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阳镇的嘴巴,恐怕要算世界上最饶舌的嘴巴。刘金莲与灵芝在花灯会上的会见,不知怎么又成了街弄子闲言新的话题。同往常一样,当满街传得热火喧天时,张家窨子里的人们,尤其是张复礼,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些日子,张王氏在为丫头翠珠的婚事操心。无娘无爷的翠珠,随金莲陪嫁来张家时,还不到十五岁,转眼已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这姑娘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嘴巴又甜,张家上下,没人不喜欢她。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让她当一世的使唤丫头。张王氏寻思着,要为她找个合适的人家,让她有个好的归宿。先年夏天,从汉口庄上回来的人说,管事张复万死了堂客。张复万是张恒泰的远房侄儿,办事干练老成,汉口庄上的生意,全都是由他打点。妻子死后,两个未成年的女儿需要人照料,张复万不得不考虑续弦的事情。张王氏得到消息,立刻就想到了翠珠。说起来是去填房当后娘,复万还比她大十九岁。但复万的人品好、脾气好,一定会善待翠珠。翠珠嫁给复万,日后便衣食无忧。翠珠聪明能干、温顺善良,她会把复万的生活照顾好,会和两个女儿把关系处理好。这门亲事倒是蛮合适的。翠珠常听人说起那张复万。在她的印象中,似乎还没听人说过他的坏话,这样的男人应该是靠得住的。一个孤女,一个丫头,不能有过高的奢望。张王氏做主的这桩婚事,翠珠点头了。再过几天,张复万就要来到浦阳,来相亲,也是来成亲。张王氏一直将翠珠当女儿看待。这次,她既是嫁女,又是娶侄媳。她想起要为翠珠备办些嫁妆货品。
张王氏带着翠珠,来到河街的怡和绸庄,给翠珠选几样衣料。怡和绸庄是旧时浦阳“四大家族”之一的瞿家后代,在冶铁业衰败以后开的铺子。老板娘瞿唐氏是张王氏的结拜姊妹。张家每次采办衣料,必定是要来怡和的。
张王氏一进店铺,伙计立刻去请老板娘。顺庆油号的老板娘每次来买衣料,瞿唐氏是必定要在场的。不一会儿,瞿唐氏便手拿着水烟袋出来了。这些天,镇上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瞿唐氏的耳朵里。她心想,不知这位老姐姐又会气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喜笑颜开。
“老姐姐,你又来照顾生意了!”
张王氏迎了上去,笑吟吟地说:“不来你的宝号,我还能去哪里?”
瞿唐氏立刻察觉到,街上的传言,这老姐姐还全然不知。作为好姐妹,瞿唐氏觉得应该告诉她。她凑到张王氏的跟前,压低嗓门问道:“老姐姐,近来的日子还过得开心吧!”
“开心!开心!”张王氏也在瞿唐氏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汉口庄上的管事,也是恒泰的侄儿,去年堂客过世,我把这丫头送过去填房。原日我把她当成女儿看,这如今又成了侄儿媳妇。喏!这不就来给她选几身衣料。”
翠珠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瞿唐氏将张王氏一把拉进了店铺的内堂。二人嘀咕了一阵。出来时,张王氏脸上便乌云笼罩。翠珠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张王氏匆匆忙忙选了几身衣料,也不征求翠珠的意见,叫账房记上账,便拉着翠珠离开了绸庄。
回家的路上,翠珠忍不住了,细声儿问张王氏:“夫人,出哪样事情了?”
翠珠即将成为侄儿媳妇,张王氏便不把她当下人、外人,以实情相告:“镇上都传疯了,说是元宵晚上看灯,金莲和那雕匠的老娘见了面,叙了半天的旧情,还让龙儿认了奶奶。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你看,这怎么得了!”
翠珠想了想,说:“不对呀!那天晚上,少爷和少奶奶带小少爷去看灯,是一起去一起回的,怎么会和那雕匠的老娘见面说话呀!”
