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歌德谈了不少气压表升降的问题,他称这些现象为“水之肯定”和“水之否定”。他讲地球依照自身永恒的法则呼吸,讲到持续不断的“水之肯定”可能引发洪水。还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气压,不过欧洲范围的气压却大致差不多。大自然变幻莫测,本身很不规律,也就很难让你找出规则性来了。
我跟着歌德漫步在园中宽阔的沙石路上,同时聆听着他讲这类高深问题。不觉已来到别墅跟前,他吩咐用人打开楼门,准备过一会儿领我进去参观。别墅外墙粉刷成了白色,墙面上布满由木条支撑着的蔷薇植物,藤蔓一直攀爬到了屋顶上。我围着别墅转了一圈,发现蔷薇丛中的枝丫间,留下来了大量去年夏天的鸟窝,形状各式各样,眼下蔷薇没了叶子便全都显露了出来,特别是那许多由金翅雀和形形色色的尖嘴小雀儿各按自己喜好高低错落地搭建的鸟巢,看上去煞是有趣。
歌德随后领我走进楼内,去年夏天我放过了参观的机会。在一楼我只发现有一间起居室,墙上挂着一些地图和铜版画,再就是还有歌德真人大小的一张彩色油画肖像,而且是迈耶尔尔画的,画的时间就在朋友俩刚刚从意大利归来不久。那时候的歌德正值中年,肤色褐黑,身强力壮,脸上神情颇为严肃,人一见便会想,这是一位胸存抱负的男子。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我发现三个房间加一间斗室,然而全都窄小,谈不上什么舒适。歌德说,早年他跟朋友们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工作起来安安心心。
室内温度偏凉,我们都渴望回到温和的露天里去。在正午阳光下的大道上来回踱着,话题又转到了当代文学,转到了谢林,时不时地也谈起普拉滕的几出新戏,
可没谈多久,我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身边围绕着的大自然。一丛丛百合和皇冠花已吐出茁壮的芽苞,道路两旁的锦葵也已开始返青。
在小丘的斜坡上,花园高起的部分是块草坪,上面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株果树。有几条小路通向丘顶,在上边绕了绕又通下来,勾起了我想上去看一看的兴致。歌德快步向前给我带路,见他如此健硕我挺高兴。
在丘顶的篱笆边上,我们发现一只母孔雀,看样子是从公爵的林苑里溜过来的。这时歌德告诉我,夏日里他常常随便拿点饲料就把孔雀引过来,并且使它们习惯于待在这里。
从小丘另一边沿着蜿蜒的小径往下走,我发现灌木丛中包围着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那首谁都熟悉的诗:
在这寂静的所在,痴情的人儿曾思念他心爱的人。
我立马觉得自己正置身一处古典的场所。
就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我们见到一片幼树林,林中有橡树、有枞树、有白桦和榉树。在枞树下,我发现了一点猛禽吃剩的残骸,并指给歌德看。歌德回答,他在这里常看见类似的情况,由此断定有几只经常出没此地的猫头鹰在这些枞树上安了家。
我们绕过小树林,便又到了别墅近旁的大道上。刚才说那片橡树、枞树、白桦、榉树混生的林子,在这一面呈半圆形,树梢合拢成穹顶模样,林子内变得像座洞穴。我们踱进去,坐在一张圆桌周围的小椅子上。阳光很是强烈,尽管没有叶片的树木只投下些许树荫,我们已感觉再好不过。“在炎热的夏日,”歌德说,“我没有更好的避难所喽。四十年前,我亲手植下了这些树,随后看着它们一年年长高起来,心里真是快乐,而且能够享受它们的荫庇,也已有了相当长的时间。这些橡树和榉树的树叶,连最强烈的日光也穿不过;温暖的夏天我喜欢饭后来这里坐坐,此时草地和整个公园常常静得就像古人们说的:‘连潘恩也入睡啦。’”
这时城里传来打两点的钟声,我们于是登车返回。
1824年3月30日,星期二
(德国人独特的文学批评观;谈蒂克和施勒格尔兄弟;歌德的朗诵才能)
傍晚在歌德家里。我单独与他在一起。我们谈得很多,喝了一瓶葡萄酒。话题涉及法国戏剧与德国戏剧的不同特点。
