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好！
还记得上一封信中我对你说起的撑杆跳运动员布勃卡的故事吗？他曾经是那样的辉煌过，却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折戟沉沙，走完了一个运动员所走过的辛酸苦辣的全过程。对于布勃卡，我的心里一直充满敬意，他的运动生涯中从顶点到终点的过程，伴随着我作为一名体育记者的全过程。
给你写完这封信后，我就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布勃卡并采访他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冲破6米大关，打破了他自己曾经创造的6米的世界纪录的日子。我很有些兴奋，自然很是难忘。那是二十八年前的1986年夏天，在莫斯科，我第一次采访外国运动员，没想到就遇上了一个大腕，就像一网下去，捞上来的就是一条蓝鲸一样走运。
谢尔盖·布勃卡，这位在苏联赢得最多体育观众的名将坐在我的对面，双手交叉在一起，面容显得平易而安详。瘦削的脸庞与肌肉发达的肩膀明显对比着，温和的目光和有力的手指有意对衬着。这一刻，他更像在莫斯科街头或地铁上常遇到的普通工人或外省来的农庄庄员。我们是坐在莫斯科的俄罗斯饭店餐厅里。窗外，七月明朗而温暖的阳光正朗朗地照着，柔和的光斑透过窗纱，在他的脸庞上跳跃着。
没容我问话，他先自己讲道：“今天，是我儿子一岁的生日。昨天的纪录是庆祝儿子生日的。”
你想到了吗？他的开场白竟会这样的说。我是没有料到。他这个爽朗而别致的话题，引起我的浓厚兴趣。我想起昨晚他在友好运动会上的比赛。那时，他和现在完全两样。撑杆跳，是晚上十点在灯火通明的列宁体育场上开始比赛的。世界著名的撑杆跳运动员都云集在这里。这一晚，这里吸引了无数莫斯科体育迷们的眼睛。十点，莫斯科的天刚微微擦黑。5.20米开始起跳，布勃卡穿着运动衣，坐在一旁没有动。一直到横杆落在5.70米时，他才站起来，练练助跑，一跃而过。只是，他仍未脱运动衣。一小时后，当横杆上升到5.85米时，场上只有他一个人。中间几次高度，他一直免跳。这时，他又是一跃而过。而且，依然未脱运动衣，成竹在胸，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大将风度。他要横杆升到6.01米。观众立刻沸腾。一年前的7月13日，在巴黎田径大赛，他创造了6米的世界纪录。此刻，他向他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冲刺了。
这时候，他脱掉了外衣，只穿一件背心，使劲呼出几口长气，浑身像要爆炸，然后抿着嘴唇，眯缝着双眼，双手紧握长竿，刚刚起跑，金色的头发便随着富于弹性的步伐波浪般起伏。我发现，他很紧张。这一刻，似乎周围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眼前强烈灯光下那高高的横杆。他手中的撑杆弯如弓、如虹，他的身体腾空而起，顺利地弹了过去，腾空高度起码还高出横杆二十厘米。观众们欢呼起来。他在海绵垫上跳跃着，伸开双臂向观众致意。我看见他激动了，跳下来同他的教练和他的哥哥——也是著名的撑杆跳运动员，拥抱在一起了。
昨晚那壮丽辉煌的一刻，他是否想起了他的儿子？
我问他：“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维克多。”
我又问他：“哪一年结婚？你的妻子也是运动员吗？”
他依然用那样平静的语调告诉我：“1984年结婚的。我的妻子莉蒂娅原来是一名运动员，现在同我一样，是基辅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同时，他没有忘记告诉我，他最近成为了一名苏共党员。然后，他以一种男子汉具有的柔情说：“今晚，我就回多涅茨克去。”
多涅茨克位于乌克兰，距莫斯科八百公里。晚间坐飞机，一个多小时便可以到家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将备好生日蛋糕，迎接他胜利归来，燃起红红的生日蜡烛。
“你的妻子和儿子昨晚在电视里看到你比赛的情景，一定很高兴吧？”我笑笑，说了这句多余的、却是祝福的话。他笑笑，没有讲话。
