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庙祝眯着长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将张复礼打量了一番,说道:“请偕同船上的元子号,一同后殿待茶。”
在老庙祝的领引下,张复礼、滕运隆来到后殿,刚落座,童儿便来上香茶。
老庙祝抿了一口香茶,说:“少老板,其实我们是见过面的。那年令尊大人带着你下汉口,曾带着你到小庙上香。转眼间,就长成一条汉子了。”
“是的,家父曾携复礼拜谒尊颜。十多年过去,道长是返老还童了。”张复礼对于当年的见面,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他只得就地滚龙说着奉承话。
“哪里!哪里!贫道都已成老朽了。”老庙祝说了两句自谦的话之后,便言归了正传。他说:“在宝号运货的船上,出此不幸之事,贫道深感痛心。这青浪滩上的封航,也只能是一日、两日。当下燃眉之急,是要赶紧从长计议,看如何才能求得神灵赦宥?”
张复礼说:“伤害神鸦之事出在敝号运货的船上,在下深感罪过。此事虽只是出在这一条船上,却是累及了沅水上下所有的船排。在下初出茅庐,才疏学浅,未涉世事,束手无策。怎样才能求得神灵赦宥,听凭道长发落。”
老庙祝和少老板一来二往,谈论起事件善后处理的意见。一旁的元子号滕运隆却心中有数。这位老庙祝也是垭角洄的尹姓人,惹祸的尹长久是他的房族。莫看他来势汹汹,一进门就责打了尹长久四十大板,内心上他却在关顾着尹长久。谈来谈去,果然不出滕运隆所料。老庙祝说起尹长久家境的清寒,请求张复礼承担整个神鸦的葬丧开销。张复礼当即慷慨地应允了下来。葬丧的开销是整个事件最实际的内容。张复礼的承诺,使尹长久得到了解脱。
在老庙祝与麻阳船上的货主张复礼、元子号滕运隆商议善后的同时,滩师尹长久打死护航神鸦,连同青浪滩封航的消息,传遍了青浪滩上下。所有上下的船排,都按照指定的地点,湾靠在码头。滔滔沅水的激流中,再也见不到船排穿梭航行;岸边的纤道上,再也听不到纤夫的号子声。天色变得阴晦,云层压得很低,青浪滩两岸的树林里,传出声声神鸦的噪叫,显得格外凄厉而苍凉。这个特殊的乌鸦种群,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年复一年,迎送着来往的船只,啄食着船工们抛掷的食物。今天,随着一只同伴的意外死去,情况便突然发生了变化。在那浪涛汹涌的青浪滩上,不论是老池,还是偏口,居然见不到大船的踪迹了!它们见到的,只是洞庭溪、烧纸铺码头上湾靠的越来越多的船只,只是垭角洄码头停泊的越来越多的木排,只是青浪滩边的麻石路上那数也数不清的行迹匆匆的身影。那凄厉而苍凉的噪叫,渐渐地变成了充满失落的哀鸣……
青浪滩边的麻石路上,正涌动着川流不息的人流。他们之中,有船把佬,有排古佬,也有青浪滩边的乡亲。他们为神鸦惨死的噩耗而感到震惊;他们同声谴责伤害神鸦的大胆狂徒;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着伏波庙涌来。没有多久,伏波庙的里里外外,便挤得水泄不通了。
在伏波庙的正殿旁,已经为护航神鸦布置了灵堂。灵牌上写着:
生于龙汉元年吉月吉日吉时
大汉新息侯伏波将军马援驾前护航神鸦之灵位
殁于大清光绪二年二月初四日辰时
灵牌的背后,摆放着死去乌鸦的遗体。遗体上,覆盖着一块红布。犯事的滩师尹长久,披麻戴孝长跪在灵前。一堂乐音师,坐在灵堂的一侧。凄惶的锣鼓声,哀泣的唢呐声,在庙堂里回荡着。几个剽悍的排古佬,来到了灵堂前。其中一个汉子,轻轻揭开那盖着神鸦的红布,见神鸦这般惨死,立刻火冒三丈,他一步上前抓住了尹长久的山胸。尹长久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幸好有几个道士上前解劝,那排古佬才住了手。
