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元宵观灯,刘金莲颇费心思。她着意打扮了一番:那白皙的脸庞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修过的柳叶眉下,丹凤眼更加光彩照人;发髻的银簪上,别了一支殷红色的绒花。她身着一件浅蓝色的锦缎棉袄,绿色的锦缎裤子镶着紫边。黑色绒缎的绣花鞋,不露底,不出边,对她那双不大不小的脚,似乎是在进行有意的遮掩。丈夫观灯时的装束,刘金莲也经过精心设计。她让张复礼头戴一顶镶着金边的顶子帽,身着一身绛红色的团花长袍,外面套一件狐皮背心。这件狐皮背心,是她花大价钱到镇上的皮货庄为丈夫订做的。同时,她还给儿子做了一套与丈夫同样的行头。一样的团花长袍,一样的狐皮背心,连儿子戴的金边顶子帽,也和丈夫的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儿子胸前挂着她娘家送的长命锁。出门看灯以前,张王氏发现孙子的装束竟与儿子完全一样。她笑着问儿媳:“金莲哪!你怎么让龙儿穿一身和复礼一样的衣服?”
“别人一看,就晓得这伢儿是张复礼的儿子呀!”刘金莲回答得极爽快。
张恒泰笑了,“哈哈!有意思!穿成一模一样,这伢儿就是小张复礼!”
这时,最不是滋味的是张复礼。他明白,这妇人的安排,是在千方百计让自己与这伢儿亲近。她越是这样,张复礼心里就越腻味、越反感。当着父母的面,张复礼不能将这种心情表露出来。
浦阳街头,玩灯的,观灯的,人流如潮,拥挤不堪。锣鼓声,鞭炮声,闹个不停。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张恒泰就觉得太喧闹、太嘈杂,心中有些不适的感觉。他让儿子、儿媳和孙子继续观灯,他和老伴由翠珠陪伴着回了家。
“龙儿,注意拉着你爹,莫丢了。”刘金莲对儿子说。
钰龙抓住张复礼的手,说:“爹,我们去十字街看跳灯。”
“好的。”张复礼说。
张复礼和刘金莲牵着小钰龙,朝着十字街走去。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张复礼发现,他与伢儿一模一样的装束,果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张复礼感到被戏弄,决定摆脱这个局面。他朝最为拥挤的地方走去,摩肩接踵的人们你推我搡。张复礼的手一松,伢儿便跟着刘金莲走去了。他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到了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街檐下。他从人群的嘈杂声音里,听到龙儿叫“爹”的声音。张复礼踮起脚,只见刘金莲手拉着龙儿走向了远处。张复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心情不好,再热闹的场面也提不起兴趣。出屋时他携妻带子,若一个人回去,会受到爹娘的责难。他只得耐住性子,在满目花灯的街弄子里,随着滚滚的人流,漫无目的地游逛。
阿春在人头攒动的浦阳街头,四处寻找着龙家垴的灯班,寻找着她的火儿。正街上的三府衙门前,是一块宽敞的坪场。密密匝匝的人们,在那里围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圆圈,观看花灯表演。心急如焚的阿春,急匆匆朝着那里走去。她问一个围观者:“大哥,这是哪里的灯班?”
那人回答:“龙家垴的,跳得真不错,才有那么多人围着看。”
阿春立刻伸长颈根细听,阵阵锣鼓夹钞声传来,一个男声唱着花灯调子。这是龙家垴表哥的嗓音啊!他是在为跳灯的火儿伴唱。阿春容不得细想,便拼命地扒开层层人群,往圆圈里挤去。那些被她扒开的围观者,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诧异的眼光。阿春全然不顾,反复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她终于将脑壳伸出了前排,一眼就见到了正在跳灯的火儿。待火儿跳完一个段子,趁着锣停鼓歇时,阿春大叫了一声:“火儿!”
“娘!”火儿大声呼叫着,来到阿春的跟前,“娘!你来了!”
