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天刚亮,刘金莲生下一个男婴。张家窨子喜得贵子,一片兴高采烈。张王氏掐着指头计算,儿媳是头年十月二十四过的门,这年有个闰四月,到孙儿的降生,九个月还差两天。谁都晓得,女人生崽要十月怀胎。孙儿的降生,说明儿媳怀的是“撞门喜”。她在拜堂那个“见红”的晚上,头一回遭遇就打中了。还没足月儿媳便临盆生产,小生命提前出世了。
刘金莲生崽,风波骤起。镇上的好事之徒,为张家的儿媳刘金莲扳着指头算起了日子,断定这个婚后不到九个月就出世的男孩,不是顺庆油号张家少爷的骨血,而是麻家寨那个矮子雕匠的后代。有鼻子有眼的流言蜚语,伴随着山麻雀等人魔芋豆腐的叫卖声,传遍浦阳镇,也传进了张家窨子。为这事张恒泰感到非常恼火。他说:“这些人哪!真是吃了饭没得事做,总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张家在这浦阳镇上,祖祖辈辈,千良百善,实在是没得罪过谁呀!”
“是呀!那些烂牙巴骨的,专门胡说八道。我们张家的儿媳,可是正儿八经见了‘红’的呀!见了‘红’难道还作不得数吗?”张王氏为了洗雪张家的冤枉,证明儿媳的清白,搬出她认为最有力的证据,来驳斥无稽之谈。
“是啊!那天礼儿说见了‘红’,我也是在场的嘛!这门亲事是我做的主。礼儿是个血性的汉子,若是不见‘红’,他肯定当场就会怨我的。见了‘红’他也就没话说了。按照我们西帮人的规矩,把‘见红’的事情讲开去,告诉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人,张家的儿媳进屋时是黄花闺女!张家的孙儿是不足月提前出生的!”张恒泰这样说。
张王氏秉承丈夫的意旨,在窨子屋里大肆宣扬儿媳妇刘金莲的新婚“见红”。还煞有介事地说,那块染着红的白绫,她亲眼得见。刘金莲在窨子屋里有极好的人缘,上上下下都喜欢她。第一个为她鸣不平的是岩佬。本属于少爷少奶奶隐私的“见红”,一时间挂在了张家帮佣男女们的嘴边。成为他们同仇敌忾、抵御流言蜚语、维护少奶奶声誉最有力的武器。铁证如山的“见红”说,飞出窨子屋的高墙,和街弄子的无稽之谈一决高低!
翠珠作为陪嫁,跟着刘金莲来到张家。她与女主人情同姐妹,关系极好。早在刘家窨子时,她就听说过小姐与小雕匠的种种传言。原以为小姐嫁到张家,这事情也就自然了结了,没想到小少爷出世,风波再起,外面的那些话讲得难听死了。她几番起意想给小姐把个信,又一直不敢开口。她是个黄花闺女,最初她听到帮佣们三三两两讲那个“见红”时,脸巴子羞得绯红。仔细一想,这可是为小姐洗雪不白之冤的铁证呀!这天,她给月婆子送甜酒红糖煮鸡蛋,趁着没人,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向女主人作了详细禀报。她特别还红着脸,说到了那个“见红”。听了翠珠的诉说,刘金莲顿时蒙了。她没想到,小生命的诞生,竟然惹出了这么复杂的事端。
“少奶奶,没事了。你趁热吃了吧!这甜酒红糖煮鸡蛋是补血的。”翠珠说。
“等一会儿再吃。”刘金莲还没回过神来。
翠珠安慰着刘金莲:“你是清白的。有夫人给你做主,天塌下来你也不要怕。谁要是想胡说八道,就让谁去说好了!”
刘金莲是第一次听说“见红”的事。很显然,这说法是那晚在火箱上过夜的张复礼,为了搪塞母亲编造出来的。如今的张复礼,着实是有苦难言了。心肠极软的刘金莲,反倒有点儿同情起张复礼来。这新生婴儿的父亲,究竟是麻大喜,还是张复礼?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前后几天之内。她仔细地审视着襁褓中幼婴的模样,试图寻找出其中一个男人的影子来。她失望了,这孩子居然谁也不像,就只像他的母亲。刘金莲曾听人说,男孩像娘,长大命好,但愿如此。只要孩子好,她自己的一切都无所谓。
一连几天,张复礼都一言不发。母亲重提“见红”的事,他如同坠入万丈深渊。新婚之夜的阴错阳差,诞生了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母亲竟也信以为真。当他第一次睡上那雕花牙床时,便立刻产生一种晦气的预感。那与他同衾共枕的妇人,就如同一筒剥了皮的杉树,任凭他的翻滚、拨弄。没有冲动,也没有反抗;没有激情,也没有配合,更没有什么“红色”!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原想就让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将就着过日子,让时间来冲淡那苦涩的记忆。却又冒出了这档子事,让人抓住了把柄。争强好胜的张家大少爷,感到在人前无法抬头。最令他伤心的是,蒙受了屈辱却还不能声张。可怜的母亲,还在坚信不疑地认为:那不足月便降生的男孩,就是“见红”那个晚上的成果。晦气的张复礼百无聊赖,独自去到望江楼的包房里,喝起了闷酒。
“吱扭”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癞子头儿长疤子。
“你来做哪样?”