“是呀!”张王氏想了想,觉得翠珠说得有道理,便狠狠地骂道:“肯定是镇上的那些臭嘴,闲得无聊了,又编造出些没根没底的鬼话来栽害人。”
早先,由于外面千怪百丑的传言,张王氏对刘金莲的印象很不好,认为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儿子新婚之夜的“见红”,改变了她对儿媳的看法。每当儿子怠慢儿媳时,她总是同情儿媳,责怪儿子。令张王氏不解的是,儿媳怎么总是逗人说三道四?娘家做女时,说她中了迷药;生了儿子,又有人莫名其妙地算开了日子;如今又说她带着儿子认奶奶。这妇人显然是犯了“指背煞”,才逗来这么多小人的口舌,应该请老司来打点一盘。
张王氏带着翠珠回到家里,径直去找张恒泰。张恒泰正在账房里算账。翠珠见老爷、太太说话,便要抽脚离开,张王氏却说:“翠珠,你莫走。”
张王氏将刚才在怡和绸庄所闻,对张恒泰说了一遍。张恒泰听罢,好久才说了一句话:“这个金莲,怎么总是逗人说闲话?”
张王氏问:“你说这事怎么办?”
张恒泰生气地说:“怎么办?摆明的事情,三人同去同回,硬要说金莲去会了雕匠的老娘,还让龙儿认了奶奶!人家要鬼话喧天,你难道能在人家的嘴上贴张封皮不成!”
张王氏说:“是不是问问金莲,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金莲做哪样?你的儿子不是守在人家身边吗?”张恒泰说。
张王氏问:“那要不要跟礼儿通个气?”
张恒泰说:“我是看出来了,这两口子表面上和和美美,事实上却是磕磕绊绊。金莲倒是没什么,礼儿为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总是耿耿于怀,有意冷落人家。我们没有必要添柴送火,复礼那里也没得必要告诉他。”
张王氏说:“老爷,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你看这样行不?翠珠跟金莲那么多年了,她们俩情同姐妹,让她撩边问问金莲,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过节。”
“我看可以。”张恒泰点了点头,转而嘱咐翠珠,“翠珠,你如今不是外人了。当年那些无中生有的传言,早就不攻自破。如今不知怎的又生出这些话来。你和金莲说话要尽量婉转些,不能再伤了她的心。”
翠珠点着头说:“老爷,我记下了。”
张王氏说:“老爷,金莲这样逗小人的口舌,一定是犯了‘指背煞’。依我看,不如请老司来为她打理一盘。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张恒泰说:“我看可以。只是千万不要张扬出去,也不要让礼儿晓得。”
张王氏说:“这个自然,我会安排好的。”
浦阳镇上的议论虽然还没传到张复礼的耳朵里,张复礼对于刘金莲元宵之夜会见干娘的事,始终认为是一个谜。他决定要弄个明白。
吃早饭时,张复礼对刘金莲说:“我要到印秀才那里去有点事情,今天就由我去送龙儿上学吧!”
刘金莲听说张复礼要去送儿子上学,自然是喜出望外。几年来,张复礼对龙儿那不理不探的样子,她已经受够了。往常,即或是有事要到印秀才家里去,他也绝不会把龙儿搭上。今天,他提出要送龙儿上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复礼为龙儿提着书篮,走到了瞿家弄子口,在炸灯盏粑的摊子上,给龙儿买了一个用竹棍扦着的灯盏粑。龙儿走在弄子里,吃着香脆的灯盏粑,心里很是高兴。走着走着,张复礼说话了:“龙儿,爹问你一件事情。”
“哪样事情?”龙儿问。
“元宵节观灯那天晚上,你见着干外婆了?”张复礼说。
龙儿说:“见着了。你不也看见了吗?不知怎的,娘和那干外婆说话,有亮的地方不去,偏生找了个黑地方。”
“难怪,我看不见你,你倒看见我了。”张复礼说。他问龙儿:“呃!你娘和那干外婆说了些哪样?”
龙儿说:“也不知道娘问的是谁,问那人有信来没有。”
张复礼问:“你干外婆是怎么说的?”
“干外婆说,有信来。”龙儿回答。
张复礼又问:“她们还说了什么?”
