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罢,”她呼吸急促起来,以至于不得不喘出了一口长气,缓一缓。她说,“如果你答应我明天做皇帝,我就陪小祖宗试一试。”
“…………”
她把烫得发肿的嘴唇贴在他耳轮上。“我教你。”他说,“嗯。”
她拉着他,钻进了黑暗的柜子里。成群的麻雀在晨光中轰鸣时,新皇帝在柜子里才刚刚睡着一小会儿。客奶奶迷糊着,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找到那块起伏的喉结,摸了又摸,心口冒出一股酸汁来。她决然而然地跪起来,抓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身子从当初钻进去的那扇门,拖了出来。和这两人一起从柜中出来的,还有许多黏糊糊的汗。
皇长子的背影,在客奶奶坚定目光的注视下,向着乾清宫去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大拨的人,其中包括慈庆宫全部忠诚的太监。在慈庆宫的门口,他的弟弟朱由检,把他的斧子双手呈给他。他迷惑地瞪着眼珠,嘟哝说,“这是儿戏么?”朱由检说,“陛下斧钺海内,岂是儿戏……”但他没听完弟弟的话,把斧子朝腰间一别,就跨出了门去。这是八月度入下旬的第一个早晨,紫禁城像通常一样的安静,或者比平日更静些,杂沓的脚步踩在昨夜吹过红墙的落叶上,发出切切嚓嚓好听的声音。
乾清宫的门口,披麻戴孝的大臣们,密密麻麻,堵满了宫外那一块空地,把门封住了。他们个个表情肃然,眼神僵硬,直直地打量着昨天的皇长子。昨天的皇长子朱由校在这样的打量下,一下子嗫嚅了,他的眼睛在和大臣们眼睛的对视中,耷下了眼帘。他停了下来,甚至在偷偷地后移,他很想问问谁,“百官反了吗?反了又如何?”当然是问客奶奶最好,但她并不在身边,所以他就问得怯怯的,声音含混在嘴里团了一圈,又吞回了肚子里。但他无法退回去,身后边的那一大拨人正在有力地推着他、裹着他向前走。他走一步,就感觉对面的文武百官也朝自己逼进了一步。百官孝服上,染了层银甲般的薄霜,看起来恍如披坚执锐、杀气腾腾的武士。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身不由己,被人推着去问斩。
然而,百官怎么会有反心呢?!他们不会反的,就算是皇帝的板子抽在他们的屁股上,他们喊的还是“皇上圣明,臣冤枉!”在今天这个早晨,他们面对着这个即将君临天下的少年,只是充满了疑惑和
茫然。他们都听说过皇长子,知道他至今还在吮吸乳母的奶头,而活得就像一个小木匠。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看到他,都莫不震惊于他的魁梧、健壮,还有硕大无朋的头颅,一双恐惧、慌乱的眼睛:这就是他们从此要伺候的主子。他们在震惊中愣住了。他们的犯愣,被皇长子看成是了可怕的对峙,甚至是一触即发的反叛。新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在乾清宫的门外僵持了。
也许僵持只持续了一小刻。但就在这一小刻里,有个太监提着铜勺,从皇长子身后走出来,骂一声:“乱臣贼子。”劈面一勺打在当头一个大臣的脸上!喷溅的鼻血雨点般飞上人群的孝服,如扑了一身的杏花瓣儿。随后,那大臣软软地栽倒了。这个挥勺的太监就是慈庆宫尚膳监的魏忠贤。魏忠贤对着百官,大吼:
“皇帝驾到!”