我又笑着说：“将来你的儿子一定也是撑杆跳运动员吧？”他点点头，用一种颇具幽默的语言答道：“当然！如果他跳，他会成功的！”
我请他谈谈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项运动的？在这期间，谁曾给与过他帮助？
他告诉我他十岁开始练习撑杆跳。他的父母、哥哥、包括妻子都曾给与过他帮助。但是，对他帮助最大的是他的教练彼得洛夫。从他十岁起，彼得洛夫就担任他的教练，一直到现在，十二年了什么都教，包括最初的基本动作，直到现在向新的世界纪录冲击。是彼得洛夫帮助他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跳过6米大关的人。他感谢他。
我说：“你是世界优秀运动员。去年，我们中国《新体育》杂志评选十名世界最佳运动员，你是其中之一。”
“谢谢！除了你们中国，世界还有许多国家，也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运动员。我很高兴。一个运动员知道自己是全世界的优秀运动员，当然很高兴。”
你听听，他的话没有造作的谦虚，也没有我们听惯的“我还有很多不足”之类的客套，只有那发自内心的激动，成功之后兴奋心情的宣泄。他是世界上跳得最高的人。他理应兴奋、激动才是！
布勃卡为人质朴，没有世界冠军的架子。“不像有的运动员，拿了冠军，就……”苏联朋友也是我此次采访的翻译耸耸肩膀，在我未采访布勃卡前就曾这样对我介绍过他。
正是由于布勃卡这一平易的优点，他才成为苏联最受欢迎的运动员。昨天，在他打破世界纪录之后，我曾亲眼看见那么多体育迷手持这次友好运动会的小册子，请他签名留念。那小册子的封面印着的正是他手持长竿准备起跳的彩色照片。有一位中年人没有走到看台边签到字，被面容严肃得如石头一般的警察拦住了。他恳求着，警察依然不允许他走过去。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就是不走。最后，我看见布勃卡拨开警察的手臂，向他走了过去。
一个运动员，既有着优异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成绩，又有着良好的、令人赞叹不已的品格，那才是青春光彩的凝聚，人生珠联璧合的完整。
“你既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又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对他说，这话是真诚的。有的时候，有人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不见得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人，这在体育界有很多先例，你一定也是知道的。
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动情，嘴唇微微颤抖几下，然后又以一种轻微的声音这样回答我：“那是因为我的父母是好人。”接着，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退役军人，母亲是医院里的护士。他的回答让我感动，让我想起中国古老的诗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时候，围上来好多外国记者，其中一位波兰体育报记者插话问他：“你不抽烟、喝酒吗？”
他回答很果断、坚决：“不。”
“昨晚你打破纪录，没有喝一点儿吗？”这话有点挑衅。
“没有。”
这位波兰记者又问：“有些运动员用兴奋剂，你用不用？”这话已经是明显的挑衅了。
“运动员没有信心和力量，才一定要用药。用药有时跳得高，有时跳得并不高。我不用。我用的是力量和技术。”布勃卡的声音渐高。显然，对这样的提问，他有些生气。不过，你觉不觉得他的回答如同他的撑杆跳一样，是有水平的？
布勃卡讲得对，他依靠的是力量和技术。我知道，他平日的训练是刻苦的，我请他谈一谈在训练中都遇到过哪些困难？
