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虎头的母亲要做寿,虎头牢记着母亲的寿日,在做寿的前几天就为自己准备着回娘家的衣服,也为潘公子准备着穿戴。这次回家她要携着丈夫一块儿回去,穿戴上不能显得太随意,那会使潘家没有面子,她自己也没有面子。虎头用最好的料子最艳的色彩准备了裙子和上衣,然后就让温婉绣一片图案。
温婉接到活计的时候,离虎头回娘家的日子只剩两天了,这让她有些着急。她知道,给虎头做绣工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那是她展示自己本事的良机。这一次,温婉要为虎头设计一个新的图案,跟以往不同的图案,与花啊草啊都没有联系的图案。她想了一个又一个图案,最后又都被她推翻了。虎头回家是给母亲做寿的,理该有母女情份的牵连,温婉的绣工如果能体现这一点,那一定是两代人的皆大欢喜,也一定是两个女人的心有灵犀。想到这些,温婉似乎为自己的绣工想出了头绪,她看见那些花啊草的一时都活起来了,还有奔跑的狮子、老虎、狗和小猪崽。温婉闭上眼睛想象,就在她的心情为自己的想象而兴奋时,一个非常美好的主意出现了,温婉要把虎头的属相和虎头母亲的属相绣出来,也就把她们母女两人紧紧拴在一起了。
温婉感到再也没有比这个图案更精彩更能体现这次虎头回家的主题的了,温婉知道虎头的母亲属狗,她曾为她绣过一个荷包,而虎头属猪,这两个属相搭配在一起应该是最和谐的了,虎头爱她的老娘也许真是因为属相不犯冲的原因。温婉就怀着这样的宿命把一只狗和一头猪绣在了虎头新做的衣服上,她绣得很慢,一针下去要经过五六秒钟的思量。温婉白天要做许多杂事,绣工大多放在晚上,特别是后半夜,院子里的人们都睡熟了以后,温婉手里的针线就像上帝赋予了力量,一会儿就绣出一片锦绣。温婉这回的构思,没有跟虎头讲,虎头问过两次,温婉说还没绣好呢。温婉要给虎头一个惊喜,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惊喜,有时候生活中的惊喜是能够振奋人心的。
虎头的院子到了晚上便有点森严,窗前的树影在风中动,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听起来怪吓人的。温婉正全神贯注的时候,风忽然打个唿哨,窗纸就哗啦啦响上一回,温婉浑身一惊,绣针就把她的手扎出血了,温婉只好把这出血的手吮在嘴里。温婉小时候曾听吴妈讲过这样的事情,说做绣工的时候,如果主人矫情,针就会不断地刺扎她的手。温婉知道虎头是个矫情的人,但她不招惹她,虎头是主子,她是仆人,她在这个院子里要把一切都做得让虎头满意。
温婉正吮着手指,门响了一下,虎头来了,温婉慌忙把手放在背后,虎头一脸惺忪地说:“后天就到日子了,你这绣工还有指望没有?”
温婉微笑着说:“小姐该去歇息的,我不会误你的事的。”
虎头这时想从温婉手里把衣服拎起来看,温婉一下子把衣服搂在怀里,慌说:“小姐,没做成的东西是不好看的,你第一眼看不舒服了,第二眼就不想再看了。新衣服应该给小姐一个好心情,而这没成型的东西是会给小姐的心情带来馊味的。”
虎头打量了一下温婉,怪声怪气说:“要是我有权利看你没做完的绣工呢?”
温婉仍是抱着一团衣服,低头说:“小姐是不会羞我的,我是小姐从娘家带来的丫头,陪小姐做事、说话、解闷的,要是小姐羞我,也等于羞你自己呀?”
虎头愣了一下,忽然发现温婉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子,平时有点小看她了。虎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又说:“天也不早了,你早点睡吧,鸡都打头遍鸣了。”说罢,伸出双臂打了个哈欠。
温婉顺势说:“还有几针就绣好了,做绣工讲究一鼓作气,再说后天一早小姐就出发了,我今晚一定要把它绣好的,明天让小姐试穿试穿,要是哪里不对小姐的心思,我好再改。”
虎头看看温婉,没再说话,转身走到门口,忽然放了一声响屁,不由自言自语道:“这凉气!”
