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要求获得自己的权利,每天涌起在诗人胸中的思想和情感,它都要求得到表现,也应该得到表现。可是,你脑袋里如果装着大作品,就不可能同时想到任何别的事情,如此一来所有思想都被排挤掉了,你也会长时间失去生活本身的乐趣。仅仅为使一部大作品的构思变得完整、严谨,就需要耗费多少的努力和心智;而随后要流畅自如地把它表现出来,又需要花多少力气以及何等安静而不受干扰的生活环境哟。要是整体有所失误,那自然前功尽弃。再说,题材如此巨大,只要不能完全把握好一个个的细节,整部作品必然这儿那儿出现漏洞,你于是会挨骂,结果,诗人作了那么多努力和牺牲,一切一切换来的不是奖赏和喜悦,仅只是不快和心灰意懒。相反,诗人如果抓住每天的现实,随时趁热打铁以自己胸中思想情感作题材,那他就总写得出一点好东西,即使有时候也可能不成功,却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就说科尼希堡的奥古斯特·哈根吧,他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你读过他的《奥尔弗里特与李塞娜》没有? 诗中有些段落写得好得不能再好,东海之滨的风物人情以及种种的细节描绘,都出色极了。然而美的也仅仅只是段落,整部诗不会讨任何人喜欢。而他为此浪费了多少的精力啊!简直就快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现在他又搞了一部悲剧!”
说到此歌德微微一笑,停了片刻。我接过话头,说:要是我没有弄错,你曾在《艺术与古代》上撰文劝告哈根,希望他只写小题材。
“我自然是劝过他,”歌德应道,“可我们老年人的话又有谁听呢?谁都自以为是呀,结果一些人一败涂地,一些人长时间胡乱摸索,误入歧途。可而今不再是摸索和失误的时代喽,我们年长者已经走过了这个阶段,要是你们年轻人还要重蹈覆辙,那我们所有的摸索和失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咱们将永远原地踏步!人们会原谅我们年长者误入歧途,因为我们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对你们后来人的要求就要多一些,你们不允许重蹈覆辙,胡乱摸索,而是得听取老年人的忠告,一开始就在正路上往前行进。而且还不能满足于仅仅向着未来的目标迈步,还得一步一个脚印,使你们迈出的每一步本身都成为目标。”
“随时随地牢记这些话,看看有哪些适合你,能为你所用。我原本不担心你,只是想这么说上几句,也许能帮助你快一些度过一个不适合于你情况的阶段。我说过了,希望你目前只写小题材,写每天的新鲜感受,这样你通常都会写出好的东西,而每一天也会带给你快乐。一开始不妨把稿子给小册子使用,给杂志发表,但切莫别人要求怎么写就怎么写,而是永远得有主见。”
“世界如此辽阔广大,生活如此丰富多彩,什么时候也不会缺少做诗的因由。不过所有的诗都必须是即兴诗,也即是说,必须由现实为写诗提供灵感和题材。个别特殊的事件,正是通过了诗人的处理,才会获得普遍价值和诗意。我自己所有的诗都是即兴诗,都是由现实所引发,在现实中获得坚实的根基。对那种凭空胡诌的诗我嗤之以鼻。”