他告诉我，最困难的是1979年，他和哥哥从伏洛希洛夫城到多涅茨克。那时，他正在上中学九年级。他一边学习，一边训练，父母并没有同他住在一起，只有哥哥和他，要照料自己的生活，那是格外紧张的。生活、学习和训练，三者搅在一起，像三匹并不驯服的马拴在一起拉车，总也协调不起来。对于一个九年级的中学生，负担的确是重些。他就是这样在艰苦中闯荡过来。那一年，他还不满十五岁。
再一次，是1981年后，他跳的成绩总在5.9米徘徊。他很苦恼。他想破6米大关。高高的横杆强烈吸引着他、诱惑着他，也磨练着他。终于，一年前，他征服了它。昨晚，他又跳过6.01米。高度，随他的年龄一道增长。
采访结束了。我请布勃卡为我们中国的读者写几个字，他高兴地拿起笔。他的字像他撑杆跳的动作一样，很是潇洒、有力。他一边写，一边对我说：“我很想到你们中国去，尤其感兴趣能到中国参加比赛。我很愿意知道你们中国人的生活，不是从报纸上，而是用自己的眼睛。”然后，我同他一起合影留念。这位还不到二十二岁的乌克兰小伙子，带着世界撑杆跳的最新成绩，今晚就要回家去拥抱他的妻子和儿子了。他给他的儿子维克多带去了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也想起送给他儿子一件礼物。掏了半天衣袋，从书包里掏出一枚钥匙链。水晶一样的塑料里装着一只七星瓢虫，绿色斑点闪动着宝石一样的荧光，似乎可以呼之欲出。我没有料到他的世界纪录竟同他儿子的生日连在一起，没有准备下礼物，只好权且以此代之了。他接过这个小小的礼物，非常高兴，连道：“斯巴希依勃！”——谢谢。那一刻你没有见到，他真的像孩子一样的高兴。
他走了，迈着跳高运动员独特的、富于弹性和韵律的步伐。
谁知，不一会儿，我下楼刚刚走出俄罗斯饭店楼门，便又看见了他。他正和伙伴们往汽车上扛运着长长的撑杆。他的撑杆重有两百多磅，又套上厚厚的皮套，一百多公斤分量压在肩头，又是长长几米，格外不好抬。我见他吃力地走着，竭力寻找平衡，往窄小的车门抬进去。这一刻，看不出他是一个世界冠军，而是一个普通的人。
我赶忙端起相机，揿动快门。我想把这张照片洗出来，送给他刚刚一岁的儿子，这是送给他最好的生日礼物吧！——哦，看吧，这就是你的父亲，世界上跳得最高的人！
晚饭的时候，我再一次遇见了布勃卡。他什么饭菜也没有吃，只是盘中装了几粒黑樱桃，坐在餐厅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静静地吃，我没有打搅他。让他静静地咀嚼着自十岁起迄今十二年运动生涯带给他的全部辛酸与欢乐吧！待一会儿，他就要乘飞机回故乡多涅茨克了。暂短几天的全家团聚之后，7月13日，他又要飞往巴黎，参加每年一度的田径大赛。一年前，6米大关就是在那里攻破的。巴黎，留有他美好的回忆，也将升起他新的高度。这个人是幸福的。布勃卡不会让他的儿子失望！在他的儿子维克多两岁、三岁的时候，他会送给儿子新的生日礼物。我衷心祝福你们——布勃卡和小布勃卡……
亲爱的高高，回忆二十八年前的这一切，既温馨又伤感。想想二十八年过去了，过得多快，二十八年前，我还不到四十岁，而布勃卡是那么的年轻。算一算，如今的布勃卡已经整整五十岁了，他的儿子维克多也快三十了。而且，你是知道的，乌克兰早已从苏联分离出去，如今他的故乡多涅茨克战火纷飞。世事多变，人生无常，我向你讲这一切，是想告诉你，要珍惜眼前的时光，更是希望你能从布勃卡身上体味出人生的宝贵就在青春那几年。错过了，也就彻底错过了，无可弥补。你想一想，布勃卡从十岁练习撑杆跳，到他打破6米大关新的世界纪录的二十二岁，不过十二年。而在这十二年中，重要的是前几年哥哥和彼得洛夫对他的基础训练阶段。高高，不知道你明白没有，就是这几年的短短时间，奠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基础。不管以后你的人生之路有多长，其中成败或收获的大小，都取决于这几年。这几年，就是你现在的年龄阶段呀！
当然，你还能从我所讲的布勃卡的故事中体会到，无论一个人的事业多么的了不起，更重要的是要做一个好人。像布勃卡一样，对父母，对儿子，对体育迷，都能够那样的寄予深情，都能够那样平易近人，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是值得学习的好品质。如果你有这样的体会，应该说是这封信的额外收获了。
希望你来信谈谈你的想法。我很想知道。
祝你进步，天天向上！
爱你的肖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