温婉没吱声,暗自在心里笑了半天。
第二天一早,温婉将绣好的衣服放在托盘里,双手端给了虎头。
虎头抖开衣服就笑了起来,那是两只动物,令人叹服的是这两只动物好像跑动起来了,一前一后,奔跑如飞。虎头穿在身上,就像把大自然披在了身上一样,让她有一种天地独尊的感觉。
虎头欣喜地说:“你为啥要绣这狗和猪呢?而且绣得这么惟妙惟肖。”
温婉解释道:“我记得小姐的母亲是属狗的,老人家曾让我给她绣过一个荷包,而小姐是属猪的,将你们母女的属相绣在一起,是一种吉祥,狗和猪又是相谐相配的属相,在老人家的寿宴上,小姐的衣着是会给老人添寿的。”
虎头一听越发高兴说:“明天你跟我去吧,看看那里的热闹,也玩上两天。”
温婉乖顺地说:“谢谢小姐。不过,有潘公子陪小姐也就行了,我留下看家守门,小姐也走得放心。”
虎头执意说:“你还是去吧,到那里断不了应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丢了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找补呢。”
温婉看看虎头,只好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两顶轿子就备好了。潘公子自己坐一顶,虎头和温婉坐一顶。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跑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总算见到了娘家的炊烟。虎头就在轿子里嘱咐温婉,“到了吃酒席的时候,你要把那个废物给我看住,他贪杯出了洋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会丢人的。”
温婉说:“潘公子是小姐的丈夫,我怎么好管他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仆人啊。”
虎头不容争辩道:“今天我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你了,你不能让他出丑。”
温婉见虎头一脸坚决的神情,也不好多嘴。说话之间,两顶轿子就到了家门口了。
酒席设在晚上,这个时间主要是考虑虎头的行程,所以虎头一下轿子就成了众目睽睽的视点,她的打扮,她那一身锦绣立刻成了众人议论的话题,本来是给虎头的母亲祝寿的,虎头却成了中心人物。虎头感到自己有些喧宾夺主了,便拉了母亲的手嘘寒问暖,并将温婉给母亲的绣服拿了出来,又带她到房间里穿上,当母女两人装扮一新出现在晚宴上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发出了赞叹。他们先是赞叹母女的漂亮,然后又夸奖衣服上的锦绣。
温婉听着那声声赞美,心里就像喝了蜂蜜一样甘甜。
大家说笑了一番,就开始吃宴了。潘公子始终一言不发地在一边坐着,人们好像把他忘了。开宴的时候,岳母才想起女婿。急忙吩咐人到那不起眼的旮旯把女婿请到主座上,潘公子拿着腔调说:“此、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爷处。”他不起身,也不看来人。
虎头知道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便给温婉递了个眼神,温婉会意地走了过去,对着潘公子说:“公子大人,小姐请你过去呢,今儿是母亲大人做寿,你夫妻二人要敬老人的长寿酒啊!”
潘公子这才抬了抬眼皮,在温婉的搀扶下总算坐到了虎头身边。
但他的脸仍是拉着,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也不向岳母大人敬酒,只是一杯一杯地干喝,谁敬酒他都喝。不一会儿,他的样子就怪异起来了,不停地说话,每句话都说不完整,都是结巴的断句。
虎头怕他出丑,就用脚踩了他一下,潘公子立刻跳了起来,啪地甩了筷子嚷道:“你想干什么?你在家里就管我,到了你娘家还管我,你还把我管死了呢?怕我喝酒,你别让我来呀,是你八抬大轿把我抬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家里有的是老酒,我想什么时候醉就什么时候醉。”潘公子一愤怒,居然不结巴了,话一句是一句的,句句掷地有声,把个虎头听得惊呆了,虎头就那么认真地盯着他,听他没完没了地说,她宁愿让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把他的结巴改过来。可是潘公子突然不说了,嘴巴停止了嚅动,就像一阵风停止了一样。他怯怯地看着虎头,又结巴开了,“我、我醉了,是、是你、你让我醉、醉的。”他趴在桌子上,突然哭了起来。
这下,虎头的面子真是丢尽了。一桌子的人都看她,母亲说:“早知道他这副德性,他家有十座金山我也不把女儿嫁给他,这叫什么事,是个什么样子嘛!”