阿春说:“娘来看你跳灯。”
锣鼓又响了起来。远处的龙法胜在向火儿挥手,示意他赶快上场。
“娘!我跳灯去了,有话跳完灯再讲。”说着,扮演癞花子的火儿走到圆圈的当中,和一个扮演灯姑娘的伢儿,跳起了叫作《乌龟讨亲》的段子。癞花子双手舞着扇子,踏着锣鼓的节拍,走着活套的矮子步,进行生动的表演。那灯姑娘一手舞扇子,一手舞手帕,绕着癞花子摆出各种姿势。一旁的龙法胜唱起了风趣、诙谐的花灯调:
石榴开花叶又青,江边乌龟来讨亲。金丝鲤鱼来做媒,她是穿针引线人。八只螃蟹来抬轿,七手八脚忙不赢。打屁虫子来放炮,噼里啪啦响不停……
火儿伴随着花灯调子,走着娴熟的矮子步。他一会儿装成脑壳一伸一缩的乌龟,一会儿装成尾巴一摆一摆的鲤鱼,一会儿装成两个大钳子一夹一夹的螃蟹,一会儿装成翘起屁股放屁的打屁虫。这一连串的表演,把个《乌龟讨亲》的花灯段子,趣味横生地展示在人们的面前。精彩的表演,引发了一片喝彩声。
花灯班火儿的表演,引起了一个人特别的注意,此人便是张复礼。张复礼路过这里,不过是随便看看,却意外地发现了阿春与火儿讲话的场面。他在圆圈的对面,看见跳癞花子的伢儿喊着“娘”跑了过去,和一个妇人说话。霎那间他惊呆了。那与跳灯伢儿说话的妇人,竟然是曾与他有过一段情缘的阿春。岁月流逝,阿春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那留在张复礼记忆中的面容,却并没有完全改变。凭借花灯的闪烁烛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妇人脸颊上的那对酒窝。阿春与伢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没能听清楚。那一声“娘”张复礼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两个伢儿在表演着《乌龟讨亲》,张复礼将那个装癞花子的伢儿看了个真着。从那伢儿的神态之中,他竟然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影子。张复礼顿时懵懂了。莫非这伢儿就是当初那一时之欢留下的孽债?她的父亲不是拿去了一笔钱,答应将她肚子里胎儿打掉的吗?她怎么又把这伢儿留了下来呢?张复礼感到意外,感到惶恐,更感到内疚,感到自责。他看了看灯班的堂号灯,上写“武陵郡”三个大字。这是龙家垴龙姓人的灯班。张复礼依此推断,苗女阿春回到盘瓠崖之后,没有把胎儿打掉,而是嫁到了龙家垴,并生下了这个伢儿。张复礼望着那跳癞花子的伢儿,两眼禁不住湿润了。这才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他真想今夜就一直跟着这个灯班,将这个跳癞花子的伢儿看个够。他又立刻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若让阿春将他认了出来,将是何等尴尬。他立马栽下脑壳,怕的是对面的阿春发现了他。埋着头的张复礼,再一次瞟着眼睛,将那扮演癞花子的伢儿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逛。
刘金莲自与张复礼走散之后,便带着钰龙四处看跳灯。刘金莲心里明白,刚才的走散,是张复礼有意将她和龙儿撇开。龙儿却并不知道这些,吵着嚷着,要寻找爹爹。为了让龙儿尽兴,刘金莲带他观看了一个又一个灯班的演唱。那些跳灯的伢儿都是钰龙的同龄人。他们的表演令钰龙羡慕不已。钰龙不明白当初爹娘为什么不让他学跳花灯。
“娘!要是让我学跳花灯,我也会跳得很好的。”钰龙对母亲说。
刘金莲告诉钰龙说:“龙儿,读书才最要紧,跳花灯只是过年时玩耍的事情。”
母子二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进。刘金莲一抬头,发现前面的十字街口高挑着一盏“上谷郡”的堂号灯。“上谷郡”是麻姓人的堂号,这里是麻家寨的灯班在表演。她立刻意识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处不可久留。她手牵着龙儿赶紧离开。突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张家少奶奶!”
刘金莲扭过头,发现叫她的人是大喜的母亲灵芝。人多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刘金莲拉着龙儿,示意灵芝,去到了街檐之下灯光照不着的地方。
“龙儿,这是娘的干娘,你快叫干外婆!给干外婆拜年!”
钰龙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妇人,怯生生地叫了声“干外婆”,并躬下身子作了个揖。
“哟!真是折煞人了!”伢儿突如其来的称呼和举动,让灵芝不知所措。定了定神之后,她才弯下腰问龙儿:“你叫龙儿?”
“叫龙儿,大名张钰龙。”
“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我就七岁了。”
听说是七岁,灵芝不自主地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起伢儿来。从那眉清目秀的长相和神态之中,灵芝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抚摸着伢儿的小手,歉疚地说:“龙儿,干外婆让你白喊了。来得匆忙,也不晓得会见到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若是日后有机会,干外婆是一定要补礼的。”
“干娘,您这就见外了。”刘金莲说着,问起了她最想知道的情况,“他有信来吗?”
“有的。”
“他还好吗?”
“还好。”
“成了家吗?”