“别讲什么现实缺乏诗意。须知诗人的本色正好体现在他是否有足够的智慧,能够从平凡的事物中提炼出富有诗意的成分来。现实应该提供的是母题,是需要表现的要点,是真正的核心;而诗人的任务就在于,由此核心发展创造出诗的美好、鲜活的整体来。你知道那位傅恩施坦,那位人们讲的自然诗人,他写过一首讲忽布叶种植的诗,写得真是再好不过。现在我让他写一些反映手工业者生活的诗,特别是写一首纺织工人歌,并且确信他一定能写好,因为他打青年时代起就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对要写的对象了解十分透彻,一定能驾驭他的题材。而这,即只需挑选和能够挑选自己熟悉和善于驾驭的题材,正是写小作品所占的便宜。写大作品却不成,与整体有牵连瓜葛的一切一切都无法回避,都必须写,而且还要写得真实、精确。可年轻作者对事物的认识仍然片面,写大作品却要求有多方面的知识,这一来就必然跌跤子。”
我告诉歌德,我正想写一首关于四季更迭的长诗,准备把各阶层人士在不同季节的活动和娱乐通通编织进去。
“这正是我说过的那种情况,”歌德回答,“在许多方面你可能成功,但还有一些也许你研究不够和认识不够的地方,你会遭到失败。渔夫也许你写得很好,猎人却可能不行。但只要有某个部分不过关,整体也就有了问题,即使一些段落再精彩,你仍不能算创作了完美的作品。反之,要是你只写你胜任愉快的这个那个部分,你就笃定能写出好作品来。”
“我特别要告诫你别去搞自己的伟大发明,因为发明得拿出自己的观点,而年轻人的观点很少是成熟的。再说,塑造人物和提出观点作为诗人禀赋的重要方面往往会从其自身剥离开来,这样就将使他日后的创作丧失丰满。结果呢,多少光阴耗费在了臆造、构思和编织的过程中,到头来却没人会说你一点好话,就算你好歹还能大功告成。”
“相反,写现成的题材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会容易得多。事实和人物俱已存在,诗人只需赋予整体以生命。这样做他还能保持自身的丰满完整,因为诗人只需做很少的自我投入。再说时间和精力的消耗也小得多,因为需要花力气的只是表达。是的,我甚至建议写前人已经写过的题材。叶芙根尼娅不知写过多少次啦,然而仍旧常写常新是不是,因为每个人对事情有每个人自己的看法和写法。”
“暂时丢开所有的大题材吧。你已经努力得够长久啦,是该你认识生活的欢乐的时候啦,对此,最好的途径就是写小题材。”
我们在歌德的房间里边走边谈,始终不曾离开这个话题。我只能一个劲儿表示同意,因为打心眼儿里感到他的每句话都是真理。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越发轻松,越发幸福,因为我不得不承认,过去那各式各样我迄今仍弄不清楚的大计划,确实曾经是我不小的负担。现在我抛弃了它们,将它们束之高阁,直到我逐渐研究了世界的方方面面,掌握了一个个的题材,再一次提起笔来胜任愉快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小作品,然后才回过头去管它们。
我感到歌德的话使我聪明了好几岁,长大了好几岁。我在内心深处认识到了,一个人能遇见一位真正的大师是何等的幸福。我由此获得的教益简直无法估量。
今年冬天,我从他那儿还有什么学不到啊。仅仅与他交往,即使在他不讲任何有深义的话语的时刻,我不是同样受益匪浅吗!—— 只要能亲近他,他这个人本身似乎就能给我教益,即使他这时一言不发。
1823年10月2日,星期四,魏玛
(普鲁士国务顾问舒尔茨)
昨天从耶那转移到魏玛,碰巧赶上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为欢迎我回魏玛,我刚站稳脚跟歌德便差人送来一张剧院包厢的戏票。我利用昨天一天整理内务,反正歌德府里人来人往,法国公使莱因哈特伯爵专程从法兰克福来拜访他,还有普鲁士国务顾问舒尔茨也从柏林前来拜访。
今天上午我去了歌德那儿。见我到来他挺高兴,态度显得极为和蔼和殷勤。临到我要告辞,他说他想先引荐我与舒尔茨国务顾问认识一下。他领我走进隔壁房间,我发现国务顾问正在观赏艺术品,歌德随即把我介绍给他,然后就留下我们单独交谈。