虎头看看大伙说:“男人一醉就没个好样子,他在家里还真不这样,今儿许是高兴才出了这样的洋相。这样吧,让温婉把她送到屋里歇息,别让他扫了大伙儿的兴。”
温婉这个时候知趣地将潘公子扶了起来,一一晃地走出门去。
院子很深,走了半天,仍没有走到屋里。温婉嗅着潘公子身上的酒气,胸口不由呕了一下。她试图躲闪他的呼吸,可她越是躲闪,潘公子越是往她的身上靠,走到后庭院的时候,潘公子用力往温婉身上一撞,温婉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两人一同绊倒了。院子出奇地安静,只有划拳行令声,显得那么遥远,周围一丝风也没有,一声狗吠也没有。温婉突然感到了害怕,当她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又被潘公子撞倒了。只听潘公子说:“我、我没醉,是、是故意装、装醉的,我喜欢你,你、你喜欢我吗?”
温婉一边惊慌地躲闪着潘公子,一边想站起来,但是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潘公子用两只胳膊死死压住了她,然后他的两条腿也压了上来,就像一只老鹰逮住了一只不太会飞的小雏鸡一样,将她身上的羽毛剥了个一干二净。
这个夜晚对温婉来说是个荒唐的夜晚,好像她是专门为了潘公子准备的。她不知道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当生活身不由己的时候,人是否要听天由命?
温婉真想尽情地喊一声娘,可她嘴里却喊出了吴妈。
十五
温晴后来又看到有许多男人来过她家,他们来的时候大多是在她睡觉的后半夜,他们以为她睡着了,便跟她的妈妈肆无忌惮起来,他们在另一个房间发出很大的响动,把睡梦中的温晴吵醒了。她不知道妈妈的房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悄悄起身下床,偷偷从门缝往里看,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压在妈妈的身上,奇怪的是妈妈没有反抗,而是发出一阵呻吟声,那声音好像很愉快。温晴本来是想冲进去保护妈妈的,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看待妈妈和压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也许又是妈妈的一个异性朋友,妈妈有许多这样的朋友,他们喜欢妈妈的小脚和她脑后的那个发髻,那油亮的发髻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让妈妈的每个朋友心动。
不过,现在温晴有点气恼,她觉得妈妈的男朋友太多了。他们身上散发的不同气味使房间有一种污浊之感,温晴便从心里轻视着妈妈,一个女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男朋友呢?她想。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喊妈妈。就在她准备张口的时候,她又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她看到那个男人从妈妈的身上滚下来了,房间的光线很暗,她看不清男人的轮廓,只依稀感觉男人四仰八叉躺着,呼呼喘粗气,男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我要喝水!”
妈妈披着衣服从床上翻下来,黑暗中摸到暖瓶,抖动了一下,妈妈说:“没热水了,我去给你烧。”
男人说:“那就喝凉水。”
妈妈说:“你找死,房事过后喝冷水是能死人的。”
妈妈说着就拉开了门。她一眼看到了温晴,愣了。
温晴也愣了。
黑暗中,母女俩对视了很久。
“你?”
