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天险青浪滩,分为上滩、中滩、下滩和尾滩,以中滩为最险。傍晚,张复礼运油的麻阳船下锚在青浪上滩的小市镇烧纸铺。烧纸铺以下便是青浪滩的中滩了。不知何年何月,中滩岸边后来被人称为庙角的地方,出现了一座伏波庙,供奉着河神伏波将军。行江人祭河神的纸钱,都在这小市镇购买,人们便把这里叫作烧纸铺。从烧纸铺到庙角,暗礁林立,乱石丛生,河里的两条航道:老池和偏口,都奇险无比,一般的船把佬无法驾驭,多少年来,行江人都是在青浪滩的起始处,一个叫垭角洄的村子里雇请滩师,为大船飚滩。
麻阳船在垭角洄雇请的滩师名叫尹长久,此人祖祖辈辈以飚滩为生。他熟悉这青浪滩上的每一道岩梁、每一处激流、每一弯漩涡。他用勇敢和智慧,确保一艘艘下滩大船的平安。这天,尹长久也随大船歇在烧纸铺。夜晚,他和船上的弟兄们一同打牙祭、吃“神护”。大船飚滩,离不开神明的庇护。
第二天清早,麻阳船便在烧纸铺起了锚。滩师尹长久看溶道水色飚滩,没走河道当中的老池,选择了河道靠边的偏口。偏口溶道上,有段称为“铜钉”的水域。溶道中潜藏的五座暗礁,如同五颗坚硬无比的铜钉。大船若是触及,轻者横头搁浅,重者拦腰折断。选择偏口溶道下滩的船排,每过铜钉时,飚滩的滩师总是小心翼翼。
青浪滩虽为沅水第一天险,对于滩师尹长久来说,却是轻车熟路。当他挥动着抵篙,驾船驶入偏口时,和往常一样:两岸树林里的乌鸦,成百上千只,黑压压一片,一齐飞临行进中的大船上空盘旋。这满天的乌鸦,是伏波将军派来的护航使者。此刻,大船上,舵把子滕运祥和帮舵张青发,同心协力,稳稳把舵;滩师尹长久带领着元子号滕运隆、揽头工满延长各执抵篙,站立船头揽头归溶闯滩。摇橹的伙计们,则将昨晚吃“神护”时留下的饭团和碎肉,不断向空中抛掷。张复礼也情不自禁地参与抛食。大船上空盘旋着的乌鸦,准确无误地在空中啄食着。青浪滩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复地出现的奇观,造就了这个乌鸦种群的灵性。饭团和碎肉,堵住了啄食乌鸦的嘴巴,乌鸦停止了噪叫。飚滩时,最忌乌鸦噪叫。乌鸦若叫,不祥之兆,飚滩的大船便肯定会出事。
麻阳船进入铜钉水域,水中的五座暗礁,激起了五朵翻飞的浪花。滩师尹长久全神贯注,一会儿左边抵篙,一会儿右边揽头,他的抵篙伸向哪里,元子号和揽头工的抵篙也伸向哪里。大船在滩师的指挥下,与激流进行着惊心动魄的较量。浪涛中的大船,巧妙地避开了前四座铜钉的碰撞。前面就是最后一座铜钉,也是最凶险的铜钉,那旁边可供行船的溶道,狭窄得仅能容纳一船通行,稍有偏离,后果便不堪设想。飚滩的大船,正处于万分危急的时刻,在大船上空盘旋着啄食的乌鸦,却突然间变得悠闲起来,它们俯冲而下低空飞行,环飞在抛食人的身边,有的甚至停在了船篷和舱板上,像是表示感激,又像是表示亲昵。张复礼和纤夫们面对着这等景象好生欢喜,他们将饭团和碎肉就近填喂到乌鸦的嘴里。正在船头挥舞着抵篙,领引大船飚滩的滩师尹长久,却顾不上欣赏这眼前的奇观。他全神贯注地进行操作,哪怕是细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不堪设想的后果。尹长久领引着大船,面对着最后一座铜钉巧妙地应对着。他使尽平生的力气,使劲将抵篙重重一挥,他突然感到那挥动的抵篙,与什么物体产生了撞击。情况紧急,他哪顾得这许多,而是使尽平生的力气,猛抵一侧的礁石,使大船有惊无险地闯过了最后一座铜钉。当大船进入正常溶道时,一片惊呼声在麻阳船上响起。滩师尹长久分外诧异。他回身一看,众人正围着鳌头上一只被打死的乌鸦,一个个惊恐万状。