“太好啦,”舒尔茨说,“你愿意留在魏玛,协助歌德编辑他在此之前的未刊稿。他已经告诉我,他对你的参与寄予厚望,他说这下他又有望完成一些新作啦。”
我回答他,我此生别无他求,只想献身德国文学。希望能在此地聊尽绵薄,也算贡献一份力量,所以就暂时把个人的文学创作打算摆在了后面。还有与歌德的实际交往,我补充说,也有助于自己提高成长,我希望这样干个几年,能变得成熟起来,然后就可以更好地完成眼下我只能略为尝试一下的事情。
“确实,”舒尔茨说,“像歌德这样一位伟人和大师,你能受他本人的直接影响,实在是难能可贵啊。我不也远道而来,为的就是感受一下这位伟人的熏陶嘛。”
接着他问起我那书稿付梓的情况,去年夏天歌德已在信里对他提到这事。我告诉他,过几天我就有望收到耶那送来的头一批样书,届时如果他已不在魏玛,我一定不会忘记给他寄一本到柏林去,请他教正。
随后我们亲切握手告别。
1823年10月14日,星期二
(歌德家的茶会;看戏需有耐心)
今晚第一次在歌德家列席一个大的茶会。我第一个到来,穿过一道道敞开着的房门,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里都灯火明亮,我心情十分愉快。在最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我看见歌德正兴冲冲地迎着我走来。他黑制服上别着一枚星形勋章,显得气宇轩昂。我俩单独待了一会儿,便走进所谓的屋顶室。室内一张红色长沙发的上方,挂着一幅题名为《阿尔布兰蒂尼斯的婚礼》的油画,特别吸引了我的目光。由推到旁边去了的绿色帷幔衬托着,我眼前的这幅画格外鲜亮醒目,能静静地观赏它令我充满喜悦。
“是啊,”歌德说,“古代人不仅有伟大的思想,而且还能将它们表现出来。相反我们现代人虽也不乏伟大的思想,但却少有能生动而有力地表现出来的时候。”
正说着里默尔和迈耶尔尔也来了,封·缪勒首相和宫里的另一些显官贵妇也来了。还有歌德的公子,还有我在此地第一次认识的歌德的儿媳也走了进来。室内人越聚越多,大家全都兴致勃勃。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外国人来凑热闹,歌德跟他们说的是法语。
这次茶会挺合我的意,所有人都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爱站站着,爱坐坐着,有的开玩笑,有的谈笑风生,谁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跟歌德的儿子热烈谈论着几天前上演的侯瓦尔德那出《肖像》,两人对这出戏看法一致。我很高兴,年轻的小歌德分析起问题来既富有见地,又激情澎湃。
在聚会上,歌德本人表现得格外地殷勤和蔼。他一会儿走向这个,一会儿走向那个,总是专心地聆听,自己讲得少,让客人讲得多。小歌德夫人则经常走过去挽着他,偎依着他,亲吻他。前不久我曾告诉他,看戏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我不愿多想,只想潜心体验演出的效果。这似乎合他的意,认为适合我眼下的情况。
这时他领着小歌德夫人来到我跟前。“这是我的儿媳,”他介绍说,“你俩已经认识了吗?”我们回答是刚刚才认识。“这位也像你一样是个戏迷喽,奥蒂莉。”他随即道,我们则庆幸彼此有着同样的兴趣爱好。“我这媳妇是一场不拉呀。”歌德补充说。——我应道:“多会儿戏精彩好看,我也是一样,不过就算演出挺糟糕,你也得有点耐心才对。”——“这就对啦,”歌德回应说,“你不能走,糟糕也得强迫自己听下去,看下去。这一来你就会恨透那些坏东西,从而提高自己对好东西的识别力。阅读却不是这个样子,读起来不受用就干脆扔掉手里的书,在剧院里却必须忍耐。”我对他表示赞成,心想这老先生确实经常说出有见地的话。
