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中因为中秋节的缘故,此刻在门口也摆放着几分开得繁茂的菊花。只是德妃拨弄着自己手上的护甲,脸色却实在算不上好看。
“明日就是中秋了,好端端团圆的时候,姐姐怎么不高兴呢?”坐在德妃旁边的是孙德仪,那个是面色如月的女子,温润而含笑端庄。
虽然年纪比德妃还小,然而或许是因为自己并不得宠的缘故,因此在德妃面前,柳德仪总是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模样。
“中秋佳节,本宫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只不过想着源旭那孩子,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可是连个侧妃都没有。你也知道皇家最看重的就是开枝散叶,他一直不成婚,做母亲的如何放心的下。”德妃莞尔笑了笑,有几分闲散慵懒的说道:“真是奇怪,京都多少好人家的女子,难不成源旭当真一个喜欢的都没有么?”
柳德仪自己有一个女儿,虽然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一来是依附着德妃,二来到底都是做母亲的人,这份担忧倒都是一样的。
因此德仪连忙说道:“娘娘倒是不用太心急,且不说端王殿下丰神俊朗,多少女儿家都想嫁的这样如意郎君呢。再说了,娶妻娶贤,总是放开了眼光慢慢挑选就是了。娘娘不知道,明日就是中秋佳节,皇上在皇宫之中设宴,是要普天同庆呢。到时候各家诰命夫人也会带着自家女儿入宫,娘娘从中择选可好?”
“妹妹这话说的倒是,这两年我一直不敢松下心来,战战兢兢的。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源旭也长大了。做母亲的,是时候也为自己的儿子挑选一个好的亲事了。”德妃对柳德仪这番话倒是十分赞同,连连颔首说道:“灵儿也已经有十岁了呢,再过几年凤台选婿,才是真的热闹。”
德仪也婉然笑了起来,“灵儿还小,倒不急着这件事。只是有德妃娘娘记挂在心里,就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她的神色十分谦逊,低头说道。德妃却露出了几分怅然的神色,伸手扶了一把德仪,“行了,我们入宫差不多也有十几年了。当年一同进来的,多半都已经折损了。如今活下来的几个老人,有的失宠,有的成了本宫的对头。但本宫和你的情分,到底是不一样的。”
柳德仪也恰到好处的露出了十分感慨的神情,“如果不是娘娘的话,或许嫔妾可能也早已经熬不住了吧。娘娘后福无穷,才让嫔妾才后宫之中也有了一席之地。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恭贤皇宫已经去了这么多年,娘娘……也是时候了。”
此刻因为知道两位主子要说话,宫女们都退得远远的。虽然语不传六耳,然而德妃还是皱起了眉头,半晌,才嗤笑了一声,“你也是疯魔了不成,这种话在我面前说一说也就罢了,要是传出去,只怕你就得去永巷住了。”
永巷其实便是冷宫,柳德仪顿时有些讪讪起来,“是嫔妾多嘴,嫔妾该死。”
“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你也要明白,孝恭贤皇后是整个后宫里头的忌讳,你不能提,我也不能提。谁要是自己嫌命长了,谁才敢说自己觊觎后位。”德妃端起手边的景德镇雨过天青色茶盏,轻轻凑近了唇边,目光里有浮动的情绪,“那年的苗妃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不要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皇上的心思就淡了。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柳德仪一时间不敢说话,然而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心有不甘,“但毕竟中宫之位已经空悬了这么多年,娘娘又有两个子嗣。端王殿下十分得陛下钟爱,娘娘的资历在后宫之中,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若此事稍有风吹草动,只怕娘娘总归是避不开的。”
“我为何要避开?”德妃忽然笑了一声,目光清凌凌的看着柳德仪,“妹妹,我告诉你,后宫有没有皇后,其实根本无所谓。人人都以为本宫看中皇后的凤位,但是有孝恭贤皇后在,谁做了皇后,都是自讨苦吃。”
十年历练,她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将目光傻傻盯在高位上的女子了。在后宫之中跌宕起伏的求生之路,随时都会停止,也随时都会摔落下来。她已经无须和年轻的妃嫔一样争夺宠爱,更重要的,是如何保住自己脚下的地位。
而孝恭贤皇后,就是这个后宫里的一个毒,无论是什么人,最好都不要去碰。至于德妃自己,就更加明白如何明哲保身了。
“行了,难得今天的日头这样好,我们两个老家伙也出去走一走吧,整日里在宫里头呆着,真是一身骨头都快要发麻了。”德妃扭动着手中的赤金镂空嵌翡翠护甲,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柳德仪连忙站起来,“娘娘说的这是哪里话,娘娘正是芳华正茂的年纪呢,说这些话做什么。”
德妃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旁人说的奉承话,自然是听上去也就罢了。她当年原本也并非是以姿色取悦皇帝,后宫里如果论美貌,谁比得上孝恭贤皇后呢?
