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荷只是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声:“怎么,难道不觉得膝盖痛么?你在长春宫跪了半个时辰,这件事我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我在宫里头当差了这么多年,倒也是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宫人,出了事,竟然还想瞒着我?”
双荷素来是温润的人,从来没有对宫女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说话,若昀死死咬住了牙,也不敢反驳什么,只得俯下身说道:“若昀不敢,只是长春宫一事,若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不知道从何说起?”双荷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挑眉道:“那就从头说,一个字都不准隐瞒。你入宫分配到花房,我从来不曾亏待过你。如今你在外头闯了祸,竟然怕我责罚而瞒骗我,这样的宫女,我可是不敢再要了。”
若昀微微一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双荷姑姑愤怒的并不是自己在外头受罚,而是不应该瞒着这件事么?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随着若昀的讲述,双荷原本肃然的眉目这才渐渐温和了些许,她挑眉闻到:“你没有骗我,此事……果然是那个宫女故意嫁祸于你,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佩尔,让她为你做主?”
双荷的眉目森森,也不知道她究竟说的是真是假。然而若昀却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在长春宫犯了事,被责罚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奴婢不敢多说什么,况且就算说了,也不过是奴婢一面之词。”
“并不是奴婢自轻自贱,而是在长春宫内,争一时意气是没什么用的。奴婢愿意领罚,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双荷原本难看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她仔细打量了若昀一圈,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这次的笑容已经不再是方才那样的愤怒和讥诮,而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你说的没错,你在长春宫犯了错。就算和佩尔说,她也不会偏袒你。”
说得越多,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真正重要的是,如何让别人能够将你的话听进去。
“那么端王殿下的事,也只是无稽之谈了?”这一点双荷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后宫之中多少流言蜚语,不过是女子之间的捕风捉影流言中伤。
果然,若昀也只是摇了摇头,诚恳的说道:“奴婢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痴心妄想。况且若昀不过是蒲柳之姿,只怕未必能入得了端王殿下的法眼,这一点自知之明,若昀还是有的。”
她这番话倒是回答的真心实意,因为对若昀来说,王爷的身份虽然尊贵高不可攀。然而身份尊贵又如何呢,当日的苏洛宇对自己来说,何尝不是身份尊贵,翩翩浊世的佳公子?然而越是门楣之高,内里就越是说不出的龌龊勾当。
既然如此,她宁可嫁给一个寻常的男子,非富非贵,肯对自己好,也可以白头偕老,共度此生。
只不过这样的话,自然是没有必要和双荷姑姑说了。然而到底是一番真心,因此若昀并没有闪避,只是看着双荷。
双荷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扶了一把还在行礼的女子,“坐吧,我今天叫你来,也并不是故意要责罚你,只不过在花房里当差,就是我双荷的人。你要是出了事却瞒着我,便是让我难做人,你懂么?”