我们分散开来,加入到了在周围其他房间里高谈阔论的宾客中。歌德凑到了夫人女士堆里,我则和里默尔和迈耶尔尔结伙,听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意大利的事情。
后来政务参事施密特坐到一架三角钢琴前,弹了几首贝多芬的曲子,在场的人看上去都听得专心而又投入。一位聪敏的夫人最后讲了贝多芬的许多趣闻逸事。这样便慢慢到了晚上十点,而对于我来说,这个夜晚过得真叫极其愉快。
1823年10月19日,星期天
(歌德家的午餐)
今天中午第一次在歌德家用餐。席上除了他自己,只有小歌德夫人和她的妹妹乌尔莉克小姐以及歌德的小孙儿瓦尔特。就是说没有外人,歌德完全像个一家之长。他什么菜都取一些,切起烧鸡来更是特别敏捷,还时不时地给自己斟一点酒。其他人则高谈阔论,谈剧院演出,谈年轻的英国人,谈当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席间数乌尔莉克小姐特别兴奋,极为健谈。歌德则举止得体,只是时不时地插进来点评几句,然而每评必有要义。与此同时,他时断时续地翻阅着报纸,从中给我们念上几个段落,特别是念希腊人取得进步的消息。
话题转到了我还得学英语这件事。歌德强烈地建议我一定得学,特别是为了拜伦爵士的缘故,像拜伦这样卓越伟大的人过去肯定没有,将来也难再有。他们把本地的英语教员滤了一遍,觉得没有一位发音完全过关的,因此认为我最好找那些年轻的英国人学。
饭后歌德让我看了几个有关颜色学的实验。然而对此我一窍不通,既看不懂那个现象,也不明白他的解说,不过仍表示希望将来有闲暇和机会多少了解一下这门学问。
1823年10月21日,星期二
(谈舒巴特、乌兰特和德国建筑艺术)
今晚和歌德在一起。我们谈到长诗《潘多拉》。我问他能不能把它看做一部完整的作品,或者说是否还存在其他下文。他说不存在任何的下文,他根本就没有再写,而没写的原因正在于第一部构思太宏大了,以至于不可能再写出第二部。加之把已成部分视为一个整体也蛮不错的,所以他就此停了笔。
我告诉歌德,这部作品太难理解,我是反复读了许多遍,直读到差不多能够背诵出来以后,才慢慢摸着了头脑。对此歌德笑了笑说:“这我相信,一切就像纠缠在一起了嘛。”
我对他说,我不完全满意舒巴特对这首诗的解释,他把《少年维特的烦恼》《威廉·迈斯特》《浮士德》《亲和力》等分别表现的思想,统统给扯到一起,叫人莫名其妙,难以把握。
“舒巴特常常走得远了点,”歌德说,“不过他挺不错的,一切他都讲得那样精辟。”
我们谈到乌兰特。歌德道:“每见到重大影响,我总以为必有重大前提。乌兰特既享盛名,那就必定有其杰出之处。可对他的《诗歌集》我却没什么好说。每次翻开它来都满怀希望,不想一开头总碰上那么许多又差劲儿又阴郁的抒情诗,就倒了往下读的胃口。后来我读了他那些民歌风叙事谣曲,这下自然便发现了一位杰出天才,眼前不禁豁然一亮,他享有盛名并非没有缘由啊。”
我请教歌德对于德国悲剧所用诗体的意见。“在德国,”他回答,“很难对此形成统一的看法。谁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觉得什么合适一点就用什么。六音步的扬抑格自然是最庄重的诗体,但是对咱们德国人却太长了。咱们缺少形容词,通常都止于五个音步。英国人多的是单音节词,所以诗的音步还要少。”
随后歌德给我看几幅铜版画,接下来又谈到古代德国的建筑艺术,说他想分门别类地慢慢给我展示。
“在这些古德意志建筑艺术的作品里,”歌德说,“可以看见一个特殊状态中绽开的花蕾。谁有幸直面这个花蕾,谁就只能够惊叹;可谁要能让目光深入植物生命的内在秘密,窥见它生命力的搏动,搞清楚这花蕾如何渐渐地发育成长,那他观察起事物来才独具慧眼,才明白他所见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