更何况岁月流逝,即便年轻时候尚且有一张明媚动人的脸,但是在如何精心保养,只怕也依然是抵不过皮肤的松弛和时间的无情。
只不过,后宫里从来就不缺美人,长得美是武器,却未必可以无往不利。因为美人年年岁岁都有,但是谁能修成正果,却还是两分之数呢。
德妃和柳德仪要去御花园赏花,整个未央宫自然也是忙得不成样子。
寻常伺候的奴婢都出动了,然而宋慕儿却见缝插针,也跟着那些宫人们一起混了进去。
她肯舍得手去花银子,虽然一同进长春宫的宫女们心有不忿,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御花园中虽然是秋天,然而落叶早已经被打扫的干净,并不见萧条之色。天家富贵,往往只喜欢看见春色繁华如锦,却不想知道日后是如何的萧条困顿。大概是因为在后宫里的女子,即便三千荣宠,也终究觉得自己身如浮萍吧。
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失宠,什么时候,也会像开到最艳丽的花一样,无声无息就凋落了。
或许是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所以就连后宫的女子,也都不愿意在秋日出现在御花园中吧。
纵然花匠们再怎么处理的井井有条,但是四季轮回生老病死,原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此刻菊花已经开到艳丽,泥金九连环开得璀璨严厉,白菊也分外高雅,各自争相斗艳,倒也还算赏心悦目。
然而柳德仪还是无声无息的皱了皱眉头,“到底是秋天到了,触目看过去都是菊花,一点趣味都没有。”
而且,总是看上去有几分萧条的意味,自然看着就让人觉得欢喜不起来。
德妃倒是毫不在意,镂空的护甲在一朵波斯菊上略略划过,“梅兰竹菊四君子,原本就是花里头气节高雅之辈。从前日日赏牡丹,到底也是觉得厌了,看看菊花也没什么不好。”
柳德仪轻轻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然而秋天景物萧瑟,终究是让人觉得不安啊。”
德妃嗤笑了一声,“我们在宫里头呆了多少年,这个时候还怕什么不安?春华秋实,都是好兆头,不必拘泥这些。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出来散散,德仪怎么倒唉声叹气起来了,怎么,莫非是不愿意和本宫一起说话么?”
柳德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娘娘说的哪里话,妹妹方才听见这样一番见解,心里头欢喜还来不及呢。只希望日日都和娘娘在一起,说说话解闷也好,毕竟已经十几年了……”
德妃的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怅然,是否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是对过往的事,格外容易宽和一些?
毕竟当年的故人都已经离开了,如今剩下啦的真是没有几个。她已经成为了德妃,位居三妃之首,虽然贵妃与皇贵妃之位依然空悬,但连后座上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德妃抬起头来,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五六岁进宫的时候。
那个时候,自然别说什么德妃了,她连一个小主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而已,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女子,如今已经站在了紫禁城后宫的巅峰,如同副后呢?
百年沧桑如白云苍狗,转瞬之间,一切就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就在德妃和柳德仪言笑晏晏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宋慕儿却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羡慕的表情。
据说德妃娘娘当年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宫女而已,如今锦衣华服,紫禁城里谁见了德妃娘娘敢不俯首称臣呢?成王败寇原本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就算是在紫禁城也不例外。
就算是宫女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得到君王的宠爱,一样可以平步青云,成为人上人。
自己进宫做宫女,可不是为了一辈子服饰别人。而德妃娘娘,就是最好的榜样。就在宋慕儿野心勃勃的时候,她的目光却蓦地收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