“来陪大哥喝杯酒。”
张复礼拿这些人没一点办法。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这党癞子们的掌控之中。长疤子一屁股坐在了张复礼的身边。张复礼没有理睬他,自个儿喝着烈性的包谷烧。只见那长疤子拿起酒壶,将两人的杯子筛满。他举起酒杯对张复礼说:“大哥,小弟晓得你心里不好受。有什么用得着的,你只管吩咐!”
张复礼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酒。
长疤子咽下一口酒,挨近张复礼,压低嗓门轻声说道:“大哥,是不是去几个弟兄到麻家寨,放一把火,把那狗日的窝棚烧了!”
张复礼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骂了一声:“混账东西!”
“大哥!这口气难道你也咽得下?”长疤子诧异地问道。
张复礼怒气生嗔。他呵斥道:“真糊涂!去把人家的房子烧了,假的不就变成真的了?”
“闹了半天,镇上传的那些话,都是他娘的乱弹琴!”长疤子摸不着头脑了。
张复礼又喝了一口酒,他想起了母亲每天都在念叨的“见红”。于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那个伢儿是我张复礼的。”
长疤子虽是将信将疑,嘴里却骂起了朝天娘:“捅他的娘,那些狗日的乌龟王八蛋,捏起白来活灵活现,好像就睡在你的床脚。既然伢儿是你的,你就该站出来说话呀!”
“怎么说?难道要我站在十字街前大喊大叫,那个伢儿是我的?”
长疤子听说过江西人“见红”的规矩。听张复礼的口气,那天晚上他是见了“红”的。刘金莲是张复礼开的张,那伢儿当然也是他弄出来的。
“那天晚上见了‘红’?”长疤子问道。
“当然见了。若是见不到‘红’,我会放过她吗?”张复礼回答。
只见长疤子将一杯满满的“包谷烧”,双手端到张复礼的面前,说:“大哥!委屈你了。弟兄们早要是晓得这些情形,早就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给收拾了!我先干为敬,把这杯酒喝了,也就是把包票打了,你只管放心,不出三五天,这件事情就会烟消云散。”
张复礼将信将疑,这党癞子们,未必有这么大的能耐!张家少爷为了摆脱目前的困境,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也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向长疤子举了举,一仰脑壳,喝了个底朝天。
镇上有关刘金莲生子的种种传言,让刘昌杰和刘邬氏伤透了脑筋。原以为把女儿嫁到了张家,过去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没料到会冒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按照习俗,孕妇临产前十天半月,娘家人要备办礼物,前往“催喜”。刘金莲没等到娘家人来催喜,便产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在婴儿出世的当天下午,张家就着人抱着一只大母鸡,到刘家报喜。刘家夫妇见来人抱的是母鸡,说明生的是男伢,喜出望外。刘家人回赠张家公鸡一只,祝愿他们的女儿,来日在张家有儿有女。刘邬氏立刻着手张罗起“送鸡米”的事情来。没想到这时镇上出现了流言蜚语。
刘家夫妇对女儿和小雕匠的事情是一清二楚的。女儿的任性,铸成了她的终身大错。多亏亲家张恒泰的宽容大度,才使亲事得以成就,刘家脸面得以保全。原想随着时间推移,女儿那见不得人的事,便会被人们淡忘。没料到伢儿的出世,将一切丑事暴露无遗。不管怎样,女儿总是自己生养的。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做父母的要设法为她遮掩。如今就要看张家的态度了。
这些天来,刘家人一直为着“送鸡米”的事情犯愁。按照浦阳的习俗,“送鸡米”时,三朝客要招摇过市,送出去的红蛋越多越好。当下的态势,刘家人是绝不能这样做的。外面已经把刘金莲讲得稀烂。若再大张旗鼓送鸡米,无异于露出肚子,在世人面前出自家的丑。老两口不知所措,小两口更是为难。按照习俗,“鸡米”是由小两口去送的。如果出丑,先是出他们的丑。
刘金山虽然家庭富有,可从不倚仗财势,在镇上的同辈人中有极好的人缘。他结交的朋友,既有富家哥儿,也有贫寒子弟。其中一个名叫细毛的,父亲是一个跛脚的剃头匠。此人小时候,常被癞子们欺负,骂他“剃头修脚下九流”“下九流的儿”。只有刘金山站出来护着他:“你们不能这样,剃头修脚的也是人。”有刘金山帮护,癞子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他了。父亲故去,细毛长大,也开了一家剃头铺。剃头铺是人们聚会聊天的地方,许多飞短流长都从剃头铺传开。在剃头铺里,细毛结识了三教九流。这天,刘金山去剃头铺剃头,细毛一把将刘金山拉进内堂,开门见山地问道:“刘大哥,这些天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为了金莲的事,是有点为难。”对于细毛,刘金山觉得没有必要隐瞒。
“刘大哥,你放心,没事了。”细毛轻声说。
刘金山诧异地问道:“怎么会没事?”
细毛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张家窨子发了话,金莲小姐是见了‘红’的,张家老太太还亲自见了‘红’。金莲姐生的伢儿,肯定是张家少爷的。以前说矮子雕匠有迷药的事,全都是他娘的胡说八道!”
“你说的可是当真?”刘金山极兴奋,可又有点不相信。
细毛说:“千真万确。金莲小姐见‘红’,嫁到张家是黄花闺女。长疤子、魏老三,还有张家的伙夫岩佬,到这里剃头时都是这么说的。镇上那些算日子、说闲话的人,如今都没得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