“我……”若昀张了张嘴,总算是能够坐下来,然而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安,“奴婢是不想让姑姑烦恼。”
双荷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会烦恼了么?宫里的三十六司,每一司的司主都在互通消息。其实你被佩尔责罚,我并不觉得丢人,你应对的也没错。在宫里头做奴才的,不仅仅要小心着主子的一言一行,也要小心被自己人给捅一刀。”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双荷的目光里竟然含着几分淡淡的惆怅,微微敛眉,“呵,自己人……在宫里头,其实哪有什么自己人呢。”
“姑姑担心的,只是端王殿下和你,你明白了么?”她的话锋一转,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你说的那个宫女,在宫里头其实一点也不稀奇。宫中多少女子豆蔻年华,见识了主子娘娘的生活,谁肯自轻自贱,一辈子服侍人?可是花花肠子太多,要真是有这个机遇倒也罢了,可若是没有……”
“就要小心自己给摔死了,自己死了不要紧,可要是连累了别的人。那么等着被人祸害,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双荷的声音清淡,不动声色的说道。
檀香的气味在空气之中缭绕不去,似乎深深的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像是浸润在佛堂之中。若昀的手收拢在袖子里,一点点握紧,半晌才道:“奴婢明白,奴婢不敢有那样痴心妄想的念头。姑姑大可放心,若是可以……奴婢愿意去和花匠一起做活,日后也不必再去长春宫了。”
花房虽然在旁人看来,一样不过是伺候花草的。但是其实有专门的花匠负责种植和培育,而这些宫女都只是等花长开了再来修建和浇水,以备需要的时候送往各宫里去。要是和花匠做事,活要粗重不说,一个女子日日挖土施肥,自然是灰头土脸,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双荷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不过是嘱咐你一句,你不必说这样的话。花匠里不缺人,你去了又有什么用?若昀,姑姑瞧你是个好孩子,没有争强好胜的心,姑姑便再特意提点你一句。在宫里头,能不争就不去争。因为在后宫里,一旦得到了手,再想全身而退,就是做梦了。”
她的声音里含着轻薄如刀锋一般的冷,似乎唇角还有几许讥诮的笑意。
“多谢姑姑提醒。”若昀微微一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恭敬的回了一句。
其实双荷姑姑说的没错,后宫之中,如果不去争,就不会败。可是后宫妃嫔,又有谁可以不争呢?为了自己的荣宠,为了家族的荣耀,也为了自己的子嗣。人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地方,但是……她不过是个宫女而已,旁人的迫不得已,不是她的。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去,空气袅袅娜娜的散开去,双荷终于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行了,你先退下吧。”
而与此同时,原本百无聊赖翻阅着书卷的源旭忽然撒开了手,似乎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
一直都伺候着他的小太监念流儿便立刻凑上前凑趣道:“王爷怎么了,可是为了中秋节的贺礼烦心?”
中秋节虽然是一家团圆的节日,不过按照规矩,各宫的皇子和皇女都会为帝后献上礼物。孝恭贤皇后早已经撒手人寰,然而对待皇上,更是要出尽心思。
源旭忍不住笑了一声,倒并没有放在心上,“父皇坐拥天下,什么样的好东西,是他没有,做儿子却有的?说到底,不过是个心意罢了,不值一提。”
“王爷素来聪慧,自然是不必担心。”没想到马匹拍到了马蹄子上,念流也有些讪讪,不过立刻转了个弯说道:“王爷既然不是为了中元节的事烦心,那可见是觉得无聊了。要不,咱么去潇湘馆坐坐?奴才听说潇湘馆新来的芸娘子,艳色倾倒众生呢。”
源旭嗤笑了一声,若是在往常,他可能还真的会有几分兴趣。然而现在在他面前说哪一家的花魁娘子,他非但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只觉得说不出的无趣与恶俗。
那些欢场之中的女子,就算再如何巧笑倩兮,终究也还是带着几分媚俗的气息。
但是……如果说起灵动和叫人一心倾心,那些庸脂俗粉,就连一个宫女都比不上。然而面容俊朗的年轻王爷微微一怔,脑海中却陡然浮现出一张面孔来。
那个女子,和旁人都是不一样的。竟然胆敢假传圣旨高呼皇上驾到,还害得自己的二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现在想来,源旭的嘴角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
站在一边伺候的念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真是奇怪,自家的主子虽然不是个花花公子,但是男人,尤其是身份贵重的,哪一个没有三妻六妾,又有谁没有去酒楼喝过花酒?
寻常自家的王爷要是无聊了,一样也会在外头解闷。可是今天,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而且……还傻笑个什么劲?
不过任凭念流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只好呆呆站在旁边,傻笑了两声。
“行了,你先出去吧,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源旭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念流先退下。
此刻秋日飒飒,他忽然有了作画的兴致。只不过不希望有人在自己面前挡着,影响心情罢了。
雪白的纸面上,丹青一笔浓妆淡,那是个穿着宫装的寻常女子,站在假山旁含笑如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