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德格的《乌拉尼亚女神》我可是受够了,”歌德继续说,“有一段时间,唱的念的尽是《乌拉尼亚女神》;不管去到哪儿,桌子上见到的都是《乌拉尼亚女神》;谈话的题目也全是《乌拉尼亚女神》和永生。我呢,当然也不愿失去相信未来继续存在的幸福;是啊,我甚至想附和着洛伦索·美第奇讲,所有不盼望来世的人,对于此生就已经死了。只不过如此不可理喻的事情,远远不能成为日常观察的对象,不能充当绞尽脑汁的思辨题目。再说,谁相信永生,谁偷着乐啦,他可是没有理由再驰骋幻想,肆意发挥。至于梯德格的《乌拉尼亚女神》嘛,我只想说那些虔诚的信徒就跟贵族一样,也是一个特权阶层。我发现有些蠢女人自以为了不起,了不起的理由就在她们于梯德格一起相信永生来着;她们有的想以极其傲慢的方式在这点上考验我,我没法子只能忍受。可我得罪了她们,因为我说:求之不得呀,如果咱们过完此生还有幸再活一次;只是呢,我恳求恩典我,别让我到了那边再碰见这世上任何一个曾经相信来生的人。否则啊,我才真会苦不堪言!虔诚的人们便会成天围着我转,说:你看,咱们不是对了吗?咱们不早说过吗?应验了是不是?如此一来,到了彼岸也休想获得安宁!
“考虑什么永生,”歌德继续说,“这是贵人们尤其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贵妇们的事。一个想在今生就有所作为的人,他每天都得努力,都得奋斗,都得工作,就该让来世自己待在一边,在今世奋发有为。再者,那种对今世的幸福没多少指望的人,也适合琢磨永生问题;我愿打赌,善良的梯德格如果命好一点,他的思想也会更好一些。”
1824年2月26日,星期四
(只表现与自己天赋相近的题材;天赋与预感)
陪歌德吃饭。饭后收拾好了,他让用人施塔德曼搬来几只收藏铜版画的大夹子。夹子上积了一些灰尘,旁边又没有合适的帕子可以擦拭,歌德于是生气了,骂了他这个用人。
“我再最后提醒一次,”他说,“你要不今天就去买已多次叫买的抹布,那明天我就自己去买,你看着好啦,我说话算话。”
施塔德曼去了。
“有一次我对演员贝克尔发过同样的火,”歌德心绪颇好地对我继续说,“他当时拒绝扮演《华伦施坦》中的一名骑士。我让人告诉他,如果他不演这个角色,那我就自己演。这一讲成了。因为剧院的人了解我,知道我在这类事情上不开玩笑,脾气犟得说了干啥一定干啥,甚至会干出最疯狂的举动来的。”
“您真的会去演那个角色?”我问。
“会!”歌德回答,“我会去演,而且演得比贝克尔先生更好,因为我比他更了解这个角色。”
随后我们打开画夹,开始观赏里边的铜刻画和素描。为了我,歌德翻看得很慢,我感觉得到,他是有意帮助我提高艺术鉴赏力。他只让我看每一类画中的杰作,给我详细讲解作者的立意和成就,以使我能体会大师们的想法,重温大师们的感受。
“这样才能培养出我们所说的品位,”他讲,“须知品位不能用中等货色养成,只能用杰作上品。所以我只让你看最好的作品;等你这样打好了基础,便有了评价其他作品的尺度,不会估计过高,也不会过低。我让你看每种画中最成功的佳作,使你懂得没有哪个画种可以轻视;只要一位伟大的天才得到登峰造极的发挥,任何画种都会赏心悦目,令人欣喜。例如这幅法国画家的艳情画可谓无与伦比,因此堪称此画种的典范杰作。”
歌德把画递给我,我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来。画面是夏季别墅里一间惬意的房间,透过敞开的门和窗看得见外面的花园,以及园中的一群俊男靓女。房间里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妇人,手捧一本乐谱,像是刚刚才展罢歌喉的样子。往下一点,在她的旁边,倚坐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在敞开着的窗前,脸朝外站着另一名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把琴,好像仍在弹奏。这当儿进来一位年轻的先生,女士们的目光全给他吸引了过去。似乎是他打断了她们的娱乐弹唱,因此微微躬着身子,使人觉得他正在说抱歉,而他的话女士们都爱听。
“这幅画,我想其温情香艳足以媲美卡尔德隆的一部杰作,”歌德说,“如此一来,这个画种里最精彩的一件作品,就让你看见啦。对此你还有什么说的?”
