏感,为什么不去搞音乐呢?”
王可这时终于把晃的头摆正了,说:“音乐没有文学强大。”
我争辩道:“你这话有点偏,贝多芬难道不如莎士比亚吗?”
王可说:“那要看从哪个角度来论,文学可以直接影响人的生活,而音乐只能给人美的享受和局部的兴奋。”王可边说边走近我,拍了拍我的头发说:“女人的头发真好,我的许多灵感来源于女人的头发。”
我有点紧张地把头偏了过去,躲开他的手掌,我闻到他的掌心有一股男人的腥味。
王可意识到了我对他的躲闪,越发靠近了我,问:“尝过男人的味道么?”
我的心慌乱起来了,我真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我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使劲追我,有几次还跑到我们家窗前弹吉它,妈妈在窗口扫了他一眼,然后跟我说:“恋爱结婚都是大事情,千万别当儿戏。
要嫁给有分量的男人,女人热爱英雄。”妈妈那时思维还没混乱,她经常语出惊人地教育我,所以在我后来的人生岁月,从来也没碰上过什么英雄,也就没有恋爱过,至今仍是处女。
王可几乎把他的前胸抵到我的下巴上了,我忽然站了起来说:“你知道三八节的来历么?一九零三年三月八日,美国芝加哥的女工为了反对资产阶级压迫、剥削和歧视,争取自由平等,举行了大罢工和示威游行。这一斗争得到了美国广大劳动妇女的支持和热烈响应。一九一零年,一些国家的先进妇女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举行第二届国际社会主义妇女代表大会。大会根据主持会议的德国社会主义革命家蔡特金的建议,为了加强世界劳动妇女的团结和支持妇女争取自由平等的斗争,规定每年的三月八日为国际妇女节。联合国从一九七五年开始庆祝国际妇女节,从此三八节就成为全世界劳动妇女为争取和平、争取妇女儿童的权利、争取妇女解放而斗争的伟大节日。”
王可哈哈笑了起来,嘴上连说:“不错不错,是个作家的料子,你很机敏,而机敏是一个作家必备的素质。”
我的头都晕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三八节想起来用以搪塞王可的,看到他尴尬的怪样子,我内心颇为得意。
这时,王可说:“你为什么要爱上文学,想写东西吗?”
我说:“对,想写一本关于妓女的书,试一下市场行情,如今靠写书发财的女人不少。”
王可说:“但她们写的东西绝不是文学作品。”
“管它文学不文学呢,只要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行。”我接过话说。
王可目光暧昧地扫了我一眼,正儿八经道:“搞文学绝不能功利,如果想赚钱,又想赚很多钱,那不如去当妓女。”
“你嘴上干净一点好不好?”听到“妓女”两个字,我有点火了。
“你不是想写这个题材么?那就不要躲避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王可又眯起眼睛看我。见我没有反应,他忽然凑上前来抬起我的下巴问:“想玩吗?”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胆怯地问:“玩什么?我还是处女呢。”
王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都二十大几了还是处女,真是生活的悲哀。”说着就开始撩我的衣服,解我的衣扣。
我双手护住衣服说:“一旦我们玩过了又不结婚,将来我跟别人结婚时,人家发现我不是处女会看不起我的。”
王可不屑地说:“这不太简单了嘛,到医院花点钱修补一下处女膜就完了,你们女孩都这么守身如玉,医院的生意还真没法做了,赚谁的钱去呀?”
我心灵的防线似被他动了,而后就随着他的身体滑倒在地板上,真的,跟男人上床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呢?难道这滋味非要等到洞房花烛的时候不可吗?要是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呢?那就一辈子都守着这处女之身,怎么来怎么走,白白在人世间转一圈?那样我会不会太白痴了?
王可已经将我身上的衣服扒光了,我半推半就,没有特别阻止他的行动。在音乐的节奏中,我体验着性爱,是男女间操作的性爱,开始它有点疼痛,也许这正是我的人身性质发生变化的标志,过一会儿就舒服起来了,我想到飞机在云层中的穿行,快艇在海水中的冲荡……于是,我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十一
温晴一岁半的时候就会走路了,两岁时手里拿着红丝带扭秧歌。
她唱的是民间小调,是妈妈温婉教给她的,那小调有点让人伤感,但曲子却是明快的,温晴就踏着那明快的曲子跳舞,她自己也明快起来了。
温晴三四岁的时候,喜欢让妈妈牵着手到戏园子里去,坐在紫色的木椅上,一边听戏一边喝茶。戏是越调,男相女扮,公子小姐都是花哨的绫罗绸缎,男人一顶好看的帽子,纱帽翅子高高向两边翘起,一唱一动的时候,高翘的帽翅就像蜻蜓的翅膀,让人的目光捕捉不定。茶是绿茶,一壶茶只卖几钱散银,还有一小盘梅子、西瓜子、花生仁,温晴边听戏边吃喝,常常是一个晚上的时光就这样打发掉。回到家里,等她进入梦乡,醒来撒尿的时候,就见妈妈仍在灯下绣红,那是一床漂亮的紫色被面,是给有钱人家的新娘绣的,妈妈手里拿着针线,在灯下一针又一针,每一针都是一片锦绣。温晴不敢动,认真地看着妈妈,她看到妈妈的头鸡啄米似的晃了起来,开始节奏是快的,后来就缓慢起来,再后来就不动了,温晴就跑到妈妈跟前推了她一下,这下妈妈醒了,妈妈伸了个懒腰,再也绣不下去了,妈妈累了,她睡在温晴的身边,让温晴享受着她的鼾声。
屋子里很安静,窗玻璃冷冷地闪烁出五光十色的火星,活像是一粒粒小小的宝石。桌上那盏灯熄灭了,燃熄的煤油发出依稀可闻的咝咝声,邻家房间里有人在哼着小调,哄孩子睡觉,声音单调模糊,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夜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在头顶上翱翔,像蚊子叫那样有气无力的声音神秘地颤栗着。温晴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想妈妈的事情,这本来是与她无关的,可她觉得妈妈太累了,每天都要做一大堆的绣红,不做就没有饭吃。她的爸爸在哪里?爸爸为什么不来帮她们呢?温晴问过妈妈好几次这个问题了,妈妈总是搪塞地打个岔,给她讲段戏里的故事。妈妈说:“晴儿,你知道那戏里的小姐为何哭啊?”
