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窨子阁楼上的书房里,顺庆油号老板张恒泰正在关着门训斥自己的独生子张复礼。张恒泰胖乎乎的脸颊被气得通红。他的嗓门压得很低,语气却十分的严厉:“她是一个苗人、一个下人、一个丫头啊!你一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少爷,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张家几代人的英名,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连我和你娘的老脸,也都被你丢尽了……”
身材魁梧的张复礼栽着脑壳、耷着眼皮、一声不吭地站在父亲跟前任凭发落。书房是张复礼从小读书的地方。书架上摆放着四书五经,还有许多从汉口、常德买回来的杂书。两年前,张复礼结束辰州城里虎溪书院的学业,回到浦阳镇,跟父亲学着料理桐油生意。张氏父子闲暇时,以唱高腔戏为消遣。父子二人常常来到书房。儿子抄誊戏文,父亲轻吟低唱,真个是其乐融融。今天,张复礼却是在这里接受父亲最严厉的训斥。书房是窨子屋的僻静所在。张恒泰选择在书房训子,是不愿意将丑事张扬开去。
“你都是快要做新郎的人了。刘家你的老丈人已经和我商量好,只等那套雕花嫁妆完工,就选个日子把喜事办了,把金莲接过门来。你倒好,偏在这时候出了事,满浦阳镇传得个百丑,叫你老子怎么去跟刘家人交代?”
张恒泰和夫人张王氏生有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满崽张复礼十八岁,十岁时和镇上元隆木行老板刘昌杰的女儿刘金莲定了娃娃亲。
半年前,张家窨子从盘瓠崖请了个苗族姑娘来服侍太太张王氏。姑娘姓廖名阿春,生得聪明伶俐,且会说汉话。她虽说出自苗乡,又家境贫寒,却并不显得俗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起人来无拘无束;白里透红的脸庞上,每当露出笑脸时,便出现一对浅浅的酒窝。张复礼见到阿春,便产生了莫名的冲动,仿佛这个苗家女子比刘家的千金小姐对他更富有吸引力。张复礼爱唱高腔围鼓戏,一唱便唱到戏里去了。《西厢记》中的张君瑞,《玉簪记》中的潘必正,都是他心驰神往的人物。他常想效仿戏中的人物,也偷偷风流一盘,可总是找不到机会。苗女的出现,使张复礼两眼为之一亮。阿春表面上随随便便,内心却极有主见。少老板那充满挑逗的眼神,常使她手足无措。为了防范这位少爷,她定下规矩,绝不和这位少爷单独在一起,不给他动手动脚的机会。
阿春来自苗乡,夏天有到溪河里洗冷水澡的习惯。这年的夏天热得早,才过端午节,阿春就感到暑热难挨。镇上的女人是不能到溪河里洗澡的。她到溪河去洗澡必须悄悄进行。这天夜里,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已是二更过后。阿春和老佣工岩佬,坐在窨子屋的后院歇凉。阿春说:“这么热的天,要是得到河里洗个冷水澡,那就好了。”岩佬也是苗家人,他对阿春说:“想洗你就去洗一个好了,我会给你留着后门。”岩佬特别提醒阿春,沅水太深,那里又湾着许多船,船把佬野得很,不能到那里去洗。要洗只能到浦溪去洗,那里夜晚没得人。
阿春走出张家弄,踏着朦胧的月色,来到了浦溪边。浦溪上有个扯扯渡,渡船靠扯着缆索过河。白天,有渡子在这里渡人过河;夜晚,渡子回家了,渡船便由过河人自行操作。夜已经很深,渡船湾在对岸,不会有人过渡了。天气闷热,连溪河边也没有一丝风。阿春走到扯扯渡下游不远处,三下两下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扑通”一声便跳下了水里。阿春浸泡在清凉的浦溪水里,格外地惬意。她想到在家乡盘瓠崖,每到夏天,男女老少都在这条浦溪里洗澡,谁也不避忌谁,一洗就洗到夜深。浦阳却是个女人不能下河洗澡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又不会被人发现,阿春便伸展着臂膀在浦溪中轻松地畅游起来。
过了浦溪的“扯扯渡”,翻过一道小山坳,登上浦阳山,山上有座古刹名叫浦光寺。这天是方丈正俨法师的五十大寿,唱围鼓戏庆贺。张复礼征得父亲同意,跟着他的师父杜凤麟一同到浦光寺里唱围鼓。一般的佛家寺院是不允许唱戏的。浦光寺却不同,那里有一个爱唱戏且会唱戏的方丈正俨法师。镇上的僧俗这才打围鼓为他贺寿。浦光寺打围鼓演唱的剧目有着严格的规定,或是《梁传》,或是《香山》,或是《目连》,必须是劝人信佛向善的戏文。一堂围鼓唱过,吃了夜宵,时间已经很晚,围鼓堂子的其他人,都在浦光寺安歇,唯独张复礼不行。父亲给他立下过规矩,没有得到允许是绝对不能在外面过夜的。师父杜凤麟,还有正俨法师,都知道张恒泰严格的家规,不好留宿这位大少爷。正俨法师担心张复礼路上害怕,要派两个小沙弥送他下山。年轻气盛的张复礼回绝了。一路走来,他哼唱着高腔戏,唱的是《目连传》“松林试道”一折中傅罗卜的唱段。