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人员纷纷赶来,整个建筑渐渐让水龙包围起来,大量的水倾泻到火焰中。然而完全白费力气,火焰仍往上蹿,把炽热的火星和燃烧着的纸屑、木片送入黑暗的夜空,随风飘向城市的另一边。消防人员有的爬上云梯,有的擎着灭火器,他们的喊叫声和群众的喧哗声混成一片。能动员的人都动员起来了,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在离火焰不远的边上,站着一个身穿斗篷、头戴军帽的男子,他神态镇定,口里含着一支雪茄。乍一看去,他活像是个事不关己的瞧热闹的人,可事实并非如此。大伙儿都听从他的指挥,他发出的简短指示立即得到了执行。此人就是卡尔·奥古斯特大公爵。不久,他看出剧院建筑本身已无法挽救,便命令任其自行倒塌,而把水龙腾出来去保卫临近受到大火威胁的房屋。此时大公爵似乎已经听天由命,他多半想起了下面的诗句:
就让这房子烧毁吧!
我们将建造更加壮观的。
他是对的。魏玛剧院的确已经破旧,也一点儿都不壮观,而且早就容不下日益增多的观众。可话虽如此,剧院遭焚毁仍旧令人痛惜,因为恰恰是这座剧院,让魏玛人回想起自己伟大而眷恋的过去。
我看见一双双美丽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为着自己的剧院灰飞烟灭。小乐队的一名乐师为自己被烧毁了的小提琴哭泣,同样令我感动。
黎明时分,只见人们一个个脸色苍白。我注意到了许多出身上层的小姐太太,也为等待火灾过去而通宵未眠,一个个在寒冷的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我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上午去见歌德。
仆人告诉我,主人身体不舒服,正在床上休息。可是歌德却叫我进去,并主动伸过手来与我相握。
“这对我们大家都是损失啊,”他说,“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小沃尔夫一大早就来到我床边, 抓着我的手,睁大眼睛望着我说:‘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喽!’除了我亲爱的沃尔夫用来安慰我的这句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见证我三十年心血的场所,而今变成了废墟瓦砾。然而如同沃尔夫说的,这就是人的命运。一整夜我极少合眼,从前边的窗户看着火苗不断地往天上冲。你可以想象,此刻我浮想联翩,回忆起了过去的岁月,回忆起了我与席勒的多年合作,回忆起了我这宝贝孩子的诞生和成长,在心中免不了有些个激动。因此我考虑,今天最好还是就待在床上吧。”
我称赞他小心谨慎。不过我看他一点也不虚弱、疲乏,相反倒挺舒适、惬意的样子。我猜想,这样卧床不起更多的是一种战争策略,这种策略歌德每遇非常事件总爱采用,怕的是会有蜂拥而至的探访者。
歌德请我在床面前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来,和他待上一会儿。
“我想到了你,并且深深为你惋惜,”他说,“如此一来,你夜晚可怎么过哟!”
“您知道,”我回答,“我爱剧院爱得要命。两年前我来到魏玛的时候,除了在汉诺威看过的两三出戏,可以讲对戏剧一无所知。初到时一切对我都是新的,演员也罢,剧本也罢;遵从您的建议,我用整个身心获取直观印象,不愿多加考虑和反思,这样一来,实话实说,在剧院里度过的这两个冬天,就成了我一生所经历的最纯洁无瑕、最珍贵可爱的时光。我对戏剧变得来如此痴迷,不但看演出一场不漏,还获得了准许看彩排;是啊,就这样还不满足,白天经过剧院只要偶然发现大门开着,我就会进去在池座的空座位上一坐半小时,想象舞台上可能出现的演出场面。”
“你真是个疯子,”歌德笑道,“不过我喜欢你这样。要是上帝让所有观众都变得这么孩子气,那有多好!—— 归根结底你是对的,剧院值得留恋。谁要是没被惯坏又足够年轻,那他就不容易找到一个比剧院更令人感到惬意的地方。在剧院里人家对你完全无所求,你不想开口就不必开口;相反你可以像个国王似的舒舒服服坐在那里,让大千世界在你眼前展开,愉悦你的精神和感官,使你心满意足。那里有诗,那里有画,那里有歌唱和音乐,那里有演技,那里什么没有啊!当所有这些艺术,当所有这些青春和美的魅力汇聚于一个晚上,而且在一个高水平上得到展现发挥,那就将成为一个节日,一个无与伦比的盛大节日啊!即便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即便好的只是一部分,那也总比伏在窗前傻望街景,或者关在烟气刺鼻的屋子里玩一局威斯特强得多喽。你已感觉到了,魏玛剧院绝对不容轻视;这里仍然扎着我们黄金时代的老根,随后又补充进了许多天才的新鲜血液,这样,我们还能进行一些富有魅力的、讨人喜欢的演出,一些至少能给人以整体印象的演出。”
