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悄悄走到张恒泰的身后。他没有惊动在神前垂首瞑目的张恒泰,直等到张恒泰抬起头时,才轻轻叫了一声:“张老板!”
张恒泰回过头,发现叫他的人是儿子的戏师父杜凤麟。前殿对过的戏台上,戏子们正在清扫戏台、铺摆行头。戏班是镇上的大红班,本家是当红花脸安齐家,管班就是这杜凤麟。有关张复礼的传言,肯定也传到了杜凤麟耳朵里。张恒泰显得极不自在,“杜师父,伢儿的事情,你晓得了?”
“晓得了。”
“唉!伢儿给师父丢丑了。”张恒泰叹息着。他言语轻声,心情沉重。
杜凤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张老板,你莫把事看得太重了。男伢女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人出一样东西,大家都得快活,跟打平伙一样,不就那么一点事吗?舌头在人家嘴巴里。喜欢讲就让他讲,喜欢怎么讲就让他怎么讲。你不必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复礼是个好伢儿,你千万不要太为难他了。唱完这堂会馆戏,我会到府上来再教伢儿唱几出。”
杜师父的这番话,让张恒泰哭笑不得。唱戏的人把世上的事情都当成是戏。杜师父如此轻描淡写,张恒泰不敢苟同。他苦笑着,无奈地对杜凤麟摇着头。
张恒泰来到后殿,进到厢房。厢房里,两位戴着花镜的老先生,正在书写着大红请柬。张恒泰拱手道:“杨老!萧老!二位辛苦。”
“值年老爷辛苦!”老先生见张恒泰拱手行礼,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回礼。
“快请坐!”张恒泰说道,“明天就是上会的日子,请柬今天一定要发出去。”
“喏!我们正在写,误不了事,值年老爷请放心。”杨老指着一份分发请柬的名单折子,对张恒泰说。
张恒泰看着桌上的那份名单折子,上面写着“大清道光四年七月吉日谨订”的字样。张恒泰打小时起,就看见老先生们对照着这个折子写请柬。从折子上的字迹可以看出,四十多年来,名单不断增删,成了现在的这些名目:
三府衙门????????千总衙门
福建会馆天后宫?????徽州会馆九华宫
贵州会馆上黔王宫????贵州会馆下黔王宫
浙江会馆三元宫?????山陕会馆关圣宫
四川会馆川主宫?????两广会馆玉虚宫
湖北会馆禹王宫?????黄州会馆帝主宫
苏州会馆五行宫?????长沙会馆广济宫
衡州会馆福寿宫?????宝庆会馆太平宫
常德会馆正一宫?????溆浦会馆义陵宫
靖州会馆飞山宫?????镇竿会馆天王神宫
木作业至巧宫??????铁作业太阳宫
石作业鲁班宫??????棕作业南岳宫
油号业神农宫??????缝纫业轩辕宫
绸布业洞庭宫??????医药业药王宫
排缆业玄女宫??????屠宰业三义宫
粮米业炎皇宫??????造纸业蔡侯宫
梨园业老郎宫??????鞭炮业吉庆宫
神香业宝鼎宫??????楮钱业玉蚨宫
折子上的名目,包含了浦阳镇的方方面面。早年,由于浦阳镇地处辰州府治所在的沅陵县和泸溪县的交界之地,两地的县太爷都争着抢这块肥肉。先是泸溪县在此设立溪洞巡检司,沅陵县也随之设立池篷巡检司。康熙五十二年,两县的巡检司一并裁撤,浦阳镇改由辰州府署直辖,由府署的六品文官通判直接管理这里的政务。作为知府助理的通判,通常是有职无权的闲职。掌管浦阳镇的通判,权力却远远超过普通的知府。这里的府署,既代表辰州府,也代表沅陵县和泸溪县,称为“三府衙门”。浦阳镇地扼苗疆,朝廷派驻此地的绿营兵头领,是六品武官千总。名折上,三府衙门和千总衙门的名目排在最前列。镇上的各个会馆上会时,都要恭请这两位老爷大驾光临。一般的会馆,两位老爷常以公务繁忙推托。只有万寿宫上会,两位老爷是有请必到的。
张恒泰将名折浏览了一遍,对两位老夫子说:“今年上半年,麻阳人在后街的当头修了座会馆,叫作锦和宫。麻阳老乡多做水上营生,是我们西帮人的好伙伴。请二老把锦和宫添加进名折,给他们送请帖,请他们来做客、看戏。”
