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雕匠麻大喜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这新娘房里的家具,除了床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这梳妆台了。夫妻好合,常常表现在梳妆台前。古时候,有个典故叫‘张敞画眉’,在什么地方画?就是在梳妆台前。除了刚才老爷所说,把小姐和姑爷的名讳,嵌入了画面之外,我在画这图时,还想了一层意思。”
刘昌杰问道:“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麻大喜说:“这画面上的鱼,自水中跃出。这莲花又叫荷花。这张摆在新娘房中的梳妆台,就是小姐和姑爷‘鱼水和(荷)谐’呀!”
刘昌杰禁不住连声称赞:“对!鱼水和谐!鱼水和谐!”
麻大喜接着说:“再有,梳妆台上为哪样要雕两朵莲花、两条鲤鱼呢?这就是说,小姐和姑爷,永远都成双成对。莲花和鲤鱼,也不单只是嵌进小姐和姑爷的名字。古人有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其中的‘连理’,也正好应在小姐、姑爷名字中的‘莲’和‘礼’二字上。”
“好!好!”刘昌杰对麻大喜的构思赞不绝口。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来自苗乡僻壤的小雕匠,竟有如此奇妙的构思!为了再试他一试,刘昌杰问道:“你说说看,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出自何人的哪首诗里?”
麻大喜回答:“它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娘娘生死不渝的情缘。”
“你常常读书吗?”刘昌杰问。
麻大喜说:“我们去做雕匠手艺的人家,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这些人家,都有好多好多的书,我便常常借来看。”
刘昌杰说:“我屋里也有好多好多的书,书房就在阁楼上。想看哪样书,跟我说一声,你可以到书房里去取。”
“多谢老爷!”麻大喜很有礼貌。他接着说:“如果老爷、太太点了头,我就按照这个图样下料了。”
刘昌杰看着精彩的画图,实在有点不相信,它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雕匠画的。又问道:“出这样的画图,你们雕匠有定规吗?”
麻大喜回答:“定规是有的,爹爹也把定规教给了我。可不能完全照着定规做。定规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比如这个梳妆台,就是依据小姐和姑爷的名讳画的。老辈有句话:‘十套嫁妆九个样。’每套嫁妆,都要根据东家的不同情况,雕出不同的图样。这些图样都出自雕匠的心中。东家满意了,雕匠心里就高兴。做这样一套嫁妆,花费银钱,还要服侍匠人,一般人家是做不起的。我们这些做雕花木匠的,一世人生也雕不了几套嫁妆。每雕一套,我们都会尽心尽力做好的。不图富贵也图名。留下个好名声,手艺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其貌不扬的小雕匠,给刘昌杰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手艺人,怎么会使迷药那样乌七八糟的邪法呢?他甚至还想,这个小雕匠,如果换上一副相貌,如果投胎在书香门第,或许还能成大器哩!