妈妈睁着疑惑的眼睛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温晴忽然说:“妈,我听见外间屋子有响动,是老鼠的响动,我下床的时候,老鼠从我的鞋子里跑了,我就追到这里来了。”
“是吗?”妈妈心里的紧张一下子舒缓了。“这该死的老鼠!”她诅咒着,问温情还要做什么,是不是想喝水?温晴说:“我被老鼠吓出尿来了,想小便。”说着,温晴就去院子里解小便。
温晴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仔细听着灶间的响动,妈妈在给她屋子里的人烧开水,好像还往碗里搅了一个鸡蛋,温晴听见了筷子打在碗里的声音。她再不敢动,就那么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待睡神的来临。
许久,她才进入一种模糊的状态。
第二天早晨,温晴没有起床,妈妈也没有起床。温晴想妈妈许是累了吧?那就让她再睡一会儿,又想,谁让妈妈有这么多男人呢,是她自找的罪受。想到这个理由,温晴再也不肯忍受肚子的叫喊了,起身跑进妈妈房间,一下子就把妈妈的被子掀翻了。
“我想吃饭!”温晴说,她的眼睛狠狠看着妈妈,好像在发泄一种仇恨。
妈妈知道温晴为什么这样看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委屈,嗓子里就吐出了这么几句话:“妈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妈这都是为了你呀!你都快八岁了,不能像妈这样一辈子混下来,你要去念书,妈给你请个先生教你念书,你有了本事,将来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你还是回到上海去,那是个过好日子的地方,当年你父亲带着妈妈去上海看电影,那几个有数的日子是妈妈一辈子的幸福。”妈妈边说边从床上的木箱里翻东西,她翻出了一个红色的木盒,当她打开盖子的时候,温晴就看到了钱,一摞很厚的钱。
温晴听见妈妈继续说:“如今光靠绣工已经赚不了什么大钱了。
其实妈妈也很不想这样做,妈妈跟了你爸爸以后就从良了。但生活又把妈逼得走了老路,现在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只是不要看不起妈妈。”
温晴到底还小,真不太理解妈妈的话。但妈妈那个木盒子里的钱是真的,她的肚子饿也是真的。她仍是催促妈妈去灶间烧饭。
妈妈烧饭之前先洗了脸,然后又到门前的菜地站了一会儿,妈妈摘了一只南瓜,一只熟透的南瓜。妈妈手里拎着南瓜在田埂上行走的时候,晨风将她腮边的头发吹了起来,她的两只小脚仿佛也在风中打了一个趔趄,晃着差点摔倒。温晴远远地看着妈妈,确切地说是看着一个年轻的小脚女人,这个女人把她生了出来,给了她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和生命。她是为了温晴才这么活着,为了温晴才去田地里摘南瓜,现在,她晃着,两只小脚被风的节奏吹得没了根基,温晴的眼睛忽然潮湿起来。
妈妈回到灶间,把南瓜洗净切成条块,又用擦子擦成细丝,拌上鸡蛋和面粉,然后,妈妈把灶火点燃了,锅里的油冒了清烟以后,妈妈用一只圆勺将稀粘的面浆摊在锅里,盖上锅盖,温火焖一会儿,锅里发出“吱”一声响,妈妈便把盖子掀开了,一股喷香的味道直扑鼻子,妈妈用铲子铲起一块南瓜饼递给温晴说:“这叫南瓜饼,早年你爸爸带我到上海时吃过,我是凭着那时的记忆做的,你尝尝是不是又甜又香?”
温晴接过饼子在嘴边嘘着,又热又烫的饼子让她无法下口。
妈妈说:“先放碗里凉一凉,女孩子吃饭要有个好吃相。”
温晴便听话地去拿碗,又拿了筷子。
妈妈看着她说:“对,就这样,一定要有个好吃相。”
南瓜饼好吃的味道使温晴向往起了上海,那一定是个好玩又热闹的地方,有嘟嘟响的汽车,有女人华丽的裙子,还有脸上香喷喷的胭脂。这样想着,她不由问起了妈妈:“你和爸爸在上海都玩些什么呢?”
妈妈说:“看电影啊,妈妈从没看过电影,银幕上哗哗啦啦一下雨,妈妈还以为会淋到身上呢,就把带着的一把油伞撑开了,坐在我身后的人骂我乡巴佬,你爸爸就跟人家打了起来。后来,你爸爸天天带我看电影,影院看大门的人都认识我了,他们指着我的后背说:‘这才是有钱人的太太呢,没钱哪能天天泡影院啊。’大约看了半个月的电影,我把电影上的一切都看明白了,那是演员演的,有人指挥着演员演,让演员演啥演员就得演啥,这个指挥有个学名,叫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