张恒泰上楼来到议事堂。议事堂收拾得窗明几净。张恒泰虽然家里出了扫兴的事,那毕竟是私事。作为值年,他必须恪尽职守。见这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放心了。中午过后,镇上有头有脸的同乡们,包括他的亲家刘昌杰,便将陆续出现在他的面前。儿子出事以后,他还没有见过亲家的面,也不晓得他的态度如何。张恒泰感到忐忑不安,不知怎样面对亲家。他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栽着脑壳站在了楼梯口,等候同乡的到来……
“亲家!”突如其来的叫声,使张恒泰抬起了头。刘昌杰站在了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一道前来的同乡。
“值年老爷费心!”
“哈!张老板辛苦啦!”
“请!请!各位议事堂里请坐。”张恒泰连连拱手。短短的瞬间,张恒泰察觉到同乡们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刘昌杰一声令他如释重负的“亲家”,依然是叫得那样亲切。张恒泰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早年,浦阳镇的鼎盛时期,每年这样的聚会有三十六人参加,三十六家西帮商号操控着浦阳镇的经济命脉。这些人号称“西帮三十六金刚”。如今,浦阳镇江河日下,数得上的西帮商号只剩下十八家了。西帮的“三十六金刚”也就变成了“十八罗汉”。当张恒泰通报上会的筹备情况时,几个“罗汉”却在一旁交头接耳起来。张恒泰心知肚明,“罗汉”们除了金钱之外,对名声也是很看重的。值年这个位置,早就有人虎视眈眈了。顺庆油号出了事,或许就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刘昌杰看出了亲家的尴尬,张恒泰的通报刚落音,他便接了腔:“各位,通报完毕,我们就该饱口福了,看值年老爷今年准备了怎样的美味佳肴!”
“各位请便!”张恒泰说着,吩咐伙房开席。
酒宴摆好,“十八罗汉”纷纷入席。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喝着烈性的包谷烧。酒过三巡,刘昌杰已是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时应该过招了,便示意身旁的张恒泰,二人一同站起。他清了清喉咙,开腔了:“各位乡亲,刘昌杰有几句心里话要讲:我们的祖上从江西来到浦阳这地方,大家能有今天,除了自家的努力,还少不了乡亲们的关照和提携。万寿宫上会,今年轮到张老板值年。他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搞得他心神不安。究竟是哪样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到了。”
“怎么不晓得?不就是馋嘴的猫崽偷了点食吗?”瓮声瓮气说话的,是长兴瓷器行的老板孙荣宽。
孙荣宽的话,引起了席间的一阵哄笑。
惠仁蜡庄老板申秀平,素来爱说爱笑。他接过话头说:“猫崽偷食打烂的碗盏越多,你孙老板就越高兴。碗盏打烂,都到你那里买新的,你不就发大财了!”
又是一阵哄笑。逗笑的这两个人,在“罗汉”中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人物。万寿宫的值年,说什么也轮不到这两个人来当。几个肠子弯弯多的人,却并没有作声。众人的哄笑显得不经意,张恒泰听来,却感到无地自容。刘昌杰又接着往下说话:“说笑归说笑,正经事还要谈。后生家,谁没有个鬼蒙脑壳的糊涂时候,让他改正不就行了!依我看,事情并不是外面讲的那样不可开交嘛!”
