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1920年,秋。戴着眼镜的徐志摩出现在这对父女面前,当时他请林长民作介绍,以认识英国作家狄更生。第一次见面,把他当作是父亲的朋友,林徽因礼貌地叫了一声:“叔叔”,那年她16岁,徐志摩23岁,已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
他们的初遇见,在多雨多诗意的伦敦,不知不觉有一个人就飞流直下三千尺地从银河陷落,碧落黄泉,至死不渝。
很多年后,徐志摩说——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给他!
林徽因与徐志摩的相遇,她笑颜上的酒涡就盛满了他爱情的美梦,他一直忘不了,即使他们两人彼此遥遥站成了彼岸,他还是忘不了她的盈盈笑靥。所以徐志摩的诗里总是会出现林徽因的这一双酒涡: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又如《两个月亮》: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第一次见面,徐志摩只跟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相见恨晚,很快就成忘年之交,林长民在徐志摩面前口吐莲花,让徐志摩以诗般的语言回忆他粲花之论,如春葩丽藻:“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
他们平时相见,徐志摩说:“我倾倒你的语妙,往往含笑静听,不叫我的笨涩羼杂你的莹澈,但此后,可恨这生死间无情的阻隔,我再没有那样的清福了!”
写下这段回忆的时候,林长民已经死于奉系军阀张作霖与其部下郭松龄的混战之中。
在徐志摩含笑安静地倾听中,也许是他诗人浪漫的气质影响了林长民的心情,让他把隐逸在心头的一段留学日本时的爱情故事一吐为尽,让徐志摩写成诗一般的小说《春痕》——
中国留学生逸君在日本桑抱山峰下爱上教他外文的女教师春痕,后来逸君匆匆被召回国。等逸君再到日本时,这个寄寓在省花家瑞香花院子里的少年已成为一个名人,再来到旧地,多年不闻春痕消息,如今春色无恙,却不知春痕何往,桃花依旧,人面不知去呵。
这时一个穿着破旧的胖妇人打量着逸君,看得他烦腻起来,心想世上那有这样臃肿卷曲不识趣的妇人……
那妇人突然操英语道:“请饶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国人逸君吗?”
逸君想又逢到了一个看了报上照相崇拜英雄的下级妇女;但他还保留他绅士的态度,微微欠身答道:“正是,夫人,”淡淡说著,漫不经意的模样。
但那妇人急接说道:“果然是逸君!但是难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原来她就是春痕!那妇人说:“春……痕,正是春痕,就是我,现在三……夫人。”
被强邀去她家做客的逸君也没有喝她紫色壶倒出来的茶,就伸出手来向三井夫人道别,勉强笑著说道:“三井夫人,我很羡慕你丰满的家庭生活,再见罢!”
逸君回望着三井夫人领着一堆孩子一齐殷勤地招手,送他的行。而那时桑抱山峰,依旧沈浸在艳日的光流中,满谷的樱花桃李,依旧竞赛妖艳的颜色,逸君的心中,依旧涵葆著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霭薄雾所形成,瘪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风的指尖,便能挑破……
春痕,春痕,春梦了无痕。一个朋友曾问为什么年少轻狂时爱过的女子总是认为你会一直爱着她,连她现在苍老的样子也会爱,可是早不爱了啊,怎么还会去爱?
是呵,岁月如刀,刀刀摧花辣手,电光闪烁间,多少个青春美梦碎成齑粉,而徐志摩身为一个诗人却没有等到这一天,他结束在最好年龄的时候,他遇见的爱人也正是最好年龄的时候,一直都是,所以他的爱,至死不渝。
在林长民为自己的一段感情轻轻喟叹声中,徐志摩遇见了一个少女美梦的开始,而林徽因遇见了一段不会随着岁月飞逝的感情,即便她已经远远离去,而这段感情,一直都在,都在原地等她,地老天荒,没有结束过,因为还未到终点,斯人已逝,情长留。
后来徐志摩在他的诗《爱的灵感》中,说了他们的初遇见,如一刹那闪光,点亮了他的胸怀里幽深寂寞的虚谷: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徐志摩,这个被蔡元培评价为诗一般的人:“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境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像一个邻家大哥哥一般出现在一个孤寂的少女面前,吸引着她靠近、依赖,如一朵孤寂很久的星星,靠近月亮,取光自暖。
在徐志摩浪漫的月光沐浴之下,林徽因这一朵小花,微微地绽放了,她是每一瓣静处的月明,而徐志摩成了她记忆的梗上,那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而徐志摩遇见林徽因,在混沌中寻寻觅觅了许久的心突然如水遇一座好山,化作了绕指柔,如一座山遇一段好烟水,从此烟水茫茫,不记来时路。一双奔波的马蹄成了流连的蝴蝶,飞不过爱的苦海,曾有的期盼难还的情债,都留下刻骨铭心的记载。
而当时还只是个少女、正是碧玉年华的林徽因,对爱情这个迷幻的世界是懵懂的,如踏入仙境的爱丽丝,等她知道如何爱人的时候,猛恍然,以往种种,皆是梦幻。
而她惊鸿一瞥,世间繁华皆作锦,衬她这一星璀璨,让爱上林徽因的徐志摩,本是一潭死水,为了她,已然决堤,洪流汹涌奔腾,穿过人生长川,峥嵘岁月。从此他坚硬的世界毁坏了,露出了一颗诗人的柔软之心。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浪漫的诗人如果没有爱情他会怎样成为诗人。所以,徐志摩,遇见林徽因,有了爱情,有了爱情,他成为了诗人。
他爱上了,就大声的宣布“我有一个恋爱”,恨不得天地为他共振——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爱情如洪水之神共工,撞裂了徐志摩的星空,女娲炼五彩灵石以补天,而林徽因就是补天的这五彩灵石,洒满徐志摩的星空,所以,他要爱那满天星宇,颗颗皆是林家小女的星眸。
徐志摩出现后,常常去为这个寂寞的少女讲《涡堤孩》的故事,从英文译成中文在林徽因家里读给林徽因听。《涡堤孩》后来被翻译成《少女温婷娜》,一个古灵精怪的小水妖,只有与人结婚才能获得不朽的灵魂,但她为情所困,最后化泉水环绕爱人坟边,据说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来源于此。徐志摩在后来还特别翻译了一首《涡堤孩新婚歌》的诗:
小溪儿碧冷冷,笑盈盈讲新闻,
青草地里打滚,不负半点儿责任;
砂块儿疏松,石砾儿轻灵,
小溪儿一跳一跳的向前飞行,
流到了河,暖溶溶的流波,
闪亮的银波,阳光里微酡,
小溪儿笑呷呷的跳入了河,
闹嚷嚷的合唱一曲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宫,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小涟儿喜孜孜的窜近了河岸,
手挽着水草,紧靠着芦苇,
凑近他们的耳朵,把新闻讲一回,
“这是个秘密,但是秘密也无害,
小涧儿流入河,河水儿流到海,
我们的消息,几个转身就传遍。”
青湛湛的河水,曲玲玲的流转,
绕一个梅花岛,画几个美人涡,
流出了山峡口,流入了大海波,
笑呼呼的轻唱一回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宫,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从少女时代他就给她讲的故事,那个幸福的结局只有童话里有,可是连童话都不肯给小水妖好结局,那就用诗为她创造一个,祝她新婚快乐。可是这个时候林徽因与梁思成两个小恋人正双双在美国留学,结局已经能预定,只是那个新郎不会是我,我已经变成那个小水妖,祝福他们新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