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谢谢。我并不怎么难过。只是很滑稽而已。小时候我读了《年轻殖民者》系列的全部小说,也看过电视剧,梦想过饲养大角星牛,在伽马主星殖民地和邪恶的地虫作战。年纪大些,我发觉殖民者全都来自印度、哈萨克斯坦和挪威这种无法养活自己人口的国家,我出生在美国,意味着我没法上天。还有,根本不存在什么大角星牛和地虫!十二岁的时候,我搞清楚这些事情,真是失望极了。”
她又耸耸肩。“我在圣安东尼奥长大,‘出门’去得州大学念书,然后又回到圣安东尼奥工作。后来结了婚,度假去墨西哥湾海岸。三十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丈夫和我打算去意大利,可惜没走成。”
“发生什么了?”
她笑了起来。“他的秘书。结果他们俩去意大利度蜜月了,而我留在家里。不过嘛,他们在威尼斯吃海贝双双食物中毒,还好我没去成。
但是,从那以后,我对旅行就断了念想。我知道一到岁数自己肯定会参军,结果我不就来了吗?不过现在我的确希望从前能多出去走走。我在达拉斯搭三角翼飞到内罗毕,非常好玩。真希望我这辈子不止飞过这一趟。更别说这个了——”她朝窗外的豆杆缆索挥挥手,“我从没想过我会愿意乘上这种玩意儿。我是说,这缆索究竟是靠什么支撑的?”
“信仰,”我说,“你相信它不会掉下去,它就不会掉下去。别多想,否则咱们就麻烦了。”
“我相信的是,”杰西说,“我想吃东西了。一起去?”
“信仰,”哈利·威尔逊哈哈大笑,“说起来,或许的确是信仰支撑住了缆索,因为基础物理学绝对做不到。”
哈利·威尔逊走到杰西和我吃饭的小隔间边,开口第一句是:“你们似乎互相认识,这可比其他人强得多了。”我们邀请他坐下,他欣然接受。哈利告诉我们,他在印第安纳州布鲁明顿教了二十年高中物理,自从走进豆杆轿厢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支撑缆索的不是物理学,这话什么意思?”杰西说,“相信我,这会儿我可不想听见这种话。”
哈利微笑道:“不好意思,让我换个说法。支撑豆杆的原理肯定和物理学有关系,但这个物理学绝对不普通。这里的许多事情怎么看怎么说不通。”
“物理学讲座似乎快开始了。”我说。
“我教了十几岁的孩子几十年物理,”哈利掏出小记事簿和钢笔,“保证不会让你头疼,请相信我。好了,你看,”哈利先在页面底端画个圆圈,“这是地球,而这个——”他在页面中间画了个较小的圆圈,“——是殖民太空站,是个地球同步卫星,意思是说它和自传中的地球保持相对静止状态。总是挂在内罗毕上空。都还能听懂吧?”
我和杰西点点头。
“那好。你们看,豆杆背后的原理是这样的:把殖民空间站和地球用‘豆杆’连接起来——所谓豆杆,就是窗外那些缆索——然后让电梯轿厢沿着它往返运行,此刻我们就坐在这么一个轿厢里。”哈利画了一条线代表缆索和一个小方块代表轿厢。“重点在于,要进入地球轨道,缆索上的轿厢不需要达到逃逸速度,而运载火箭就不一样了。这对你我来说是好事,否则去殖民空间站的路上,我们就会觉得有头大象站在胸口了。道理很简单吧?
