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老地主走了,温晴从房间的灯影里看到那男人驼背,身体就像门口的粗缸一样。
十二
温婉陪虎头去结婚,虎头是新娘,温婉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女。
这个侍女贴心,比婆家的丫环更好使唤。
温婉每天端茶倒水小心侍候着虎头,她甚至都顾不上静下心来打量这个院子一眼,这是一座深宅大院,房檐很高,房脊雕刻着狮子和麒麟,是黑砖垒砌的,墙两边是通体的白色,在房脊与墙的衔接处,是一抹黑色的勾勒,越发显出了房子的考究。温婉住在这样考究的房子里,是沾了虎头的光,因此,对虎头的吩咐她言听计从,有时虎头的丈夫潘公子要温婉做点什么,如果这时虎头对她没吩咐,她就痛痛快快地去了,要是虎头的吩咐在先,潘公子的吩咐在后,温婉一定是先按虎头的吩咐做完,再考虑潘公子的吩咐。有几回,他们的吩咐真有了冲突,温婉就依着虎头的旨意。这事后来被潘公子在乎起来,她要惩罚温婉,让她到太阳地里晒着去。虎头就跟丈夫发生了冲突。
虎头虽是大家闺秀,翻脸骂起人来却有点泼劲,手里又挥了个绸缎的绢子,绢子上熏了香草,一挥动的时候,空气里就弥漫起诱人的香味。虎头骂:“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老娘把我娶进门,就是主事的。
靠你行吗?话都说不清楚。”
潘公子说:“我、我才是这家的主人,女人当、当家,房倒屋塌。”
虎头两手叉着腰道:“就你这结巴嘴,还想当家?这家是结巴能当的吗?遇上心急火燎的事,你一吩咐,倒把个事情给弄混了,应该朝东的都朝了西,应该打狗的都撵了鸡。这不乱套了嘛!”
潘公子也两手叉了腰,“就你能,你、你再能,到天上捉只蛤、蛤蟆我看看?”
虎头脸一扬,手绢一挥,中气很足地说:“四条腿的人找不到,四条腿的蛤蟆到处都是,上天去找也不难,你只要能像孙悟空那样吹口气把我送到天上,别说是捉蛤蟆,就是捉蝌蚪我都能捉来。”
虎头的嗓门高,一吼一喊的,就把院子里的家丁都喊来了。
潘公子的口吃病,人越多越犯得厉害,最后竟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脸色青着,一副沮丧的样子。
温婉这个时候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她扯着虎头的衣袖往屋里走,等她把虎头安顿下来,又去给潘公子泡茶,她知道潘公子喜欢喝明前茶,于是就拣那最上档次的明前茶泡给潘公子,潘公子自知刚才没了面子,接茶的时候便鼓着脸不说话,温婉就试探着说:“一家人哪有生真气的,小姐那是跟你撒娇呢。再说,我是小姐从娘家带来的人,您让我去太阳地里晒着,小姐该多没面子啊。”
潘公子看了看温婉,忽然发现这是个特别秀丽的女孩,她的脸型和神韵都是虎头不能比的,本来他想跟温婉撒脾气的,心性一下子软了,便说:“以后你、你不能总是听、听她一个人的,也得听、听我的。”
温婉见机说:“都是我不懂事,以后记下公子的话就是了。”
夜里,虎头不想跟潘公子住一起,就跟温婉住了。躺下后,又睡不着,温婉只好陪着她说话。
温婉说:“我小的时候,吴妈给我讲过结巴的故事,说话结巴的人,到了阴天的时候,结巴得更厉害,如果这时候有人在他张口说话时扇去两个嘴巴,他一吓就不结巴了。”
虎头说:“他不光是结巴,还爱放臭屁,好几天不屙一次屎,放个屁一夜都散不去臭味。他是后娘,从小亲娘就死了,后娘跟他父亲一直住在城里,我娘家欠他父亲的钱,数目不小,偿还了就得倾家荡产,于是父母就把我嫁过来了,也算抵了那债,这样他们的日子就安稳了。”
温婉听虎头这么一说,心里不由惊了一下,虎头的娘家她是去过的,那是她形容不出的阔气和富有,想不到也欠了别人的债。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弄不清楚,一会儿游在云里一会儿又游在雾里。
虎头见温婉不说话,就问:“你怎么不吭声呢,就没个态度吗?”