龙儿说:“娘问干外婆,那人成了家没有?干外婆说,没有。娘要干外婆搭个信去,让那人早早成家,让她心里好受些。龙儿不晓得娘说的那人是谁。”
“呵——”张复礼不再追问。他已经完全明白,刘金莲所说的那个干娘究竟是谁了。没想到这婆娘的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矮子鬼。
龙儿手里的灯盏粑已经吃完。在灯盏粑留下的余香中,龙儿又想起了娘和干外婆说的话。他告诉父亲:“真的,那干外婆还说,该忘掉的,要娘忘掉。娘说,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娘说的是哪样事情?爹爹,你晓得吗?”
张复礼摇着头,说:“不晓得。”
龙儿又说:“啊!我记起来了。干外婆还问我今年多大,我告诉她过了年就七岁了。她摸着我的手,看了我好久好久。说没想到会见到我,身上一点东西都没带,等到以后见到我,一定会给我补礼的。”
听了龙儿的话,张复礼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伢儿嘴里无假话。茫然不知所措的张复礼,不自主地停止了脚步。他把书篮交给龙儿,说:“龙儿,爹还有点其他的事,不去印老师那里了,你自己上学去吧!”
张复礼越来越觉得浦阳镇没法待了。他几次准备向父母提出,要求到汉口的庄上去主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圣人教诲:“父母在,不远游。”父母亲日渐见老,若有个三长两短,家中没个主事的男人,后果不堪设想。他又想,若是留在家中,受气受憋,当精神难以承受压抑时,有朝一日他终将崩溃。张复礼去留两难,进退维谷。龙儿述说的情形令他震惊,也令他气愤。这些年他闷头闷脑地吃着哑巴亏。原想只要婆娘把全部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往后的日子也就将就着过了。刘金莲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举动,再一次伤了他的心。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弄子,来到了河街上的望江楼前,这里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一整天张复礼都没有回家。刘金莲以为张复礼还在印秀才那里神聊,也就没有过问。吃过晚饭,洗过澡脚,刘金莲招呼龙儿进卧房睡觉。
刘金莲问:“你爹是怎么啦?同印秀才神聊,连家都不回了!”
龙儿说:“爹爹没去老师那里。”
“怎么,他没同印秀才聊天?那是到哪里去了?”刘金莲诧异地问。
龙儿说:“他把我送到学馆门口,没去找印老师,就打转身了。”
“那他怎么说,要到印秀才那里去有点事情,今天他才去送你的。这人是怎么了?”刘金莲觉得丈夫的举动有点反常。
刘金莲给龙儿脱衣睡觉。龙儿见母亲不解,便对母亲说:“娘,今天在路上,爹问了我好多好多事情。”
刘金莲问:“他问了你些哪样事情?”
“他问的都是那天晚上我们见干外婆的事情。”龙儿说。
刘金莲一听,她便立刻明白张复礼今天为什么要送龙儿上学了。她后悔自己太粗心大意,没有事先同龙儿打招呼。在儿子的面前不能失态。刘金莲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龙儿:“那你跟爹爹说了些什么?”
钰龙一边脱衣,一边向母亲诉说。他从爹爹在弄子口给他买灯盏粑开始,把父子二人说的话,全都向母亲复述了一遍。
听了龙儿的诉说,刘金莲一时间懵懂了。她这才真正领教了丈夫的心计。被窝里的钰龙突然问道:“娘!你问来没来信的那个人,他是谁呀?”
刘金莲说:“是你干外婆的儿子,你该叫他舅舅。”
钰龙又问:“你对干外婆说,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什么事情,这样让你忘记不了?”
“龙儿,你还有完没完!大人的事情小伢儿有什么问的!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快睡觉!”龙儿的提问刘金莲无法回答,她只能这样把伢儿唬住。
床上的龙儿很快就睡着了。刘金莲坐在火箱上,对着闪亮的桐油灯光,戴起顶针,为张复礼纳起了鞋底。想起不尽的烦心事,她流泪了。
“少奶奶!”门外,翠珠悄声叫。
“翠珠,快进屋。”刘金莲说。
“见房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你还有哪样事情吩咐。”翠珠说着问道,“少爷还没回来?”