说着他又递了一些著名动物画家卢斯的蚀刻版画给我。画的全是绵羊,各种姿态、各种情状的全有。面孔长相之单一,皮毛之肮脏、蓬乱,一切一切都真实到了极点,简直就像是真羊。
“每当注视这些牲畜我心里就会害怕,”歌德说,“它们那么呆板,那么蠢笨,那么懵懵懂懂,那么傻张着嘴,叫我看了不能不产生同情。我真害怕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头动物,并差不多相信画家本人曾经就是一只羊。反正是极端令人惊讶,他怎么会钻进羊的灵魂,深入体会它们的思想感情,以致能通过外表把它们的内在性格如此真实地展现在我们眼前。由此可见,如果坚持画与自己禀性相近的题材,一位伟大天才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这位画家难道没有同样真实地也画过狗、猫和猛兽吗?”我问,“是啊,他如此善于体察其他动物的内心状态,有没有也同样忠实地表现过人物的性格呢?”
“没有,”歌德回答,“这些全都超出了他的范围;反之,那类驯顺的吃草动物,如像绵羊、山羊、奶牛等等,他却永不疲倦地画了又画——这本是他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的天才领地嘛。他这样做好极了!与羊一类动物的同感在他与生俱来,他自然而然地了解它们的心理情感,对它们的体态外表同样生就一双敏锐的眼睛。别的生物相反也许就不那么容易让他看透了,因此要画它们他既缺少天赋,也没有激情。”
歌德的一席话在我心里激起不少类似的联想。例如不久前他还对我说,真正的诗人生来了解世界,要表现它根本用不着许多的经验,用不着见多识广。记得他当时讲:
“我创作我那部《葛慈·封·伯利欣根》时还是个二十二岁的小青年,十年后真惊讶我写的竟那么真实。谁都知道不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和见闻,所以我必定是通过预感认识了复杂纷繁的人事情景。
“一般说来,在认识外部世界之前,我先只喜欢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后来,等我在现实中发现世界确实像我想象的样子,它就令我生厌,我再也提不起兴致去表现它了。是的,我想讲:如果我长期等待,直到认识了世界才去表现它,那我写出来的就只能是对现实的虚拟喽。”
还有一次,歌德说:“所有人的性格中都存在一定的必然性,一定的倾向,和这种那种基本性格特征同时并存的还有一定的次要特征。经验足以让人认识到这一点,但是也有少数的人这种认识与生俱来。在我身上天赋与经验是否得到了结合,我不想追究;只不过我知道:我和谁只要谈上一刻钟的话,就足以让他在作品里讲两个小时。”
谈到拜伦,歌德同样也说,世界对于他像是透明的,他通过预感就能表现世界。我表示有些怀疑,说拜伦未必能够表现低等动物本性,原因是他的人格太伟大,不会乐意关注这样一类题材。歌德承认我说得对,并且讲,联想的有效范围总是有限,只有当题材与作家的天赋相适应才起作用。在天赋与预感的关系这点上,我们看法一致,都认为联想之作用范围大小,随作家天赋高低的不同而变化。
随后我讲:“阁下认为诗人生来便了解世界,那我想您大概只是指内心世界说的,而非指现象和日常的经验世界吧;也就是说,诗人要想成功地表现经验世界,就必须再对现实进行研究。”