刘金莲从小受到宠爱,母亲对她百依百顺,促成了她的任性。女人缠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刘邬氏为金莲缠足,可是费尽了周折。只要给金莲一缠上裹脚布,她便会呼天喊地地叫骂,甚至在地上打滚。疼爱女儿的刘邬氏,便立刻将裹脚布松开。反反复复,裹裹停停,刘金莲没能被裹成“三寸金莲”,而是裹成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雕匠进屋之前,父亲订下约法三章。开初,由于父亲的规定,特别是迷药的传闻,使刘金莲的任性有所收敛。在品评过小雕匠所画的图样之后,她的顾忌便消除了。在刘家窨子劳作的雕匠,父子三人同在的时候少,大喜一人留下做活的时候多。刘金莲对这个比自己年长四岁,却只到自己耳朵高的小雕匠,除了他长得矮生得丑之外,其他的印象都是很不错的。这样的小后生,怎么可能与那邪恶的魔药联系在一起呢?画出一张梳妆台的图样,不但说得头头是道,还包含着典故。一个苗家小雕匠,肚子里居然还真有点墨水。经过小雕匠对图样的描绘,情窦初开的刘金莲对于未来的婚姻,就更加充满着美好的向往。刘金莲甚至觉得,不应该害怕他、躲避他,而是应该感谢他。他将用三年的辛勤劳作,为嫁到张家窨子的刘金莲,营造出一个温馨的生活环境。刘金莲甚至想入非非,当她与丈夫依偎在这雕花的梳妆台前,将是一种何等幸福的情景!约法三章就这样失去了约束力。刘金莲常常守候在雕花木匠身旁,津津有味地欣赏他劳作时的一招一式,像小妹妹守候着大哥哥一样。三年了,她从一个细妹子,渐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三年之中,未婚女婿张复礼,每年正月要来拜年,端午和中秋要来拜节。张复礼每次来到岳家,都要在刘昌杰的陪伴下,来到雕制嫁妆的工场,看麻大喜制作的每一件家具。面对着精巧的雕作,老丈人总是兴致勃勃地作着介绍,这有哪样寓意,那有哪样典故。张复礼表面上附和着老丈人,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码事情。他听到的是麻家人太多太多的传言。本能的警觉,使他对矮子雕匠越看越不顺眼,似乎这个丑八怪已经给刘金莲下了迷药。他故意昂首挺胸高傲地站在麻大喜的跟前,想让没得他肩膀高的矮子雕匠自惭形秽。麻大喜却全然不理会这些,依然故我地进行着劳作,丝毫也没有畏葸之感。一次,张复礼独自一人来到麻大喜的工作间。麻大喜正在雕刻一张团凳边沿的镂空花板,图案是一连串玲珑剔透的莲花。
“啊!是莲花。”张复礼站在麻大喜身后品评着,“嗯!正好和梳妆台配套。”
“姑爷以为如何?”麻大喜回过头问张复礼。
张复礼回答:“雕莲花很好嘛!应对了金莲的名字。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是一种高洁的花。”
“金莲小姐可不是出自污泥之中啊!”麻大喜笑嘻嘻地同张复礼搭着腔。他说:“我把金莲小姐看成是观音菩萨莲台上的莲花。这一套卧房里的家具,都要围绕着莲花来铺排。‘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是王昌龄《采莲曲》中的句子。王昌龄当年就是从浦阳镇经过,去到龙标的。龙标就是如今的黔阳。姑爷,你可是有福气的采莲人哟!”
“小师傅,你真会说话。”张复礼听了麻大喜的话,心里乐滋滋的。
有一次,张复礼和刘金莲在天井里相遇,见没人,刘金莲问他:“看过那些雕花嫁妆了吗?”
“看过了,还不错。”张复礼回答道。继而说:“矮子雕匠鬼得很,要当心哟!”
三年之中,麻大喜大都是一个人在劳作,深感寂寞与孤独。他是个健谈的人,盼望着有人来和他谈天说地,能和他谈得来的只有刘老爷。刘老爷忙,哪有时间和一个小雕匠闲聊!小姐倒是常来看他雕花,他一直视她为不懂事的小姑娘。待到她渐渐长大,又觉得不便和她过多地交谈了。到了晚上,他就在桐油灯下读书,什么书都读。刘老爷书房里的书很多,他经常找刘老爷借书。遇着好书,他常常读到更深夜静。麻大喜也像父亲一样,很会唱歌,特别是情歌。浦阳一带有规矩,在别人的家里是不能唱情歌的。麻大喜对于唱高腔戏有特殊的天赋,看过的剧本过目不忘,听过的曲牌即刻会唱。烦闷时,他常常一边雕刻一边哼唱高腔戏。他记得许多整出戏,可以把一出戏里生、旦、净、丑各个角色的道白、唱段,外带锣鼓点,从头哼唱到尾。一天,他正在哼《白兔记》中的“磨房会”一折。刘昌杰来到他的工场,他竟然没有发现,还在津津有味地哼唱着刘知远的唱段。
“好哇!”