歌德说:“很难设想德国观众会形成纯粹的判断力,就像我们在意大利和法国看见的那样。而对我们特别有妨碍的是,咱们的舞台上什么全混在一块儿演。同一个地方昨天演的是《哈姆莱特》,今天又演《斯塔波尔》;明天刚沉醉在美妙的《魔笛》声中,后天又得去欣赏《新幸运儿》插科打诨。如此一来,观众的判断力就给搞糊涂了,不同的剧种混杂在一起,观众永远学不会对它们正确理解和评价。这样人人都有自己个人的要求,个人的期望,都带着这些期望重新去到曾经实现过它们的地方。这就像在一棵树上今天摘到了无花果,明天又去老地方摘,结果却发现那地方一夜之间长出来的竟是黑刺李,当然就会一脸的不乐意了。不过也自有喜欢黑刺李的人,这种人就该找有刺的树去。
“席勒想专门建一家悲剧院,而且是每周只为男人们演一场。这个想法好是好,只不过先得有座很大的场子,以咱们这样小的格局不可能实现。”
谈到伊夫兰和科泽布的剧作,他俩各具个性,都受到歌德的高度评价。他说:“正是上述毛病产生的恶果,谁都不认真区别不同的剧种,常常无理指责这两位的作品。可要再出现大众如此喜爱的天才,就得等很久很久喽。”
我称赞伊夫兰的《老光棍》,说这戏演起来挺好看。“毫无疑问,它是伊夫兰最好的作品,”歌德说,“唯有这部戏,他从平庸进入了精神境界。”
随后他告诉我,他跟席勒一起替《老光棍》编了个续集,不过没有写下来,只是在口头上谈过。歌德一场一场地给我讲剧情,倒是有头有尾,诙谐有趣,听得我非常高兴。
接着歌德谈到普拉滕的几出新戏。他说:“这些戏可以看出卡尔德隆的影响。它们都极富思想,在一定的意义上也很完美,只是缺少一点特别的分量,缺少某种内涵的厚重。它们不具备引起观众心灵深刻的共鸣、长久回味的内容,而只是轻轻地、仓促地触动了一下我们的心弦。就像漂浮在水上的软木塞,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是让水的表面托负着。
“德国人要求表现出某种严肃性,某种思想的伟大,某种内心的充实,所以席勒才受到所有人的高度推崇。我一点不怀疑普拉滕的大才,不过多半是由于艺术观念有所偏颇,才能统统没表现为严肃、伟大、充实。他显示了博学、睿智、机敏、幽默,显示了艺术极其圆熟;但这还不算成功,特别是在咱们德国人看来。
“总而言之,对于公众来说意义更重大的是作家的人格,而不是他的文学天才。谈到高乃依时拿破仑说:‘假如他还活着,我要封他为王!’(S"il vivait, je le ferais Prince!) ——可他没有读过高乃依的作品。他读了拉辛,但并未对拉辛说同样的话。同样拉封丹也受到法国人高度推崇,不是由于他的文学贡献,而是由于他作品表现出来的伟大人格。”
我们后来谈到了《亲和力》。这时歌德提起一位途经此地的英国人,说他自称一回到英国,就要和妻子离婚。歌德嘲笑他愚蠢,并一连举了几个离婚者作例子,说这些人离完婚以后仍旧纠缠不清。他说:
“德累斯顿已故的莱茵哈特常对我表示惊讶,说我对其他所有事情的想法都挺随便,对婚姻问题竟有如此严格的原则。”
歌德的这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它十分清楚地表明,他通过这本常常遭到误解的小说到底想讲什么。
接着谈到了蒂克以及他与歌德的个人关系。
“我打心眼儿里对蒂克好,”歌德说,“他呢,总的说来对我也很有好感;不过,在他与我的关系里,还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而且过错不在我,他同样也没责任;原因是另外一种性质。
“就是当施勒格尔兄弟开始出人头地,他俩便感到我过分强大,为了与我保持平衡,就觉得必须寻找一位天才来跟我分庭抗礼。在蒂克身上他们找到了这样的天才,并且大肆吹捧他,使他在公众眼中为跟我抗衡而显得更加重要。这损害了我与蒂克的关系;因为如此一来蒂克对我的态度便出了问题,虽然他本人压根儿没有意识到。
“蒂克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能认识到他杰出贡献的并非别人,恰恰是我。不过,要是不切实际地抬高他,把他与我等量齐观,那就错了。这我可以照直说出来,因为对我没有关系,我又没有自我抬高。同样如果我自比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也没有自我抬高,他原本就是一个更高的存在,对他我只有仰望,只能崇敬。”
今晚歌德特别开朗、活跃和精力旺盛。他取来一卷未刊发过的诗稿,挑出一些为我朗诵。听他朗诵真是一大快事,不只诗中原滋原味的、新鲜而强烈的情感令我异常激动,还有朗诵本身也展现了歌德迄今不为我所知悉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他的嗓音多么有力,多么富于变化啊!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多么生气勃发,多么富有表现力啊!特别是那双眼睛!