文武百官一片哗哗响,全趴在了地上,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魏忠贤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他一手提着铜勺,一手牵着如在梦中的新皇帝,走进了乾清宫。当新皇帝在龙椅上坐稳后,他的手还在魏忠贤手里哆嗦着:魏忠贤用力把它紧了紧,侧身让到两步外,背了双手伫立着,——这个位置和动作,从那天早晨起,他一直保持到了另一个新皇帝坐在了这把龙椅上。
那天早晨在君臣之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个瘦嶙嶙的文渊阁大学士,盯着新皇帝腰间别的斧子看了又看,喃喃自语。皇帝伸耳听了一阵,也没听清楚。魏忠贤哼了哼,指着他鼻子问,“你是在嘲笑国之利器吗?”他扑通跪下来,惊惶道:“臣不敢!”一颗鼻涕珠子般悬在他鼻尖上,他不敢吸,也不敢揩,将落未落,十分狼狈。皇帝大概是不耐烦了,起身朝他走过去,百官还没回过神,只听斧子“嗖”的一响,横着向老臣劈过去!百官齐刷刷地捂住了眼。在死一般的寂静后,大学士摸了摸自己的头、脖子,都还在,但鼻尖上的鼻涕已被斧刃风一般扫得干干净净了。他呜呜地哭起来,拿额头咚咚咚往地下磕,像唱歌一样地诵道:“圣上一把斧头开天辟地,不啻盘古王重生,天启神示的君王啊。”魏忠贤说,“你慢点,天什么的君?”大学士说,“天启之君。”魏忠贤转向皇帝道,“陛下,天启倒是一个很好的年号呢。”
皇帝坐回龙椅上,舒了一口气,说,“很好吗?那朕就准了罢。”次年,合西历1621年,帝国改元天启,新皇帝朱由校,也就成了天启皇帝了。
两年后,朱由检一十三岁,被天启皇帝册封为信亲王。
十四
天启皇帝耗费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在那口柜子上,试图实现从一人变为另一个人,但都没有能成功。因为,他按《天工开物·瞽说》造的一百零八块部件中,有一块镇纸大的木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插它:它看起来是多余的,却是最最关键的。
客奶奶安慰他,“陛下万寿无疆,有的是时间,只要我不死,一定日日夜夜陪陛下,了了自己的心愿。”天启皇帝于是把国事托付给魏忠贤,册封客奶奶为“奉圣夫人”,享“千岁”,自己就在乾清宫的后院里,用斧子对付无穷无尽的木头。木头被解开之后的味道,使后宫总是漂流着令人眩晕的香气。当然,第一个被弄得晕乎乎的人,就是皇帝自己了。皇帝甚至不清楚,他何时封了魏忠贤“九千九百九十岁”,更不会知道,魏忠贤砍下一个大员的头,比他劈开一段木头还轻巧。
天启皇帝登基的次年,就在咸安宫亲自给客奶奶起了一座奉圣楼,楼下遍植四季不谢的花木。但当他把客奶奶携进楼时,却发现她暗自在垂泪。皇帝愣了半晌,就降旨将所有花木统统铲除去。客奶奶吃了一惊,问他为什么?他反问,“唐诗里不是说,‘花近楼台伤客心’么?”太监、宫女都低了头,或捂了嘴,偷偷地笑。就连客奶奶也扑哧了一声,嗔怪道,“陛下又犯呆了……我难过,是因为建了奉圣楼,说是侍奉圣上,其实是和圣上从此两地分隔,还说什么日夜侍奉呢。”皇帝跺脚说,“朕该死……”客奶奶慌忙捂了他的嘴,示意众人都退出去。她说,“小祖宗,知道你今天一句
话可以颠倒乾坤么?”皇帝咧了嘴,说,“若朕不该死,就天天都来奉圣楼让你侍奉朕。”客奶奶把皇帝携到床沿上,解了衣襟,让他吸自己的奶。她的莲蓬一般的奶头,在被这个大头男孩吮吸了一十六年后,已经变得黑如乌金,有了黑澄澄的光芒了。魏忠贤在铲去花木的奉圣楼下,又密密麻麻播下了罂粟灰色的种子。罂粟开花的时候,娇艳而摇曳的花影,和破开木头的气息交合在一起,漂流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客奶奶愈发发了福,身体变得更加宽阔和厚实,而那对大奶子双峰一样从胸脯隆起来,又沉沉地向下坠,这使她行走和侍奉皇帝的时候,动作都比从前迟缓了许多,但也因此显得有了几分庄严、端肃的母仪。她的皮肤是油亮亮的,还看不出皱纹,只是眼圈发青,眼帘常耷着,泄漏出隐隐的疲相与老态。魏忠贤的身子也发了福,走路会微微蹒跚和喘息,他白而无须的脸上,有着如老奶奶一样的慈眉善眼,因为他每天都有好心情:他是在替皇帝料理天下事。而皇帝却逐日逐年地憔悴下去了,他依然是奇大的个头,却越来越消瘦,仿佛他每晚都用斧子削下一块自己的肉。
客奶奶密召魏忠贤来奉圣楼议事,说皇帝一日破不了柜子变人的秘密,就会一日日受折磨。她喃喃地重复着,“一日日,没有尽头。”魏忠贤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说,“我随他一起想了多少年,总算想透了,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教给他。”魏忠贤勃然变了色,站起身子来:“万万不行。蠢驴为什么总是蠢驴呢,因为它嘴边有一块永远吃不到的肉。”客奶奶大为不悦,说,“皇上不是蠢驴,只是个傻孩子。”魏忠贤笑道,“好罢,傻孩子。不给他一件永无休止的傻事做,他就会变为大男人,读春秋,点兵马,查赋税,批奏章,一日三朝,垂询百官……”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指着她浪起的大胸脯:“到那个时候,他还会稀罕你这儿?”客奶奶被这句话问得木木地,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脸,泪珠从指缝间不住地滴下来,跟她的奶水一样稠。客奶奶选择了和魏忠贤做同谋。她以为这样,她也就选择了自己无限延长的哺乳期,而这也正是皇帝的愿望:做一个永久的嗷嗷待哺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