申秀平爱讲话,又是他接腔:“刘老板,只要你这当丈人佬的高抬贵手,旁人哪个还有屁放!”
张恒泰说话了,态度极为诚恳,“各位,养不教,父之过。恒泰教子无方,惹出了这样的事情,有辱门庭,也丢了西帮的脸面。各位乡亲,特别是亲家昌杰兄的宽容,令恒泰羞愧和不安。恒泰明白,各位的高抬贵手,并不能消除事实的存在,也封不住可畏的人言。‘顺庆’已经难以代表西帮在浦阳的形象了。恒泰诚心诚意辞去轮当值年,另请德高望重的乡亲来担当这个职务。”
张恒泰的话音刚落,万隆油号的老板唐志兴便端着一杯酒,来到了张恒泰的面前。罗汉们都在揣测,唐老板会说些哪样。在镇上,唐志兴是排在刘、张两家之后的第三号财东。如若张恒泰辞去值年,这个位置就非他莫属。他的表态是举足轻重的。
“恒泰兄,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唐志兴的神情,显得从容而大度。他说:“你我在虎溪书院读书时,不就读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嘛!这男女之事,谁都晓得,是又有味又平常。说有味,是谁都想贪个花花世界。可这又实在太平常了。说句粗痞话,不就是卵大的事吗?复礼的这件小事,昌杰兄都已经通融,你也就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了。来!值年老爷,这些日子辛苦了,老弟敬你一杯!喝了这杯酒,你就安安心心当值年。喏!老弟我先干为敬。”
唐志兴脑壳一仰,便把一杯酒喝下了肚子。张恒泰说了声“多谢”,也跟着把一杯酒喝了。
“罗汉”们全体起立,举起了酒杯,同声喊叫着:“值年辛苦!干了这杯!”
“喝吧!我给你斟上。”刘昌杰轻声地对身边的亲家说。
“多谢!多谢各位乡亲抬爱。”张恒泰举起酒杯时,眼眶被泪水模糊了。
张恒泰虽然过了“十八罗汉”这一关,然而到了会馆祭祀时,却并不那么顺利。
八月初一那天,天刚拂晓,浦阳镇的上空便传来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小炮声夹着“嘣!嘣!”的大炮声,响彻云霄。一串串长长的鞭炮挂子,从高大门楼的墙顶,一直垂落到铺着石板的街道。鞭炮放个不断纤。红色的、白色的纸屑漫天飞舞、飘飘洒洒,在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门前两尊高大的石狮子,也被堆埋了半截。财大气粗的江西客商们,年复一年,就是通过这种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进行着最畅快淋漓的炫耀。往年,万寿宫的鞭炮,是从拂晓放到早上祭祀仪式结束。这天却不同,早饭过后,鞭炮声依然在没完没了地响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镇上阅历丰富的长者们,从不停歇的鞭炮声中,敏锐地体察到今年的上会出现了意外。
事情果真如此,令张恒泰难堪的事情发生了。清早,当万寿宫响起第一串鞭炮声时,张恒泰便派出两个精壮后生到附近的田野里去抓绿皮蛤蟆,这必须在祭祖仪式开始之前送到。祭祖时,要将这只绿皮蛤蟆放在神案上一只盛有少许汾酒的瓷盘边,再罩上一只玻璃罩。绿皮蛤蟆就一直蹲在这瓷盘的边缘,直到仪式结束,才能将蛤蟆放归田野。西帮客商称绿皮蛤蟆为“蛤蟆太公”。相传许真人是绿皮神蛙转世,祭祀时必须将他的“真身”请到。许真人生前爱喝汾酒,也必须让他尽兴。蛤蟆是“太公”,抓蛤蟆必须说成“请”蛤蟆。多少年来,请蛤蟆从来都是顺利的。这天却不然,祭祖仪式就要开始了,派去请蛤蟆的后生,直到吃早饭时,仍不见回转。张恒泰急了,赶紧再派两个后生去请。他吩咐门楼前放鞭炮的人,在祭祖未开始之前,鞭炮要不断纤地放,绝不能停止。他一面着人将库房里存放着的鞭炮搬运到门楼之前,一面又着人迅速到炮铺里买来了大量鞭炮。就这样,万寿宫的门楼前响起了经久不息、却又令人不解的鞭炮声。