温婉想了想说:“跟小姐相比,我是个见识不多又没什么主见的人,我哪有什么见识好讲啊!不过,我小的时候,我的奶妈经常说,女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嫁鸡就是鸡,嫁狗就是狗吧。”
虎头不服气说:“成事在于天,谋事还在于人呢。我两岁的时候就开始识字了,我的教书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一天到晚让我读《女儿经》,我就是不读,我让他教我诗词歌赋,我会背很多首唐诗宋词,你想听吗?”
温婉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了,就像晴朗的天空没了乌云一样,她是多么想知道书里的事情啊,那个世界一定是一个奇妙的世界,让她感动又给她愉快的世界。于是,她从床铺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先把灯捻拨亮,又走到虎头跟前,一边给她捶背一边说:“你背诗给我听好吗?反正我们也睡不着。”
虎头享受着温婉的按摩,眯着眼背诵起诗来。
春
春山暖日和风,
阑干楼阁帘栊,
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
小桥流水飞红。
夏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荫垂画檐。
纱厨藤簟,
玉人罗扇轻缣。
秋
孤村落日残霞,
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冬
一声画角谯门,
半亭新月黄昏,
雪里山前水滨。
竹篱茅舍,
淡烟衰草孤村。
虎头背诵完,温婉就拿了纸笔,让她写。虎头不写,温婉便央求道:“好姐姐,你写了给我吧,我识几个字,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虎头说:“我教你识字可以,那你教我什么呀?绣花行么?”
温婉说:“只要小姐不嫌那活下贱,我一定把你教会。”
于是,女人的协议就这样开始了。
虎头背一首,温婉就让她写一首,然后又解释给她听,温婉就把虎头的解释用笔画下来,第二天便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摆了桌子和板凳,展开雪白的绸缎,温婉按虎头解释的意思绣一片花的田野,一棵向阳的树,树上的飞鸟,温婉说:“这是春吧?”
虎头欣喜地接过绣针,看着绣片说:“是春,跟地上一模一样的春。”说着,便在那雪白的绸缎上绣着另一番景色。
温婉在一旁看着,不时纠正着她的姿势。绣了一会儿,虎头的额上就渗出汗来,她用手遮着头顶的太阳,温婉便进屋拿了一把油伞撑开,一片阴凉就给了虎头。
温婉说:“你知道太阳和月亮的故事么?”
虎头边绣花边道:“不知道,你说说看。”
温婉说:“太阳和月亮是一对兄妹,从前白天是月亮出来,太阳是妹妹,后来妹妹夜里总是害怕,就跟哥哥说要白天出来,哥哥说你赤身裸体的,白天出来会遭人笑话的。妹妹说我不怕,我手里有包绣花针,谁看我我就用针扎谁。所以,我们看太阳的时候总感觉眼睛痛,看一会儿就会流泪,那是太阳女用绣针扎我们呢。”
虎头嘴上应着,不由抬眼望了望天空,倾刻眼睛就流了泪,便认真地说:“太阳女用针扎我呢。”
温婉忍不住笑出了声。
虎头说罢,继续让手忙起来,一会儿真绣了一片云彩,是行风飞雨的云彩。
温婉端详了半晌,感觉那云绣得真有点意思,便夸张地说着虎头聪明,把个虎头美得精神饱满,被丈夫惹出的一肚子气也就随着云彩飘走了。
十三
我在王可的怀里苏醒了,醒来以后我没有动,两眼盯着窗外,那是一片发暗的世界,天已经悄悄黑下来了,在我不知所措地改变自己的时候,天也将自己的脸色变暗了,它大概不愿意让人总是欣赏白色的芳姿。
黑色的夜给人想象的空间,可我现在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感到眼前是一色的黑,还有伴随着黑的那隐隐的痛。准确地说是在下肢,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
王可早就醒来了,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做似的,倚在床上看书,他的身上潜藏着一股烟味,是那种劣质烟的味道,我扫了一眼他床前那只摆放台灯的床头柜,上面堆满了报纸杂志,还有几盒香烟,烟都是杂牌烟,最上档次的也不过五块钱一包,里面只残留了几根,王可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带这种上点档次的香烟。我发现他乱丢在地上的烟蒂都不是这个品牌。
我动了一下,示意他我醒了。
王可不耐烦地拨弄着我的身体说:“去,一边去!”