神鸦的丧事,按照乡间最隆重的丧事操办。几个庙里的道士,正在将白布的孝帕,送给庙里庙外所有的人。接过孝帕的人,都立即将孝帕缠戴在头上。伏波庙内外,只看见戴着白色孝帕的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老庙祝偕同张复礼、滕运隆,从后殿进入到前殿。张滕二人的头上,也都缠戴着白布的孝帕。在老庙祝的示意下,乐音师停止了演奏,整个大殿都变得鸦雀无声。人们悲戚而愤怒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老庙祝。青浪滩边的人,都晓得老庙祝的底细。三十多年前,他就是垭角洄一名滩师。只因家中发生了变故,他才寄身于青浪滩边的伏波庙,后来又成了庙里的住持。打死神鸦的尹长久,便是这老庙祝的尹氏房族中人。这时候,人们都在静听着他对这一非常事件的裁决。看他是不是徇私枉法?能不能秉公而断?只见老庙祝缓步来到那神坛之前,在伏波将军夫妇的神像下,停止了脚步,对着神像深深地跪拜。张复礼和滕运隆,也立刻跟着在神前下跪。老庙祝长眉下的一双眼睛,虔诚地仰望着神像。他以颤抖的声音,向神灵禀报:“启禀大汉新息侯伏波王爷殿下,千百年来,我等仰仗王爷威仪,仰仗王爷驾前护航神鸦庇佑,在青浪天险之上,屡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今,竟有以德报怨之大胆狂徒,无端伤害王爷驾前护航神鸦。是可忍,孰不可忍!适才贫道邀约船东货主,商议善后,严惩滋事者,以儆效尤:一、重责滋事者四十大板,勒令悔过自新;二、勒令滋事者厚葬护航神鸟,修建道场,超度亡灵;三、勒令滋事者永世不得在青浪滩飚滩领航……”
老庙祝话音未落,伏波庙里便爆发出愤怒的斥责声:
“扯卵谈!讲卵话!”
“这老家伙在关顾垭角洄的房族!”
“把老家伙赶出伏波庙!”
“把老家伙赶走!”
这时,两个彪形大汉,抬来了一只装猪崽的大篾篓,往伏波庙的大殿前一放。立刻有两个大莽汉去到神鸦的灵堂前,像岩鹰抓鸡崽一样,把尹长久抓了起来,放进了那个猪篓之中。猪篓成了置尹长久于死地的囚笼。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叫喊声:
“要他偿命!”
“拿他沉潭!”
老庙祝慌神了,大声叫喊着:“不!你们不能这样!”
这时候,人群中出来一个人,说的是麻阳话。显然,他是一个麻阳船把佬。他说:“自古道,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他今天杀死的是伏波王爷驾前的乌鸦兵,是保佑水上人平安的护航神鸦!要他偿命,理所应当!”
老庙祝连忙说:“他伤的是王爷驾前的护航神鸦,要不要偿命,须由王爷定夺!”
“好吧!那就由王爷定夺!”那船把佬说着,将神案上的一副神卦交给老庙祝。说:“你是庙祝,还是由你来请示王爷,看他该不该偿命。”
老庙祝用颤抖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在伏波王爷跟前连掷三卦。说也奇怪,三卦落地,竟全是阴卦。这尹长久是没得命的了。
在三卦落地的同时,伏波庙里引发了震天动地的吼叫。在吼叫声中,人们七手八脚,将装着尹长久的猪篓高高地举了起来,直向庙门外走去。那蜷曲在猪篓里的尹长久,被吓得失魂落魄,周身不住颤抖,脸色如同白纸一般。顷刻之间,他就将连同这只猪篓,被沉入这他曾无数次闯荡过的沅水激流之中,为那只死去的神鸦抵命。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愤怒的人们吼叫着,高高地举起那只装着尹长久的猪篓,走下伏波庙前的一级级石阶,直向沅水河边走去。伏波庙四周的坡地上,到处站满了头戴白色孝巾的人。他们将目睹这一惊心动魄的时刻。当猪篓摆放在河滩上时,立刻便有人拿来了绳索。他们将尹长久牢牢地捆绑在猪篓上,又在猪篓上绑了几个硕大的石块。当人们七手八脚,将装着尹长久、绑着大石块的猪篓往一条大船上抬去时,成百上千的神鸦,一拥而飞临大船上空,发出了震天的鸣叫声,像是在为抬猪篓的人们助威,更像是在为同伴的复仇叫好。这时候,只见船舷上闪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躬身跌跪在大船的跳板上,拦住了扛抬猪篓的去路。
“各位三老四少、叔伯兄弟,请饶他一命!”汉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抬猪篓的人们被挡住去路,开声叫骂起来:
“哪里来的狗杂种,敢挡老子们的路!”