“还没有,出去一天了。”刘金莲的话语里充满着无奈和哀怨。她说:“翠珠,你在这屋里的时间也不多了,上火箱来陪我坐坐吧!”
翠珠坐上了火箱。看见刘金莲的两眼绯红。她说:“少奶奶,你千万要想开些。这些年你的日子过得苦,只有我翠珠最清楚。见他那不凉不热的样子,我就为你抱不平。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刘金莲越发伤心了,泪水簌簌地滴了下来,她说:“翠珠,你跟我那么多年,我从没把你当下人看。我和你就像是姐妹一样,你是我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刘金莲的话把翠珠也讲得掉了泪。她连忙说:“少奶奶,你想开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无娘无爷,孤苦伶仃。那时候,我能服侍你,有碗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要嫁到汉口去。我就想得开:填房就填房,当后娘就当后娘,年纪大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金莲说:“翠珠,虽说你出生在贫穷人家,可你的命比我好。”
翠珠摇着头说:“少奶奶,你就莫来宽我的心了。我这是去填房,是去当后娘。等着我翠珠的还不晓得是怎样的日子呢!”
刘金莲说:“翠珠,你不用担心。复万大哥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善待你的。”
“但愿如此吧!”翠珠说着,压低了嗓门,“少奶奶,我今夜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刘金莲问:“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兮兮的!”
“有人说,元宵节看花灯,你见着麻大喜的老娘了,你们还说了好半天的话,是吗?”翠珠单刀直入地问刘金莲。
“是的,见着了,还说了话。”刘金莲点着头,一口承认。
翠珠说:“不会吧!那天晚上,你不是一直和少爷在一起的吗?”
“我们娘儿俩没和他做一路,一上街就走散了。后来又碰上了,便一起回了家。”刘金莲毫不隐讳。她问翠珠,“你是怎么晓得的?问这个做哪样?”
“唉——”翠珠叹着气说,“少奶奶,你真糊涂,去和她说话做哪样?”
刘金莲说:“翠珠,先莫讲我糊涂。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晓得的?”
翠珠向刘金莲诉说起原委:“今天下午,太太和我到怡和绸庄去选衣料。老板娘告诉太太,这几天,镇上到处都在传说,你在那天晚上见着了麻大喜的老娘,你让龙儿认了奶奶。”
翠珠带来的消息,让刘金莲感到突然,也感到事态的严重。她喃喃地说:“又是那些不得好死的在嚼舌头,这真是太无聊了!”
“嗨!街上的那些烂嘴巴,你又不是不晓得。”翠珠气愤地说。
“好翠珠,多谢你!”刘金莲对翠珠充满着感激。她说:“你说得对,我太糊涂了,真不该见那个老太婆,让人抓住了把柄。今天,龙儿又把我和老太婆见面的事,全都同复礼说了。他肯定是一肚子的气,这时候还没见他回,今夜只怕是不会回来了。事情弄成了这样,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他交代。要是公公、婆婆为这事生了气,那就更惨了。翠珠,你说我该怎么办?”
翠珠说:“眼下,老爷、太太对你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们那天晚上见你和少爷同去同回,不相信你会和麻家老太婆说话,更不相信你让龙儿认奶奶。太太说,你是犯了‘指背煞’,逗小人的口舌。还说要请老司来为你打点。”
“可我真的是见到那个老太婆了呀!”刘金莲说。
“差错就出在这里。依我看你不如干脆去公婆那里认个错,说是看花灯的时候遇上了那个老太婆,原来你们就认得,也不过是打了个招呼,万没想到会招惹出了那么多的非议,给张家人丢了面子。你自己去认账,听凭发落,想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翠珠为刘金莲想出了这样的主意。
刘金莲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丫头,一时间变得这么主意清楚起来。
这夜,张复礼果真没回家。他从望江楼出来,乘着酒兴在街上转悠,走来走去,到了自家的油榨坊。三九天油榨坊停工,只有一个叫九佬的油匠在守厂。榨坊的偏屋里,九佬正坐在火塘边烤火。见张复礼来到,九佬便开口禀报春季开榨的准备情况。张复礼却说:“九师傅,我们今天不讲榨油,只讲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