他的这个动作,一下子就把我定为他手上的算盘珠子了。我忽然不高兴地坐了起来,我变成女人的价值就这么便宜,不过是一个男人手上的一粒算盘珠。
“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事了?”我把枕头砸在了他的头上。
“那你还想怎么样啊?你让我出了一头汗,把身上的汁都挤出来给你了,把你从一个无知少女变成了女人,你不应该感谢我吗?”王可眯着一双眼睛看我。
这时我才发现王可的眼睛长得真丑,不光是小,还有点三角眼的形状。看人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眨动,露出过多的眼白,好像浅水鱼撞了沙似的。本以为王可会开心地哄哄我,想不到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我有点恶心,真的!我看着那一地的劣质烟头,穿好了衣服。然后,我就出门走了。我听见王可在房间里大声朗诵起来,是法国当代作家克莱齐奥的小说,我看过,记忆很深。
“只要听见水声,她就知道冬日将尽了。冬天,雪覆盖了整个村庄,房顶、草坪一片皑皑。檐下结满了冰棱。随后太阳开始照耀,冰雪融化,水一滴滴地沿着房檐,沿着侧梁,沿着树枝滴落下来,汇聚成溪,小溪再汇聚成河,沿着村里的每一条小路欢舞雀跃,倾泻而下……”
我听着王可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竟变成了耳边的风声。说实话,王可的普通话说得不错,但他方才暴露给我的内心世界实在让我不敢苟同,拥有这样一个心灵的男性也配欣赏如此纯净优美的文学作品。我突然为文学悲哀起来。
我在大街上急匆匆走着,王可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还有他在我身体里的感觉,他的气味,最好都一扫而光。马路上的灯光扑朔迷离,我透过它的表情,看到一个又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后半夜,我终于走到家里。我不知道我在路上都做了些什么,我的步行很慢很慢,等我到了家时,妈妈已经睡着了,她打着可怕的呼噜,在我听来,就像地震之前的地声。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屋,生怕惊醒了妈妈,她醒来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只能听她没完没了的絮叨。
我可不愿意听。
我没敢洗漱,就爬上了自己的小床。妈妈在我上床的时候,奇怪地翻了一个身,吓了我一跳,后来又睡去了。我的心这才踏实下来,也想把眼睛闭上睡觉。可我睡不着,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王可的影子,他的黑青的脸、嘴里劣质香烟的气味以及压在我身上时的随意,我甚至又感到了他的节奏,那种破坏了我又改变了我的节奏,如同一个新的历史开篇嵌入了我的心灵。
“王可!”我心里喊了一声。
“王八蛋!”我心里又喊了一声。
这两个声音喊过以后,我心里阻塞的暗流似乎畅通了。我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我疲劳了,开始睡觉。
我在梦乡里周游四方,我先是看见了一片草原,白云就像悠闲的野鹤,在天际飘游。我躺在草原上,嗅着那草香,我才知道世界是无边无际的,它不囿于我的视线中,它的辽阔是我无法猜测的。于是,我躺在草地上闭了眼睛。忽然,我感到下肢一阵疼痛,我又看到了王可,不,是一只野驴,强壮的四肢狠狠攫住了我。我吓得吼叫起来,我醒了。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四周是可怕的黑色。这时妈妈咳嗽了一下,我才知道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种失落感莫名其妙地把我引向更加渺茫的天边,我忽然明白失去的东西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我是多么地痛恨王可。
我再也睡不着了。
天刚有点发亮,我就起床了。妈妈也起床了,她在阳台上望风景。
我怀着内心隐隐的失落走出家门,脑子里总闪着这样的意念,我不应该让王可这样的男人夺去我的处女之身,这珍贵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要报复王可,用可能的手段。但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我走累了,坐在马路边的一个花园里,周围都是晨练的人们,有一个长辫子的女人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的身材修长,穿一套练功服,上衣是红色的,裤子是绿色的。她的面前摆了一个录音机,正播放着音乐,女人随着音乐起舞,粉色的扇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我看着她的自在,忽然想起了妈妈,还有妈妈珍藏着的有关外婆的旧相册,同样是女人,因为时代背景的不同,便有了不同的存在方式。想到这些,我又感到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自己内心的伤痛,而是应该把外婆的故事写出来,我是因为想要成为作家才认识了王可。
我内心的怨恨和不安因为这个想法的出现而消失了,我又慢慢行走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图书馆,成为今天的第一个读者。但我没有读书,而是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开始写作外婆的故事,一个旧时代女性的故事,一个妓女的故事。当我把人物的框架构思好的时候,不由又想起了王可,很想把构思好的故事讲给他听,而王可也有能力帮我充实这个构思。
王可一直没找过我,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好像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似的,他的沉默越发让我感到处女的一钱不值。想到这些,我又没有去找他的欲望了,他是个在女人堆里泡久了的男人,女人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包香烟的价格。
当我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朝王可居住的方向走去了。
我又睡在了王可的床上,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