“我要是能目睹二三十年的盛况就好啦!”我接过话头。
“那确实是个给了我们许多大便宜的好时光,”歌德应道,“你想象一下吧,令人乏味的法国时尚刚刚过去不久,观众的神经还没有因过度刺激而变得迟钝,莎士比亚犹如旭日东升,莫扎特的歌剧一样朝气勃勃,最后,年复一年,席勒的剧本在这里诞生了,然后经他亲自排练,在魏玛剧院的舞台上初放光彩 —— 你可以想象,我们以这样的美味佳肴款待老少观众,他们也就始终对我们的剧院心存感激。”
“一些曾恭逢盛世的老一辈观众,”我插话道,“对当时高水平的魏玛剧院确实是赞不绝口。”
“我不否认,”歌德回答,“这挺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公爵给了我绝对的行动自由,让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怎么管理就怎么管理。我不看重华美的布景,靓丽的服装,而非常重视好的剧本。从悲剧到闹剧,任何形式我都认可;只是剧本必须像样,否则别想让我开恩批准。它必须大气、感人、爽朗、优雅,无论如何也得是健康的,并有某种坚实的内核。反之,一切病态的、羸弱的、哭哭啼啼的、多愁善感的,以及一切恐怖的、残忍的、伤风败俗的,都被我永远排除在外;我担心这些玩意儿会毁了演员和观众。
“我用好的剧本提高演员嘛。因为老是排高尚的东西,演高尚的东西,必然会使一个人出息起来,只要这个人没有被老天抛弃。再有,我与演员经常保持个人接触。我知道他们的台词,给每一个人分析他的角色;我出席彩排,和他们讨论某个环节如何改进;公演时我从来不缺席;发现有什么不足之处,第二天全部一一指出。
“就这样,我使他们的技艺得到了长进。—— 还有,我还努力提高演员在社会上的地位,办法是让他们中最优秀的和最有前途的进入我的交际圈,以此向世人显示我尊重他们,认为他们值得我亲密交往。这样一来,魏玛上流社会的其他人也不甘落后,男女演员们于是很快体体面面地进入了高尚的社交圈子。所有这一切努力,必然使他们获得里里外外的良好修养。我在柏林的学生沃尔夫,还有咱们的维兰特,都成了举止优雅得体的人。欧勒斯和格拉夫先生更是富有修养,足以给最最上流的交际场合增光添彩。
“席勒本着与我同样的准则行事。他跟男女演员们交往也很多。他跟我一样排练也总是到场,每次演出后也习惯于邀请他们去他家,和他们一块儿度过有意义的一天。大伙儿一起享受成功,一起讨论下一次演出可有什么需要改进。只不过,席勒一来到魏玛,就发现咱们的演员和观众修养水平已经相当高;这一点,不可否认,帮助了他的剧本迅速取得成功。”
歌德如此详细地谈一个我一贯感兴趣的题目,一个由于昨晚的火灾对我变得尤为重要的题目,真令我喜出望外。
“您和席勒许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剧院,”我说,“昨天夜里一下子给烧掉了;这在一定意义上也结束了一个极其伟大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对于魏玛不会很快再现啦。当时剧院在您督导下取得了异常卓越的成就,您从中想必也体验到不少乐趣吧!”
“还有不少艰难和困苦!”歌德叹口气回答。
“要使一个人数众多的团体始终秩序井然,”我说,“可能很困难吧。”
“许多事都需要严厉才办得到,”歌德回答,“更多地则通过友爱;但是,最有效的还是通达世事,公正无私,不管对谁都一个样。
“在此我必须警惕两个危险的敌人。一个敌人是我太爱才,它容易使我掉进偏袒的陷阱。另外一个我不想说,但你一定猜得到。在我们剧院里有不少既年轻貌美,又极富内在魅力的女性。—— 我感到她们中的一些深深吸引着我,也不乏乐意走一半路来迎合我的人。只不过我克制住自己,对自己说:别再往前去了!—— 我清楚自己的地位,知道自己在这个位子上担负的职责。我在这里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一家机构的首脑;对我来说,这个机构的发达兴旺,比我个人一时半会儿的幸福更加重要。我要是坠入了情网,那就会像一只旁边摆着块磁铁的指南针,指起方向来便不可能正确啦。
“反之,我绝对洁身自好,始终能够自持,也就始终能够主宰剧院;因此我从不缺少大伙儿对我的必要尊重,没有这样的尊重,任何权威都会立马化为乌有。”
歌德的这段自白很为我重视。从别人嘴里我已经听见过对他的类似议论,挺高兴现在得到他的亲口证实。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敬爱他了,在告辞时亲热地握了他的手。
回到火灾现场,但见巨大的废墟堆里还有火焰和烟柱冲向天空。人们继续忙着灭火和拆除破烂房屋。我在旁边拣到几页烧焦了的台词残片,是歌德《托夸托·塔索》中的一些段落。