“当然是这样,”歌德回答,“爱与恨,希望与绝望,以及心灵其他种种称呼的状态和情感,天生属于诗人的领地,也能让他成功地表现。但是如何开庭断案,或者如何参加议会,如何给皇帝加冕,他并非生来就了解;要想描写这些事情不违背真实,诗人就必须通过自身的阅历或者吸取前人的经验学习掌握它们。例如写《浮士德》我能通过预感,很好地把握主人公悲观厌世的抑郁心理,还有格莉琴热烈的爱情感受;但为了写例如:
天空中升起红色的残月,
那么悲凉,那么冷清黯淡 ……
就需要亲自观察自然。”
“可是,”我接过话头,“整部《浮士德》里没有一行不带着悉心研究世界和人生的鲜明痕迹;读者怎么也不会想,您没有极其丰富的人生体验,一切全是上天所赐。”
“可能吧,”歌德回答,“不过如果我没有通过预感事先在心中装着世界,那将始终是个睁眼瞎,一切的研究和体验都只会劳而无功,白费力气。光存在着,颜色包围着我们;可如果我们自己眼里没有光和颜色,那我们也就不会发觉身外的这类东西。”
1824年2月28日,星期六
(创作最忌功利和草率)
“天性使然,”歌德说,“有些杰出人物每次写作都要先静心而深入地钻研题材,决不匆忙从事,即兴命笔。这样的天才常常叫我们不耐烦,因为你很少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你眼下希望得到的东西。然而也正是如此,才诞生出了登峰造极的作品。”
我把谈话引向了拉姆贝格。歌德说:
“他当然是另一种类型的艺术家,一位极讨人喜爱的天才,一位无与伦比的即兴挥毫大师。一次在德累斯顿,他要我临时出个题目给他画。我就告诉他:阿迦门农远征特洛亚归来刚下马车,正要跨进家门突然心中感到不是滋味。你得承认,这个题材真是再难不过,换上别的画家必定要长时间深思熟虑。可他倒好,我话刚出口,他已经画起来,而且我还不得不佩服他,竟立刻准确地把握住了要表现的东西。我无法否认,我真想收藏几幅拉姆贝格的画。”
随后我们谈到了另一些画家,说他们画风浮躁轻率,结果落入俗套,自己毁了自己。
“这样的套路总是赶着完工,”歌德说,“不觉得创作本身有任何乐趣。货真价实的、真正伟大的天才,却能在创作过程中找到最大的幸福。卢斯孜孜不倦,一丝不苟,才画成了他那些山羊和绵羊的长毛和卷毛;从那无比的精准细腻,可以看出他工作时享受着最纯净恬美的幸福,根本想不到赶工来着。
“才能差一些的人不满足于艺术就是艺术;他们在创作中总是眼睛盯着钱,只看见他们希望用完成了的作品去换取报酬。可是,目的与路子如此世俗和功利,根本出不来任何大作品。”
1824年2月29日,星期天
(欧仁·拿破仑去世和多瑙-莱茵运河修建计划)
十二点钟去见歌德,他邀请我中午饭之前一块儿乘车去兜兜风。我进屋时发现他正用早点,就坐到他对面和他谈起我们为编辑他的新文集还在考虑的那些作品。我劝他这个集子既要收《神·英雄和维兰特》,也要收《牧师的通信》。
歌德回答:“以我现在的立场,我对这些青年时代的作品原本没有任何想法。就由你们年轻一代做决定吧。我不想责骂那些最初的尝试;那会儿自然还懵懵懂懂,不自觉地往前闯,不过呢我具有正确的直觉,有一根指引我寻找到金子的‘幸运棒’。”
我指出,所有伟大的天才都是这样,否则在这良莠善恶混杂的世界,他一朝醒来就找不着正确的方向,避免背道而驰。
说话间车已套好,我们便坐上出了城,向耶那方向驶去。天南地北地聊着,歌德提到了新送来的法国报纸。
“法国的宪政有完全不同于英国的基础,”他说,“这个民族身体内毛病太多。在法兰西干什么都得行贿,是的,整个法国革命都受到了行贿受贿者的左右。”