“还没有。”
“给他搭个信去,让他早早成了家,免得让您挂念。”刘金莲说着,又补了一句:“也让我心里好受些。”
灵芝说:“少奶奶!那些事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龙儿都这么大了,该忘掉的你就忘掉它吧!”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刘金莲神情凄苦,声音有点儿颤抖。
这时,钰龙突然发现了在街头游走的张复礼,大叫了一声“爹!”便撇下刘金莲和这素不相识的干外婆,朝着他的父亲奔去。
“他来了,我要走了。”刘金莲说着,便急步朝着张复礼走去。
张复礼一副着急的样子,说:“嗨呀!娘儿俩哪里去了?我到处在找你们。”
“被人挤散了,那有什么办法?”刘金莲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并不戳穿他。
“刚才在和什么人说话?”张复礼问。
龙儿抢着说:“娘让我叫她干外婆。”
“你有个干娘,我怎么不晓得?”张复礼问刘金莲。
刘金莲情急应变。她说:“小时候,我常常生病,娘把我过继给一个烧木炭的苗人,说是好盘养些。没想到,今夜他婆娘也来看灯,正巧在街上遇到了她。”
张复礼说:“都半夜了,回家吧!张家弄里花灯只怕都进屋了。”
四乡来的灯班,在街头跳灯,一般都只跳到半夜,而后便到镇上的三街四十八弄,挨家挨户跳灯,给家家户户拜新年。当张复礼带着妻儿回到张家窨子时,花灯班的锣鼓声果真已在窨子屋里响起。门前高挑着的两个提灯上,分别写着“武陵郡”和“同乐班”。张复礼一看就知道,是龙家垴的花灯班进了屋。灯头龙法胜是常客。张家每次还傩愿,都是请他的巫师班。张复礼接亲时,也请的是他。这时,张复礼立刻想到在十字街口见到的那个女子,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来到大堂,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经在那里看跳灯。
“嗨!你们怎么才回来?花灯都已经进屋了。”张王氏显得有些抱怨。
张恒泰笑着说:“这不是赶上了吗?快带龙儿给灯神菩萨作揖!”
张复礼和刘金莲带着龙儿,到摆在大堂神龛正位的的神灯前作揖。神灯里竖着一块牌位,那上面写着:“飞山公主英惠侯王之神位”。
大堂里,张复礼见到了那扮演癞花子的伢儿,正和灯姑娘跳着一出名叫《观花灯》的段子:
正月(一个)正,正月是新春。三街四十八弄鼓打鼓,邀妹去观灯。孙猴子,孙悟空,手拿一根棍,脚踩五色云,五色云中现出吕洞宾……
人们看着癞花子诙谐的表演,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张复礼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这伢儿跳灯的地方本应该就是他的家,他却一点也不知情。作为伢儿的生身父亲,却不能把真相向他表明。
连跳几个段子过后,伙房办好了夜宵。厨子将一大提桶甜酒煮糍粑提到了大堂。甜酒煮糍粑,是浦阳一带元宵节的饮食。大冷的天,玩灯的人们,吃一碗热乎乎的甜酒煮糍粑,身上暖和。
张复礼舀了一大碗甜酒煮糍粑,送到火儿的手中,说:“伢儿,吃吧!”
张王氏也来到了火儿跟前,对张复礼说:“这伢儿的癞花子,跳得真好。”
张复礼问:“叫什么名字?”
伢儿回答:“火儿。”
张复礼问:“多大了?”
伢儿回答:“过了年,就七岁了。”
“同我们家龙儿一般大。”张王氏说着,向刘金莲招手,“金莲,把我们龙儿叫过来。”
刘金莲牵着钰龙走过来。她说:“伢儿,你的癞花子跳得真好!”
“他和龙儿是同年,来!两人比比高。”张王氏让两个伢儿背靠背比着高,火儿高出龙儿一截。
张王氏问火儿:“火儿,你是几时的生日?”
火儿回答:“二月初六。”
刘金莲说:“大我们龙儿四个多月。”
这时,龙法胜也端着一碗甜酒煮糍粑走了过来。
张王氏说:“龙师傅,这伢儿让你调教得真出色。”
龙法胜说:“是这伢儿生得灵空,才学了不到半年,能有这个样子,确实也算不错的了。”
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伢儿,张复礼百感交集。尽管他也希望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看火儿几眼。但他意识到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才能避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他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这时候,书房是不能去的。他只能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卧室里,坐到那还有余火的火箱之中。他闭上了双眼,回味着今夜发生的一切,那跳着矮子步的伢儿,叫作火儿。就像是一团烈火,焚烧着他充满着罪孽的灵魂。
元宵节的花灯大会,浦阳镇的不眠之夜。灯班将各个街弄子的所有人家游走一遍之后,便到了拂晓时分。一年的新春佳节就这样结束,人们又将开始新一年的营生。躺在火箱里的张复礼,两眼虽闭,却是一刻也没有睡着。刘金莲带着龙儿进到房间,上床睡觉的情形,他都一清二楚。当他睁开两眼时,发现天色已经微明,那床上的母子正睡得香甜。他不愿在房间里多做停留,便起身走出了窨子屋,来到了沅水河边。他看见各路灯班,正迎着朝阳,在沅水的河滩上聚集。他们将一座座神灯堆在一起放火焚烧,让请来的灯神回到各自的本位。熊熊的烈火燃烧着,把晨曦中的沅水河映得个通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