“但问题是,这根豆杆违背了传统地空电梯模型所必须遵守的物理规则。举例来说——”哈利画了一条从殖民空间站到页面顶端的线,“——殖民空间站不该位于豆杆尽头。原因与质量平衡和轨道动力学有关,按理说应该存在另外一段缆索,从空间站向太空延伸上万英里。没有这种平衡物的豆杆天生不稳定而危险。”
“你想说我们这根豆杆没有?”我说。
“这根豆杆不但非常稳定,而且多半是人类发明的最安全的运载工具,”哈利说,“这根豆杆已经连续运行了一个多世纪。这是殖民者离开地球的唯一途径。从来没有因为不稳定或不稳定导致的材料失效而发生过事故。四十年前发生过著名的豆杆炸弹事件,但那纯属人为破坏,与豆杆本身的物理构造无关。豆杆从建成那天起就稳定得让人惊叹。但是,从基础物理学的角度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是什么支撑住了豆杆呢?”杰西说。
哈利再次露出笑容:“唉,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对吧?”
“你是说你也不清楚?”杰西问。
“的确不清楚,”哈利承认道,“但这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因为我只是——曾经是——区区一名高中物理教师而已。不过,话也说回来,据我所知,谁也不清楚它的工作原理——我指的是地球上,殖民联盟显然清楚。”
“怎么可能呢?”我问,“老天在上,豆杆立在这儿已经一个多世纪了。难道就没有谁愿意动动脑子搞清楚它的工作原理?”
“我可没这么说,”哈利答道,“当然有人尝试过。这些年都不是秘密了。建造豆杆的时候,政府和媒体曾经要求殖民联盟公布其工作原理。殖民联盟的回答基本上等于‘自己琢磨吧’,然后就是句号了。物理学界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还起了个名字叫‘豆杆难题’。”
“很没创意。”我说。
“嗯,物理学家把想象力花在别的地方了。”哈利咯咯一笑,“重点在于,难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原因大致有二。第一,豆杆复杂得难以置信——我已经说过了质量平衡,但还有其他问题呢,比方说缆索强度,比方说风暴和其他大气现象导致的豆杆振荡,甚至还有缆索的锥度该如何变化。其中任何一项在现实世界中都是异常棘手的难题,试图一次性全部解决更是不可能的任务。”
“第二个原因呢?”杰西问。
“第二个原因是没有研究的理由。就算搞明白了,我们也花不起钱修建一个。”哈利往后一靠,“当老师前,我在通用电气的土木工程部做事。我们当时正在论证大西洋海底铁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是研究过往项目和项目提案,看其中的技术和工程手段是否能应用于海底铁路项目。大体而言,就是高喊万福玛利亚,瞧瞧老天能不能恩赐什么降低成本的办法。”
“通用电气就是被这个项目搞破产的,对吧?”我问。
“现在你明白他们为啥要降低成本了吧,”哈利说,“还有我为啥当了老师。在那以后,通用电气发不出我的工资,发不出好多人的工资。总而言之,我翻阅了很多旧提案和报告,其中一部分是机密资料,有一份跟豆杆有关。通用电气受雇于美国政府,为在西半球建设豆杆系统做第三方可行性研究;政府想在亚马逊戳个特拉华州大小的窟窿,然后把豆杆立在赤道上。
“通用电气的答案是别犯傻。报告里说,即便在几个主要技术方面获得突破,这个项目仍旧是异想天开——和建造豆杆所需要的技术没有关系,而是工程预算比美国的年度国民生产总值高两倍。前提还是费用不会超过预算——这当然更是不可能的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报告本身也至少有十年历史。但我估计费用在现在不可能降低太多。因此,我们没有修建新的豆杆——想把人和物品送进太空,有不少更便宜的办法——便宜得多。”
哈利再次凑上来。“这就引出了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第一,殖民联盟怎么有能力制造出这个技术怪兽;第二,他们费神费力建造它的原因。”
“呃,显而易见,殖民联盟的技术比地球先进。”杰西说。
“显而易见,”哈利答道,“但原因呢?殖民者再怎么说也是人类。非但如此,殖民者都征募自有人口问题的穷国,往往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抵达新的家园星球后,按理说会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挣扎求生上,而不是研究如何建造豆杆。另外,星际殖民的核心技术是跃迁引擎,这项技术是在地球上发展起来的,一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什么像样的进步。因此,从表面上看,殖民者没有理由在技术方面领先我们。”
我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除非他们作弊。”我说。
哈利咧嘴一笑:“没错。我也这么想。”
杰西看看我,看看哈利。“我没有跟上你们的思路。”她说。
“他们作弊了,”我说,“你看,在地球上,我们与世隔绝。只能靠自己学习——没错,我们一直有发明创造,一直在改良技术,但这很缓慢,因为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但是,在宇宙里——”
“在宇宙里,人类遇到了其他智慧种族,”哈利说,“其中肯定存在科技比我们领先很多的。或者通过贸易,或者通过反向工程,他们搞清楚了工作原理。有参照物供你研究,这比自个儿瞎捣鼓要容易得多。”
“所以,他们作弊了,”我说,“殖民联盟偷看了别人的笔记。”
“呃,殖民联盟为什么不和地球分享他们的发现呢?”杰西问,“保守秘密有什么意义?”