那乌鸦的头上和嘴里都留有血迹,表明是它的头部受到撞击而死亡。尹长久这才想起,刚才他挥动抵篙时的异样感觉,原来是抵篙误击了乌鸦的头部。意外事件的发生,使尹长久如同五雷轰顶,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接着,他便号啕大哭起来。满船的行江人,感到事态严重,立刻处于万分紧张的状态之中。除了正常作业的揽头工和舵把子之外,所有的人都立刻虔诚地跌跪在那被打死的乌鸦跟前。大祸临头的尹长久,更是捣头如蒜。这时候,环飞在喂食人身边的乌鸦,也因为同伴的突然死去,而惊飞到了高空,随着在激流中行进的麻阳船,仓皇地盘旋着,凄厉地鸣叫着,像是对死去同伴的凭吊。
惊恐笼罩的麻阳船,一路航程,到达波伏庙下的庙角码头湾船。那庙角的岸边,一级级青石岩铺就的石阶拾级而上,长长石阶的尽头,便是气势恢弘的伏波庙。为什么船上人对于一只乌鸦的意外死去,会如此惊恐万状?还得从这座青浪滩岸边的伏波庙说起。
青浪滩岸边的伏波庙,祭祀的是东汉时平定五溪的伏波将军马援。是时,五溪少数民族首领相单程起义,汉武帝一筹莫展,年过古稀的马援,请缨征战。最后,他在这青浪滩边的壶头山上,结束了戎马倥偬的一生,实现了他“马革裹尸”的誓言。相传马援的大军进入五溪之后,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加之正值暑天,水土不服的军中将士们大都病倒。马援无奈,用一种后来被人们称为“马援苦”的野菜,为军士们充饥、治病。后来,壶头山上,青浪滩岸边,连“马援苦”也挖尽了,马援部下的许多军士只能饮恨军中。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人们将伏波将军马援奉为这里的河神,并在岸边建了这座伏波庙。那些年复一年盘旋在船、排上空,啄食饭团、碎肉的乌鸦,则被认为是马援部下军士的英灵所化,称为伏波将军的“乌鸦兵”,河神驾前的护航神鸦。有了河神的庇佑,有了神鸦的护航,过往青浪天险的船排,才得以平安无虞。
麻阳船湾在了庙角码头,滕运隆无奈地对张复礼说:“少老板,出了这样的事,别的法子是没有了,我们快去伏波王爷跟前,向他老人家赔罪吧!”
张复礼说:“对!我们快去向伏波王爷赔罪,听凭他老人家的发落。”
“尹师傅,我们走吧!”滕运隆说。
麻阳船上的一行人下船上岸,走在最前面的是滩师尹长久。他双手捧着那只被他打死的乌鸦,一级一级地上着伏波庙前的石阶,就如同一个死囚,去听候对他的宣判。他身后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当尹长久走到伏波庙的大门口时,滕运隆发话了:“打住!事关重大,待我前去通禀。”
人们停止了脚步,在伏波庙的大门外静候着。张复礼站立在门前,一抬头,便看到了大门两侧石坊上镌刻着的对联:
卅六里雪浪飞来,淘尽万古英雄,尚遗鸦阵神兵,犹传部曲;
廿八将云台在否?幸有五溪祠庙,得与羊裘钓叟,共占江山。
张复礼的两眼,特别注视着对联上的“鸦阵神兵”四个字。如今,那“犹传部曲”的“鸦阵神兵”,竟惨死在为他运货的麻阳船上。张复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感到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此而引发的一切。这时,他突然听到庙堂里传出了“咚、咚……”的鼓声。鼓声凄楚而苍凉,像是官衙升堂断案,像是刑场开刀问斩。紧接着,滕运隆行色匆匆来到了大门口。他压低嗓门传达老庙祝的吩示:“打死神鸦,罪该万死!一步一叩首进殿,伏波王爷驾前请罪!”