1825年3月27日,星期日
(谈剧院重建及管理)
在歌德家进餐。席间客人较多,歌德拿出新剧院的设计图来给大伙儿看。和前几天他对我们讲过的情况一样,设计图表明剧院的里里外外都将非常漂亮。
也提到了,剧院既然这么漂亮,演出的布景和服装也该比过去更好才是。大伙儿还认为,剧院的人力已开始渐渐吃紧,不管是排话剧还是歌剧,都必须补充一些优秀的年轻演员。可同时大家也不讳言,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大量花费,仅靠过去的票房收入是无法维持的。
“我很清楚,”歌德插进来说,“借口节省开支,人们会聘用一些花钱不多的孬人儿。可就是不想想,这样干是否对票房真有好处。在这类基本措施上抠门儿,对票房的损害再大不过啦。必须考虑的是使剧院每天晚上都满座。一个年轻的男歌手或女歌手,一位出色的男主角或女主角,他们天赋超群,色艺俱佳,所起的作用很大很多。是的,只要我还领导剧院,我一定进一步改善它的票房状况;诸位肯定能看见,我是不会缺少必要的经费的。”
我们问歌德,他打算怎样着手。
“我将使用一个极其简单的办法,”他回答,“我将安排礼拜天也演出。这样一来,我将增加至少四十个晚场的收入;只要情况不是太糟糕,这样一年就会多挣一万至一万五千塔勒尔喽。”
大伙儿觉得这办法切实可行。还有人提到,广大的劳动阶级通常周一到周六都整天干活儿直至深夜,只有礼拜日唯一的一天休息,肯定宁愿享受一下看戏这更高尚的娱乐,而不总是去跳舞和蹲在乡村酒馆里喝啤酒。还有人认为,所有的佃农和地主,以及附近小城镇的公务员和富有的居民,也会把礼拜天看做一个上魏玛剧院的适当日子。即使魏玛城里,凡是既不能上宫里应酬,又没有幸福的家庭团聚和社交聚会可以参加的人,也感觉礼拜天晚上寂寞无聊得要命,因为有的人就是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人们要求每礼拜天晚上有个地方可以待着感到舒服,可以在那儿忘掉一周的烦恼。
歌德让魏玛礼拜天像其他德国城市一样也演出的想法,获得了无保留的赞同,被认为是一个极好的主意。只不过还提出了一点儿疑虑,就是这也合魏玛宫廷的胃口吗?
“魏玛宫廷够仁慈、英明的,”歌德回答,“不会阻挠我们办一件对城市及其一家重要机构都有好处的事。宫里肯定乐于作出一点小小的牺牲,把他们每个礼拜日的晚会改到另外一天。这要是行不通,那还有许多宫里人本来就不爱看的剧本可以放在礼拜天上演;它们相反绝对适合普通百姓的口味,将会让票房赚足赚欢。”
话题转到了演员,就他们才能的发挥以及被滥用的问题,翻来覆去谈了很多。
“在长期的实践中,”歌德说,“我发现事情的关键在于,你永远别着手排演一出话剧或者歌剧,除非你已经预见到,它肯定能一连成功地演上几年。没有谁能充分估计,排演一部五幕话剧甚至同样长度的歌剧,需要花多大的力气。是啊,朋友们,一位歌剧演员要每一场每一幕都表演精到,需付出很多,合唱队要恪尽职守,需付出更多。每当有人仅仅读了几则不负责任的报纸消息,听到某部歌剧上演的情形,对其演出前景根本一点儿不了解,就轻率地发出排演这部歌剧的指示,叫我听见了总会不寒而栗。咱们德国已经有过得去的驿车,甚至开始出现了快驿交通,所以一听见外面上演了某出新的歌剧并受到赞扬,我便立刻派导演或是剧院另一位可靠的成员赶赴当地,让他亲自了解演出实况,看这出受赞誉的歌剧究竟有多好有多棒,我们的实力是不是能够对付。与如此得来的巨大好处相比,与由此避免了的可怕失误相比,旅行的花销真是不值一提。
“还有,一出好话剧或者好歌剧,一经排演就得间隙很短地接二连三演下去,只要它还能吸引观众,只要还能满座。同样的要求也适用于优秀的陈年话剧或歌剧,只是它们也许已多年停演,需要相当认真地重新排练一下,重演才能同样成功。这样的演出一样也要间隙很短地不断重复,只要观众还表现出某些兴趣。那种总是排演新戏,一出费尽力气才排成的话剧或歌剧只演一场、充其量两场的癖好,还有在两次演出之间停演长达六至八周以致总需要重排的做法,都是对剧院真正的伤害,都是糟蹋演职员的辛劳,实在不可原谅。”
歌德看样子很重视这件事,看样子对它很是上心,以至谈得来异常地激动;这在平时极为稳重宁静的他,是十分少见的。
“在意大利,”他继续说,“一出好的话剧或者歌剧,往往每晚上演要持续四至六周,伟大的意大利儿女们不要求有任何变动。有教养的巴黎观众反复欣赏自己大师们的经典之作, 直至能把台词背诵出来,直至能用训练有素的耳朵辨别每一个音节的重音。在魏玛,为对我表示敬意,也上演我的《伊菲根尼》和《托夸托·塔索》;可是经常吗?难得每三四年演一次!观众觉得没有意思。完全可以理解。演员演这些戏没有经过训练,观众也缺少欣赏它们的素质。只要演员经常反复排演到能进入角色,使演出获得了生命,台词念起来不再是背诵,而是从自己心中涌溢出来,这样观众肯定就不再会没有兴趣,不再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