“他们也许认为越是无知就越是没有伤害力。”我说。
“也许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哈利说着朝窗户打个手势,豆杆的缆索闪过窗外。“豆杆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它是把人送上殖民空间站的最简单的办法,而是因为它属于最困难的那种办法——事实上,豆杆的造价最昂贵,技术上最复杂,政治上最具威慑力。豆杆本身就是一个提醒:殖民联盟已经甩开地球几光年了。”
“我怎么从来不觉得豆杆有什么威慑力?”杰西说,“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它。”
“因为威慑的对象不是你,”哈利说,“如果你是美国总统,想法恐怕就不同了。其他的暂且不论,殖民联盟毕竟把我们堵在了地球上。
除了他们的殖民和征兵,根本不存在太空旅行的其他手段。政治领袖永远有压力,一方面要对抗殖民联盟,另一方面又要帮助国民上天。豆杆是个恒久不变的提醒,它在说,‘造不出这东西,就别动心思挑战我们。’另外,豆杆只是殖民联盟决定向我们展示的唯一一项技术。想想还有什么没让我们看到的吧。我敢保证美国总统见识过,否则他和地球上的其他领袖就没这么乖了。”
“你这些话没有一句能让我觉得殖民联盟是好人。”杰西说。
“他们不一定很邪恶,”哈利说,“说不定殖民联盟正在努力保护地球。宇宙浩茫,很难说邻居都很友善。”
“哈利,你是生性多疑?”我问,“还是说你年纪越大,就越是把世界往坏里想?”
“否则我是怎么活到七十五岁的?”哈利咧嘴坏笑,“话说回来,我才不介意殖民联盟的科技更先进呢。反正对我有好处。”他举起一条胳膊。“瞧瞧这东西,”他说,“松松垮垮的旧玩意儿,保养得不怎么好。但殖民防卫军将会收下这条胳膊——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件——整饬得能上阵杀敌。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吗?”