1824年4月14日,星期三
(哲学思辨对创作的影响;不同作家的风格;歌德的各类反对者)
午后一点钟陪歌德乘车出游,谈到了不同作家的风格。
“总的说来,哲学思辨妨碍了德国作家,常常给他们的风格注入了一种晦涩难解、宽泛散乱的性质。他们越沉迷于某些特定的哲学派别,写得也就越坏。而那种事业和生活型的德国作家,他们只看重实际,写得就再好不过。就说席勒吧,我正在研究他的书信,恰好今天从他一些极为重要的信中看出,他只要抛开哲学,他的风格就漂亮极了,有力极了。
“同样的道理,在德国女作家中有些个天才,她们的风格真叫棒,甚至可以讲超过了我们某些广受赞誉的男作家。
“英国人通常都写得很好,他们是天生的演说家和重现实的实践家。
“一般地讲法国人也文如其人。他们爱好交际,说起话来从不忘记自己的听众,写文章力求明白易懂、有说服力,而且还要优美动人。
“整个而言,风格乃是一个作家内心最真实的写照;谁想使作家的风格清清亮亮,他内心先就得清清亮亮;谁想写得超凡脱俗,他自己的品格就得超凡脱俗。”
歌德随后谈到了他的反对者,说这帮家伙总是死不绝。
“他们的人数足足一个军团,”他道,“可尽管如此也不是不可能大致分一分类。
“首先是我所谓愚蠢的反对者,这类人读不懂我,对我指指戳戳,却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他们数量可观,经常搞得我的生活挺无聊;不过应该原谅他们,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在干什么。
“接着由我的嫉妒者组成了第二个大的群体。这种人不愿看见我幸福,不乐意我享有我凭才干赢得的崇高地位。他们拽住我的荣誉撕啊扯啊,真恨不得吃了我。只有我遭到不幸,可怜巴巴,他们才会罢休。
“再后面是另外一大批人,他们由于自身缺少成就而与我为敌。这类人中也有一些才智之士,他们不能原谅我只是因为我遮挡了他们的光辉。
“第四类我称为我有缘由的反对者。因为我是一个人,是人便有人的弱点和错误,我的作品也免不了有弱点和错误。只不过我认真提高自己的素养,不断努力完善自己的人格,不懈益进,自强不息,所以常常就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个错误缺点我老早就改正了,他们却还在那里指责我。这些好人对我的伤害微乎其微:我已经跑出去十里八里远,他们才在我背后放炮开枪。已完成的作品我一般不怎么在乎;我不再理睬它们,而是立刻考虑写新的东西。
“还有一大群是我不同思想方法和观点的敌人。人说一棵树上几乎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那么一千人里同样也找不出两个思想观点和方法和谐一致的人。以此为前提,那我就不奇怪跟我作对的人数那么多,倒惊讶我竟有如此众多的朋友和拥戴者。我的整个时代与我分道扬镳,因为它完全朝向主观,我却努力朝客观奔去,所以就备受责难,孤独无助。
“在这一点上席勒可比我强多了。一位好心的将军曾经相当明显地暗示我,我不妨学一学席勒。我于是才对他细细分析席勒的贡献,因为我比他更了解它们。我在自己的道路上静静往前走,不再计较成败得失,并且尽可能少去理会我所有的反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