温晴愣愣地看着妈妈。
妈妈说:“是她家的大姨太欺负人呢,小姐是她家老爷娶进门的小姨太,大姨太怕自己失宠,总是挤兑小姨太。”
“妈妈,什么叫大姨太呀?”温晴显然不知道这称谓是怎么回事。
妈妈温婉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是应该说给大人听的,温晴毕竟还不到四岁,她不该给她的心灵灌输这么复杂的道理。于是温婉只好说:
“大姨太就是大老婆。”
“那小姨太就是小老婆吧?小姨太真笨,她为什么不去做大老婆呢?做了大老婆,她就有资格欺负小老婆了。”温晴说罢,发现妈妈温婉那么吃惊地看着自己,“我说错了吗?”她轻轻地问妈妈。
温婉再不肯多说话了,她看着窗外的星星说:“有一颗星啊叫事多星,谁要是喜欢多话呀,她就让谁的嘴巴长疮,满嘴流黄水啊!”
温晴吓得缩在妈妈的怀里,再不想听她讲,因为妈妈讲的那些事,所有的细节她都能倒背如流了。现在她只是机械地捕捉着她讲的一个个单词,这些单词同她自己心中的声音奇怪地交织在一起。
温晴五六岁的时候,妈妈种了一块菜地。妈妈白天侍弄这块菜地,晚上绣红。菜地到了春天,便是一望无际的绿,温晴喜欢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洒水,她手里拿一个装水的尿壶,把水一滴一滴洒在菜心上。她看到妈妈晃在田埂上的两只小脚和额上的汗滴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无声地在脸上漫延,妈妈顾不上擦汗,任汗珠哔哩啪啦流着,她好像听见了那汗珠滚在地上的动静,令人心惊的动静。
温晴出生以后从未见过爸爸,也没见过妈妈跟别的男人来往,日子就像平静的湖水,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偶尔跟妈妈去戏园子听一场戏,在那红男绿女的气氛中奢侈一回,就算是对心性的放纵了。这天,吃过午饭,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要进入夏天了,已有小小的蚊蝇在空中飞动,温晴听见树上的蝉在叫,吱吱的长鸣,像在沉闷的空气中颤抖。她又想到戏园子里的热闹,于是就拉着妈妈去看戏。妈妈梳了头,抹了杏仁油,乌亮的头发在太阳地里散发着香气,妈妈的脚小小的,走路一摆一,就像招展的柳条,温晴看到蜜蜂在追逐着妈妈,妈妈的裤管宽宽的,袖口肥肥的,一晃一摆,就像戏台上的水袖。她们走了一会儿,被路上的太阳和清风抚摸了一会儿,等她们进了戏园,坐在台下,已是热汗津津的了。
温晴发现妈妈坐下后,有许多男人用不老实的目光打量妈妈。妈妈装作没看见,镇静地喝茶擦汗,这个时候的妈妈十分秀丽好看,脸色红润得就像天上的霞光,那一种灿烂好像把台上的戏子都比没了。戏开场了,台下的看客开始对着演员起哄,也有几个看客不看演员,只看妈妈,他们私下嘀咕着什么,温晴看着他们的表情,紧张得不敢再看戏了,她就用手使劲推妈妈,妈妈仍是无动于衷地看戏。直至戏散场,几个男人仍是盯着妈妈看。温晴恐惧地牵住妈妈的衣襟,妈妈拉住她的小手说:“妈妈的身上有花,有比台上的戏子还香的花,有人嗅到了花香,他们就要追着这香味来。那就让他们来吧,花是不怕毒蜂的。”
温晴跟着妈妈的小脚,那几个男人也跟着妈妈的小脚。到了人少的地方,几个男人就把她们的路拦了,为首的嘻皮笑脸说:“小娘们长得挺嫩啊,你家爷们在哪里呀?怎么不陪你来呀?”
温晴看到妈妈将她护在身后,然后微笑道:“众位兄长,有什么事情都好说,现在孩子在这儿,别惊了她吧。我会绣红,以后你们家里谁有喜事求到我头上,只要看得起我的手艺,我是必然会出力的。我还帮人侍弄了几亩菜地,想吃新鲜菜呀,就尽管到那地里拔就是了。”
这时,一个彪悍的壮汉说:“小骚娘们嘴还挺甜啊,有你这话,爷们哪天去会会你。咱可说好了啊,不许反悔。”男人说罢,一挥手就把几个喽罗带走了。
温晴身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她看到妈妈牵着她急急地走,小脚一扭一晃,越急越走不快。
这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在房间里跟妈妈说了半夜的话,温晴后来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租给妈妈地种的老地主,温晴听见妈妈跟他说:“我今后真成了你的人,外面的横事你要替我挡着,我们娘俩不能被人欺负。”
老地主说:“你要早早从我,何必受这么多的罪,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伺候哪个男人不是伺候啊!”
园猿苑第二章妈妈说:“你就不要再闲话淡话说这么多了,我从了你也就是了。”
随后温晴听见了房间里的动静,呼呼哧哧的,她心里感到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