麻大喜听到身后有人叫好,回过头,发现是刘昌杰。他随即停止了哼唱,和主东搭腔:“嘻嘻!随便哼几句。”
“不错嘛!你唱的是一支[桂枝香],唱得很好。[桂枝香]非常难唱。戏班里有句行话:‘学会[桂枝香],满口都是腔。’”刘昌杰称赞着小雕匠,继而又问道:“你唱得这么好,是跟哪个学的?”
麻大喜回答:“跟我爹爹。”
“学的哪样行当?”
“也打鼓,也唱角色。主要是旦角。”
“我们这条刘家弄子里,有一个围鼓堂,叫作合义堂,大家选我当堂长。哪天唱围鼓时,你也来一个。”刘昌杰就这样向小雕匠发出了邀请。
这天,刘金莲正在闺房之中飞针走线,刺绣枕头花。枕头花平整地绷在绣花绷子上,图案是“鸳鸯戏水”。当初她描此图画时,还请麻大喜给做了改动。她绣着绣着,突然想起,她和嫂子伍秀玲约好,去向她学唱哭嫁歌。她向嫂子学过两次了。嫂子夸她灵泛,一点就通。她出得闺房,下得楼梯,往嫂子的卧房走去。她来到嫂子的房门前,听见嫂子在里面大声说话,语气里充满责难。
“死丫头,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们都晓得了,就没对你们说。”回话的是丫头桂香。
伍秀玲的声音:“这姑爷也真是,怎么和下人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呢?要是金莲晓得了,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刘金莲听得真着,是张复礼出事了,还是和一个下人出了那种事。她脑壳“轰”的一声,顿时就发了蒙。她停下脚步听起了壁脚。
“这些日子,镇上没得一条街,没得一条弄子,不在讲这件事情。怎么你会不晓得?”听桂香的口气,她感到很奇怪。
“你是怎么晓得的?”
“听我三哥说的。”
“就是那个走街串弄卖魔芋豆腐的山麻雀?”
“就是他。我这个三哥,真是跟山麻雀一样。卖一路的魔芋豆腐,唧唧喳喳嘴巴讲个不放空,生怕别人讲他是哑巴!”
“难怪人家都说,什么事情让山麻雀晓得了,四门不用贴告示。”
刘金莲实在忍不住了,她真想立刻冲进房里,抱着嫂子大哭一场。这时候,桂香又开声了:“少奶奶,和姑爷相好的那个丫头你见过。”
“没有吧!我在哪里见过?”
“太太过生日那天,亲家太太来拜寿,就是带的那个丫头。”
“啊!我想起来了,那丫头模样儿还算光鲜,笑起来怪妖气的,脸巴子上还有一对酒窝。真是个狐狸精!”
刘金莲实在控制不住了,她猛地一脚便踏进了嫂子的房间。刘金莲的突然出现,使得伍秀玲和桂香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伍秀玲最大的希望,是她刚才同桂香的对话,小姑没有听到。于是,她试探着对小姑说:“啊!金莲来了。来!我们来学哭嫁歌。”
刘金莲两眼直盯伍秀玲,气呼呼地吼叫着:“怎么?你还要我学唱哭嫁歌?我要当尼姑,唱佛歌!我要剁他的脑壳,唱葬歌!”
伍秀玲知道坏事了,她和桂香的讲话,小姑全都听见了。面对着刘金莲的吼叫,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睡梦中的达儿被刘金莲的吼声惊醒,大声哭叫起来。伍秀玲赶紧过去抱起达儿,拍着哄着,在房里踱着步。这似乎为她暂时解了围。一旁站着的丫头桂香,晓得是因为自己的嘴巴多,闯下了大祸,趁着达儿哭叫时,栽着脑壳悄悄溜走了。
经过拍哄,达儿停止了哭叫。伍秀玲和刘金莲,姑嫂二人泪眼对泪眼、面对面地站着。猛地,刘金莲走上前去,趴在伍秀玲的肩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金莲啊!事情都已经出了,你就想开点!”