今夜打围鼓他唱的就是这一折。剧中的傅罗卜西天救母路过黑松林,观音菩萨化作村姑,来试探他是否断了尘缘、绝了女色。唱着唱着,他想到了在浦光寺唱这折戏的情景,不由得暗暗好笑。当唱村姑的旦角在向傅罗卜调情时,寺庙里的大和尚、小和尚,竟是那样的看得津津有味。原来和尚也是有凡心的。翻过小山坳,没走多远便到了浦溪的扯扯渡边。正当他提脚上渡船时,忽然听见浦溪里一阵水响。他定睛一看,下游的溪河里有一个人正在洗澡。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会有人在这里洗澡?当他睁大两眼看了个真着时,不禁大吃一惊,洗澡的竟然是个女人!他以前听说过,只有苗家的女人才到溪河里洗澡。洗澡的女人会是谁呢?张复礼透过朦胧的月色,看见那女人的半截身子一跃而浮出了水面。湿淋淋的一头长发漂在水面,白生生的两个奶子挺在胸前。天哪!她不就是阿春吗?这时的阿春只顾自个儿忘情地戏水,丝毫没有察觉到还有一双惊讶的眼睛在看着她。她轻轻向后一仰,半个胴体便漂浮了起来,给那灰蒙蒙的水面增添了一道天造地设的亮色。张复礼的心几乎跳出了喉咙眼。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莫名的饥渴了,顺着溪流的方向疾速地奔跑着,大声地喊叫着:“阿春!阿春!”陶醉在溪流中的阿春,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慌神了,仔细一听,打喊的人竟然是少爷张复礼。这人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赶紧游向河岸,穿好衣裤,飞快地奔向张家弄。等到张复礼过了扯扯渡,回到窨子屋里时,阿春早已紧关房门吹灯睡觉了。
张复礼睡在床上,想起刚才在浦溪渡口所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漂浮在浦溪上白生生的一对奶子,在他的眼前反复闪现着。张复礼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了。他趁着月色、轻手轻脚来到佣工们住的后院。他轻推阿春的门,门闩得铁紧。他再轻推小窗,小窗却没关。张复礼翻窗子进到了阿春的小屋。阿春睡得死,天气闷热,她把被窝掀了个精光。从小窗射进的溶溶月色,正照在阿春熟睡中的胴体上,比在浦溪边见到的更加清晰了许多。张复礼目瞪口呆了,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第一次遭遇。回过神,他细细地欣赏起来。那刚刚经过浦溪流水濯洗的每一个部位,或高耸,或低陷,或白生,或乌黑,随着晚风的吹拂,正散发出撩人心醉的清香。他舍不得将她惊醒,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首先,他得将窗子关好。关窗子的声响,惊醒了阿春。阿春从床上一跃而起。当她看清进屋的人是张复礼时,便一切都明白了。接下来是黑暗中一男一女无声的撕扯。她不愿、也不能和张复礼做那种事情。她明白,做了那种事是早晚会张扬出去的。若是张扬出去,她立刻会被从这座窨子屋里赶走,又回到那抬头低头都是大山的盘瓠崖。她更不能喊叫。如果喊叫,事情便永远也说不清了。面对着不敢吱声的阿春,张复礼更加有恃无恐。尽管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却并不能使这个终年劳作的苗家姑娘就范。小屋子里的响动,惊醒了对过上年纪的岩佬。他开窗隔着天井打喊,问阿春屋里出了哪样事情。喊声使得竭力反抗的阿春慌了神。她大声对岩佬回话,说是在打老鼠。张复礼抓住阿春回话的空当,完成了最关键、也是他最得意的动作。阿春不再挣扎了。谎称打老鼠的苗女,成了猫儿利爪下可怜的老鼠。男人的威猛是那样势不可挡。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听之任之了,便忸怩地开始了本能的配合……
两个月后,阿春时常有呕吐,嗜酸如命。张王氏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断定这丫头出事了。逼问再三,阿春痛哭流涕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张王氏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出在儿子身上。平心而论,张恒泰的家教是严格的。浦阳镇作为繁华的水码头,乌七八糟的事情少不了。进了那条百家弄,只要你给钱,要哪样就有哪样给你。张恒泰家规严格,绝对不许儿子在外面过夜,可还是出了事。当张王氏向丈夫通报此事时,张恒泰火冒三丈,要找儿子算账。婆娘制止了他。这样的事情声张出去,张家的面子往哪儿放?面对着即将迎娶的刘家,又作何交代?婆娘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于是,他将儿子叫到僻静的书房,关起门来对儿子进行了最严厉的训斥。张复礼栽着脑壳,不作声,不顶嘴,心里却依然惦念着那个充满着山野味、脸颊上有两个浅浅酒窝的苗女。