“不知道。”我答道。杰西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哈利说,任手臂扑通一声落在桌上。“我完全猜不透他们打算怎么做。还不止,我根本想象不出他们能怎么做——如果殖民联盟真的把地球封锁在了技术发展的初级阶段,那么解释给我们听就和向只见过马拉车的人解释豆杆轿厢没啥区别了。但他们反正做到了,对吧?否则为啥要征召七十五岁的老家伙入伍呢?老年病兵团可没法征服宇宙——别往心里去。”他连忙加上最后一句。
“没关系。”杰西笑着答道。
“这位女士,这位先生,”哈利看着我和杰西,“我们大可以认为我们对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有所准备,但我觉得恐怕都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豆杆的存在就是明证。它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巨大、更陌生,而这只是旅程的头一部分而已。接下来的将更更巨大、更更陌生。尽可能作好准备吧。”
“跟演戏似的,”杰西干巴巴地说,“听了你这番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准备了。”
“我知道。”我说着侧身挪出小隔间,“我要去尿尿。如果宇宙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巨大、更陌生,那我还是腾空了膀胱再去面对它吧。”
“有正牌童子军的气概。”哈利说。
“童子军哪儿需要像我上这么多次厕所。”我说。
“当然需要,”哈利说,“等他六十年就是了。”
3
“不知道你俩怎么想,”杰西对我和哈利说,“不过就目前来说,这可不是我心目中军队的模样。”
“还不坏,”我说,“来,再吃个甜甜圈。”
“我不需要再吃一个甜甜圈,”她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接了过去,“我需要的是睡一觉。”
我明白她的意思。离家已有十八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我很想打盹,但却坐在星际巡航舰宽敞得难以置信的食堂里,和上千个新兵一起边喝咖啡边吃甜甜圈,等待有人告诉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最后这部分倒是和我心目中的军队颇为相似。
抵达目的地后先是一阵忙乱,接着就是等待。刚走出豆杆轿厢,就有两个官僚味十足的殖民联盟职员迎了上来,说我们是即将离港的太空船在等待的最后一群新兵,因此请立刻跟着他们走,免得预定的时间表出岔子。接着,他们一个开路一个殿后,既有效率又相当无礼地驱赶着几十个老龄公民横穿整个空间站,前往殖民防卫军那艘名叫亨利·哈德逊号的飞船。
急吼吼地赶路显然让杰西和哈利好不失望,我也一样。殖民空间站是个庞然巨物——直径超过一英里(实际上是一千八百米,七十五年人生历程之后,我大概终于不得不开始习惯公制单位了),乃是新兵和殖民者唯一的中转太空港。被驱赶着横穿它,无法驻足欣赏,这就像五岁孩童在圣诞节被忙于赶路的父母匆匆带过玩具店。我很想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直到对方让步为止。很可惜,我的年龄对于这种行为来说太大了(另外一方面,还不够大)。
紧走慢赶的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吊足了我的胃口。那两个蛮横的殖民联盟职员连戳带刺驱赶着我们,经过了一个非常宽敞的等待室,里面挤满了我猜是巴基斯坦人或印度穆斯林的男女老少。大多数人在耐心等候交通艇送他们登上某艘硕大无朋的殖民运输飞船——隔着窗户,我能看见远处漂浮着一艘这样的飞船。还有些人或者操着带各种口音的英语在和殖民联盟的职员争吵什么,或者在安抚显然觉得非常无聊的孩子,或者在行李里翻找食物。角落里,有一群男人跪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祈祷。我刚开始琢磨他们该如何在两万三千英里高空找准麦加的方向,就被赶着走过这块地方,他们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外。
杰西拉拉我的袖子,指指右边。在一小片就餐区里,我瞥见了某个有触手的蓝色东西,它举着一杯马丁尼。我招呼哈利看,而他完全被迷住了,甚至掉头走了两步细看,让殿后的联盟职员大吃一惊。她带着最难看的脸色把哈利嘘回队伍里,而哈利则咧开大嘴,笑得像个白痴似的。“吉哈尔,”他说,“我看见它正在吃辣鸡翅。好恶心。”接着嘿嘿嘿笑个没完。吉哈尔是人类遇到的第一个外星智慧种族,那是殖民联盟垄断太空旅行之前的事情。他们为人不错,就是吃东西的时候要用脑袋上的几十根触须把酸液注射到食物里,然后将所得到的浆液呼噜噜地吸进一个孔道。的确挺恶心的。
哈利才不在乎呢,因为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外星人。
长途跋涉终于迎来终点,我们走进一个等待室,航班显示屏上亮着“亨利·哈德逊/殖民防卫军新兵”这几个字。大家感激涕零地坐下歇息,那两个职员去和等在交通艇门口的其他职员说话。哈利这家伙显然是个好奇宝宝,溜溜达达地走到窗口,欣赏我们即将搭乘的飞船。杰西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跟了过去。窗户上有个小小的信息显示屏,帮助我们在熙来攘往的船流中找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