“把狗日的也装进笼子,一起丢到河里喂大鱼!”
“狗日的,滚开!”
“各位三老四少、叔伯兄弟,请饶他一命!”汉子并没有被唬住,依然在替死囚求饶。
“你是什么人?”人群中闪出一个人问道。
“浦阳镇顺庆油号张复礼。这尹师傅,就是为小号送货飚滩,误伤了神鸦。”
“你可晓得,要他偿命,是何人的旨意?”
“敝人得见神前所打三卦,要他偿命,是王爷的旨意。”
“王爷旨意,难道可以更改?”
“复礼斗胆恳请王爷慈悲为怀,收回成命!”
人群中起哄了,说什么话的都有:
“这狗日的是在仗他有钱!仗他是浦阳镇的头块牌!”
“有钱人,是想趁此机会修阴功、做善事。”
“有钱又怎么样?就是有钱,也只怕难救这条命。”
这时候,人群中冒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拨开人群,站到了张复礼的跟前,两只愤怒的眼睛,直逼仍然跪在跳板上的张复礼。
“你是浦阳镇顺庆油号的少老板?”
“正是。”
“你想救这滩师一命?”
“正是。”
“可叹你的家财太小了!”
“这位大哥,复礼没听懂你的意思。”
“那我就直言了吧!这滩师打死王爷一只神鸦。你若要救这滩师,必须替他赔王爷一只金神鸦!”
张复礼听到这个苛刻的条件,一时便蒙懂了。人们却在此时跟着起哄、附和:“对!赔王爷一只金神鸦!”
“赔一只金神鸦,供在伏波庙!”
“财老板,放血呀!要想救人,你就要放血……”
那汉子咄咄逼人的眼神,直盯着张复礼:
“如何?张老板!”
张复礼为难了,他欲言又止。
汉子步步紧逼,“张老板,想当脚色就要舍得放血。你的每一文钱都是从这条沅水河里赚来的,给河神庙里献一只金神鸦,又有何不可!何况还可以救一条人命。”
张复礼在盘算着,造一只金神鸦,究竟要花多少钱,他的心里没有底。
“哈哈!”汉子见张复礼犹豫的样子,仰天大笑。他说:“原以为浦阳镇上又出了个仗义行侠的财老板,谁料想竟是个惜金如命的守财奴!把他拖开去!把笼子抬上船!”
正当人们动手将张复礼从跳板上拖开时,张复礼说话了:“各位请慢!”
“怎么?想明白了!”
“我替他赔王爷一只金神鸦!”
“讲话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张老板,既然如此,请快快起来。”汉子一把将张复礼扶起。
河滩上,立刻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猪篓中的尹长久,到了阎王殿的门槛边,又被张复礼拖了回来,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喘着粗气,以感激的眼光,望着从跳板上起身的张复礼,直到他的视线被涌向张复礼的人流遮挡。
“慢!”那汉子把手一挥,说,“这位张老板赔王爷一只金神鸦了结此事,还只是我的想法,不知道王爷认不认可。你们还得到王爷驾前,问过他老人家。”
说着,张复礼同那汉子一同到了伏波庙。老庙祝早已在神案前伺候。只见那老庙祝在伏波王爷驾前,禀明情由,而后连掷三卦。奇迹出现了:他掷下的三卦全都是阳卦。说明王爷认可,让张复礼代赔金神鸦,免尹长久一死的消息,很快就在伏波庙内外传开。张复礼走出庙门,站立在门前,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他。接着,他在众人的关注下,一溜小跑,去到河边,从那猪篓做的囚笼中,将尹长久解救了出来。
这时,盘旋在空中的神鸦,突然升腾到高高的云天,发出了震惊天宇的鸣叫,像是在庆贺它们同伴的金身,将登上伏波庙高高的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