“想开点?我怎么想得开啊……”刘金莲泣不成声。
“有些个男人,就是这样。做女人的得忍着点。”伍秀玲在寻找着最婉转的语言,劝慰着伤心的小姑。
“我忍不了!男人不是好东西!”刘金莲叫骂着。
刘金莲第一次受到这么沉重的打击。她曾对爱情充满着天真的遐想,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憧憬。她希图以自己的纯洁与真诚,去满腔热情地迎接新的生活。她会像母亲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未来的丈夫,相夫教子,完成一个女人应该完成的一切。三年了,她随着雕花木匠在一块块香楠木上的精雕细刻,从一个细妹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完成了对未来生活的精心设计,在热切的企盼中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这一切都伴随着浦阳镇上的街弄子闲言倏然消逝。茫然的刘金莲,任泪水冲刷着她的哀怨与伤情,她急需寻找一种最强烈的方式来宣泄她内心的愤懑。
猛地,刘金莲停止了哭泣,她飞快地走出房门。这时,伍秀玲懵懂了。她回过神来正想追上去,偏生达儿又大哭,她抱起达儿就往外走。刘金莲已经穿过天井,大步流星,奔向大喜的木雕工场。
“金莲,你要做哪样?”伍秀玲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去禀报公婆。
刘金莲气冲冲朝着工场走来,麻大喜知道出事了。张家窨子发生的事情,他早在十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他不敢想象,刘家小姐若得知此事会出现怎样的情形。这一幕终于展示在他的眼前。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小雕匠惊呼。
“没得你的事,不要你管!”刘金莲通红的眼睛在四处搜寻。猛地,她抓住一把靠在墙根上的砍刀,朝着那已经完工的梳妆台奔去。当她扬起砍刀要往下砍时,眼疾手快的麻大喜,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抓住了刘金莲抓砍刀的手。
“你松开!”刘金莲发疯一般地吼叫着。
“小姐!使不得!”麻大喜不放手,像是在哀求。
刘金莲生气地质问麻大喜:“你凭哪样要阻拦我?”
麻大喜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这是我做的。”
“你做的?是我花钱请你做的!”刘金莲怒目圆瞪,那只被抓住的手在挣扎着。麻大喜虽然矮小,手力却大得惊人,任凭刘金莲怎样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你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要你的钱!”麻大喜像是受到了侮辱,也大声吼叫起来,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麻大喜的动怒,使刘金莲感到惊讶。她发呆地望着麻大喜,握刀的手停止了挣扎。麻大喜用另一只手,来掰刘金莲的手,夺她手中的刀。刘金莲的手,被麻大喜抓得太紧,疼痛难忍,便松开了。那砍刀落了下来,正砍在了麻大喜的左手背上,顿时血流如注。刘金莲吓坏了,“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那落下的砍刀,砍中了麻大喜手背上的一根筋。鲜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滴到了铺着砖头的地上。这时,伍秀玲带着刘昌杰和刘邬氏匆匆赶到,众人都被眼前这血淋淋的情景惊呆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刘昌杰急切地问。
刘金莲不再大哭,啜泣着,惊恐地站在一旁不作声。
“先莫问,快给我倒杯水来,还要一根香。”麻大喜强忍着疼痛,对刘昌杰说。
麻大喜将一杯清水,放在工作台上。他的右手正用点燃的神香,在水面上比划着。左手的手背,鲜血还仍然在喷涌。众人都屏住呼吸,静观着这位小雕匠的神秘举动。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刘昌杰知道,他念的是“收刀止血咒”:
反眼看青天,师父在眼前,传度师父麻法太,显灵在眼前。筋断筋相合,皮断皮相牵,骨断骨相接,肉断肉相连。止了江河水不流,止了穴口血不翻。有肿肿消散,有痛痛必断。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念过神咒,麻大喜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符水,朝着左手手背上冒血的伤口猛地喷去。霎时间,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就被止住了。伍秀玲随即用一块白布为麻大喜包扎好伤口。在场的人们,特别是刘金莲,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说,这是怎么了?”刘昌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