庙堂里的鼓声,依然在响着,犯事麻阳船上的一行人,一个个神情戚然。他们每行一步,都要跌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至为虔诚地磕着响头。走在队伍最前面,双手捧着死去乌鸦的滩师尹长久,头磕得最响。进得庙堂,大殿屹立着四尊木雕的神像。当中的两位,是红脸的伏波王爷和白脸的耿氏夫人。左右两旁,分别是千里眼和顺风耳。尹长久向着殿堂一步一叩首,胆颤心惊地走去,伏波王爷那威严无比的面目,吓得他魂不附体。当他来到伏波王爷的神台前时,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渗出,流淌在他的脸膛。他身后的人们,包括张复礼在内,额头也无不因磕头而红肿。神台前,老庙祝早已怒容满面地端坐在那里。在他的示意下,庙中的童儿接过尹长久手中那死去的乌鸦,放在一只木制的条盘里,摆放在伏波王爷驾前的神案上。鼓声戛然而止,老庙祝开始审理。他指着条盘中死去的乌鸦问道:“这是谁造的孽呀?”
“是小的,小的罪该万死!”
“叫什么名字?”
“小的尹长久。”
“家住哪里?”
“垭角洄。”
“以何为生?”
“送船飚滩。”
“可知饭碗何人所赐?”
“王爷所赐。”
“嘟!”老庙祝怒目圆瞪,拍案而起,厉声问道:“既知饭碗是王爷所赐,你缘何伤害王爷的乌鸦神兵?”
“小的有罪!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失手伤害,不是故意呀……”尹长久惊恐万状,不顾额头上的伤痛,又磕了一串响头。青石板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大胆狂徒,还敢狡辩!先打四十棍,再听发落!”老庙祝宣示。
眼前发生的事件,在伏波庙从来不曾有过。伏波王爷驾前,也从来没有动过刑。老庙祝指令发出,庙里人和船上人都不知道该由谁去执行。当人们面面相觑时,老庙祝发话了:“犯事船上的元子号,由你派两个人来打,重重地打!”
滕运隆责令满延长和张青发,棍打滩师尹长久。这满、张二人,与尹长久打交道已有多年。这位滩师曾引领他们的大船,历经无数次与惊涛骇浪的搏斗,飚滩闯过青浪天险,他们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如今,这位伙伴犯了罪过,正趴在地下,等候着棍棒的击打。满延长和张青发实在是难以下手,他们不约而同,高高地扬起,轻轻地落下。庙堂里所有的人,都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神坛前的老庙祝怒气生嗔,再一次发话:“重重地打!徇私者同罪!”
“打!重重地打!徇私者同罪!”滕运隆也跟着起吼。
没奈何,满延长与张青发手持棍棒,重重地击打着尹长久的屁股。每击打一棍,尹长久便惨叫一声。伴随着声声惨叫,尹长久的裤子上,渗出了鲜血;伴随着声声惨叫,沾满鲜血的裤子被打成碎片;伴随着声声惨叫,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四十重棍打完之后,伏波庙里鸦雀无声。事态将如何发展,人们在静候着老庙祝的吩示。老庙祝捋了捋颌下的长须,双目微闭,宣布决定:“大胆狂徒,伤害王爷驾前护航神鸦,惹下滔天大祸。自今日起,青浪滩封航。木排湾靠垭角洄;下水船湾靠烧纸铺;上水船湾靠洞庭溪。待等神灵赦宥,再行择日复航。”
听了老庙祝的宣示,张复礼立刻感到,事态比他原来的想象还要严重得多。滩师失手打死护航神鸦,不单是一条船的祸端,而是涉及整个青浪滩的船排行江,也就是涉及了千里沅水的航行。青浪滩封航,亘古以来都不曾有过。因为这一只护航神鸦之死,老庙祝借助伏波王爷的权威,宣布了没有人敢违抗的封航决定。张复礼在琢磨着,这位老庙祝究竟会作出怎样的发落呢?突然,他听到老庙祝在发问:“哪位是浦阳镇顺庆油号的少老板?”
张复礼连忙上前拱手,“禀道长,在下便是顺庆油号的张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