为了丑事不张扬出去,张家暗地着人去到盘瓠崖,将阿春的父亲廖老六不声不响地接到张家窨子,向他通报了阿春发生的事情,把一笔数目不算太小的银两,交给那位苗家汉子,作为对阿春的补偿。同时,还交给他一包打胎药,要他带着女儿回家,一定把她肚子里的胎儿打掉。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张恒泰夫妇以为,这是了结此事的最好方式。从此后,张家窨子里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张家依然会像往常一样,体面地出现在浦阳镇的生意场上。
事情出乎他们所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家少爷和苗女阿春发生的一切,不知怎的,竟飞越张家窨子的高墙,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浦阳镇街弄子闲言的话题。浦阳镇曾一度是湘西最大的商埠,明末清初时,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三条铺着石板的街道:河街、正街与后街,沿着沅水的南北走向并列而建,每条街都有两三里路长。沅水与街道之间,街道与街道之间,由四十八条弄子贯通,合起来称为“三街四十八弄”。四十八条弄子口,无一例外都建有一座土地庙。在笃信巫鬼的浦阳人心中,这块土地是由四十八位土地神分而治之的。或许是这些喜欢管闲事的土地神,造就了镇上众多的好事者。这些人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管闲事、道长短。谁家发生了哪样事,不消一时三刻就会在街弄子迅速地流传开来。张家是镇上最大的桐油老板,巴不得张家出事的大有人在。街弄子闲言,常常伴随着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有人说,张复礼搞大了苗女的肚子,盘瓠崖的苗人发出话来,张家少爷娶了阿春便罢,如若不然,通寨子的人要闹到浦阳镇,把张家窨子砸个稀巴烂。又有人说,刘家小姐得知未婚的夫婿做了这等丑事,当场就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好说歹说要退婚……这些传言虽说都属于子虚乌有,张家却无法站出来申辩。清名在外的张家窨子,这回可真是威风扫地了。
一连几天,张恒泰都处在从未有过的懊恼之中。他的顺庆油号,在汉口的鹦鹉洲上设得有庄铺。平常遇到这种情形,他会离开浦阳镇,去到汉口的庄铺里住上三五个月,等人们将这码子事情淡忘,他再回来,也就不那么尴尬了。眼下偏生就有那么一件事使得他无法脱身,还得让他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浦阳镇的江西客商号称“西帮”,是镇上最强势的商帮。早在明朝嘉靖年间,就在镇上修建了同乡会馆万寿宫。每年的八月初一, 万寿宫都要例行祭祀,叫作“上会”。上会的主持者叫作“值年”。值年一直由顺庆油号和元隆木行轮流当庄。同治六年,恰恰轮到张恒泰。正在这时,儿子的风流事传得个沸沸扬扬。没办法,他还得拉下老脸、硬着头皮,做着上会的筹备工作。
七月二十九,上会的先天,是张恒泰最繁忙的一天。这天,镇上西帮的头面人物,要到万寿宫来聚会,听取值年上会筹备的报告。清早,张恒泰便往万寿宫所在的河街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频频颔首回应,心里却因为有儿子那档子事,总觉得不自在。他来到万寿宫大门前。万寿宫临街高耸,宽阔的街道仿佛变得狭窄。街道的对过,是一道用青条石铺砌的下河阶磴,延伸到沅水河边,人们把这里叫作万寿宫码头。
张恒泰走进万寿宫,通过照壁旁的侧门,经过背靠照壁的戏台边沿,穿越宽敞的天井,来到庄严肃穆的正殿。江西人信奉的许真人的木雕神像,便供奉在神龛上。许真人本名许逊,南昌人,晋代道士,某年江西洪水为虐,许逊铸铁为柱,下施八索,勾锁地穴,斩除孽龙,平息水患,得以举家拔宅飞升。为了纪念许逊铁柱降妖造福人民,南昌人修建了铁柱观。后因宋徽宗御赐匾额“玉隆万寿”,铁柱观改名为万寿宫。明代中叶以来,江西客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他们在各地修建万寿宫,作为同乡会馆。湘西大小码头都建有万寿宫。浦阳的万寿宫,不论从建筑的规模,还是祭祀的隆重,都是首屈一指的。张恒泰进得正殿,察看重新粉刷装饰的神龛,瞻仰重新油漆彩绘的许真人雕像。神龛上身着道袍的许真人,慈祥端庄,神采奕奕。张恒泰缓缓地低下了头,双目微闭,仿佛在忏悔自己教子无方,丢了江西人的脸面,祈求神灵赦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