随后歌德提到早上刚到的消息:罗希滕贝格的公爵欧仁·拿破仑死了。这消息看样子挺使他难过。他说:“他是一位伟大人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啦;世界又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人。我认识他,去年夏天还和他在玛丽温泉聚谈过。他一表人才,约莫四十二岁,但看上去要老一点儿,毫不奇怪呀,你只要想一想,他一生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战役,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在玛丽温泉他向我透露了一个计划,跟我详细商谈了如何实施这个计划。原来他正四处奔走,要修建一条连接莱茵河与多瑙河的运河。那可是一项艰巨工程呀,要考虑到地方势力的拼命反对。然而一位曾经在拿破仑麾下效过力,跟他一起震撼过世界的男子汉,又会把什么看做不可能呢!卡尔大公就有过同样的计划,并且也动工了;可没过多久工程就停了下来:施工现场的土质经不住挖掘,一挖开两边的泥沙总是又合拢了。”
1824年3月22日,星期一
(漫步歌德别墅所在的园林)
中午饭之前乘车去歌德园林别墅。
园林位于伊尔姆河彼岸,紧挨着城市的公园,在一片丘陵的西面斜坡上,环境很是惬意宜人。北风东风都给挡住了,南风西风却长驱直入,送来温暖吹来生气,特别在春天和秋天,住在园林中真是舒适之极。
坐落在西北方的魏玛城近在咫尺,走几分钟就到了;然而环顾四周却不见一幢楼或者一个塔尖,让人想到这是在城市身边:公园里树木参天,完全遮挡住了朝城市一边的视线。在左边的树林朝北方延伸,紧贴着林子便是直接通向城外园林别墅的车道。
朝西和西南方望去,可见一片开阔草地,越过了草地,在一箭之遥的地方,伊尔姆河静静地、蜿蜒曲折地流过。河的彼岸同样是起伏的丘陵,丘陵的斜坡上和丘顶上树木繁多,赤杨、白杨、槿树和白桦树干挺拔,枝叶茂密,浓荫掩映下扩展开来的公园满眼绿意,把南方和西方的天际线推得老远老远的。
越过草地极目远方,特别是在夏季里,公园给人的印象好似你处在一座方圆数里的大森林边上。你会觉得,随时可能有一头梅花鹿或者麋鹿出现在草地上。这时你便会体验到大自然的岑寂宁静,因为周围实在是太静了,静得来常常一点声息没有,如果不是鸫鸟时不时地啼叫两声,或者断断续续地从林中飘来莺儿的鸣啭。
然而从这远离尘嚣的梦境中,我们也不断被惊醒:一会儿塔楼上当当当敲响了报时钟,一会儿公园的高处传来孔雀的鸣叫,一会儿军营里响起了鼓号声。不过并不叫人讨厌,因为这些声音,都让人产生一种身在故园的宁静感觉,而你原以为在云天之外。
在某些季节和某些日子,公园里的草地压根儿不会冷清寂寞。一会儿看见乡下人去魏玛城中赶集,或者去上班来回从这里经过,一会儿又有形形色色的散步者沿着蜿蜒的伊尔姆河走去,尤其是走向在某些日子谁都爱去的魏玛上城。而一到收获干草的季节,这些地方更是热闹非凡。随后就看见羊群在草地上放牧,有时还夹杂着来自附近奶场的漂亮瑞士母牛。
今天还丝毫见不着所有这些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草地上找不到几块绿颜色,高大的树木全无绿叶,只有褐色的枝丫和蓓蕾;然而燕雀儿的啼叫和不时送来的鸫鸟的鸣啭,却预报了春天的临近。
空气如夏日般清爽宜人,还微微地吹拂着西南风。晴空里飘过一小块一小块的彤云,更高处的带状卷云正在消散。我们仔细观察这云象,发现从地下飘过的云朵也在散开,由此歌德得出结论说,气压表要升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