浦阳万寿宫的祭祀有定规,叫作“闭门祭祖,开门唱戏”。八月初一这天早上,赣籍同乡在会馆里闭门祭拜祖先。早饭过后,由高腔班唱戏,敞开大门请宾客前来观看。打头的剧目一定是《许真人降孽龙》。通过戏文的演唱,赞颂许真人降孽龙、保万民的功德。
每年万寿宫上会,被邀请的宾客,不但无须送礼,还会获得一个数目不小的利市。宾客总是非常踊跃。早饭过后,人们涌向万寿宫。千总衙门的段千总,三府衙门的汪通判,都轻车简从、带着眷属,前来参加盛典。各个同乡会馆和同业会馆,也都派了代表前来。往常,祭祖结束,鞭炮停放。今天的鞭炮怎么还在放呢?众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刘昌杰忙将宾客们迎进花厅。段千总、汪通判等重要客人,由张恒泰请到了后院的议事堂饮茶。当宾客们得知,是由于蛤蟆太公没请到,致使祭祖延误时,花厅里一片哗然。张恒泰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派人前去打听,为什么蛤蟆老是请不来?得到的回话是,因为天旱,田垄里的蛤蟆极少。见到的蛤蟆又偏生都不是绿皮的。
西帮的乡亲们,包括“十八罗汉”,将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向张恒泰。多数的人都和他一样焦急,在一旁看笑话的也不能说没有。连他自己也在犯疑,莫非真是那畜生干的勾当得罪了蛤蟆太公,蛤蟆太公才迟迟不肯露面?
这时,一个后生抓着一只偌大的绿皮蛤蟆,飞也似的跑进万寿宫。张恒泰喜出望外地迎上去问道:“田垄里不是没有绿皮蛤蟆吗?这是从哪里请来的?”
那人回答:“是刘昌杰老爷着我们去到楠木峒的壕沟里请来的。”
张恒泰才猛醒,也真是,怎么没想到派人去楠木峒请呢?那里的峒壕间蛤蟆最多。危难时刻,是亲家刘昌杰又一次救驾。他抬起头来,看见站立在神龛边的刘昌杰,正朝着他点头微笑。已是身心交瘁的张恒泰,将那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蛤蟆太公小心翼翼地覆罩在神案上的玻璃罩里。他忽然觉得,那玻璃罩中的蛤蟆太公,两只眼睛鼓起,仿佛充满着对他的责备。
门楼外的鞭炮声,仍然不停地响着,一直响到张恒泰主持的祭祖仪式结束。浦阳镇上的老百姓,这时已经吃过午饭了。从来都是上午演唱的高腔戏《许真人降孽龙》,顺延到了下午才开锣。前来看戏的宾客们对于这出年年依旧的戏文,早就了如指掌。看戏无关紧要,那个利市倒是心里惦记着的。当祭祖仪式还在进行时,张恒泰就安排账房,到花厅把利市分发给了宾客。等到大戏开台时,看戏的宾客已经寥寥无几了。
伴随着唢呐声声,戏文《许真人降孽龙》搬演开始。这时,张恒泰步履踉跄地从前殿走到后殿,走过花厅,推开客房的门,一捆柴似的倒在了床上。他瘫睡在那里,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一般。不一会儿,刘昌杰也不声不响地进到客房。他坐在床沿上,一把握住张恒泰冰凉的手,关切地说:“恒泰兄,你太累了。”
“亲家,多谢你!”张恒泰躺在床上,品味着刘昌杰热乎乎的双手传递过来的体温,一串滚烫的泪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