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于水村转身上楼的时候,韩求是莫名其妙的也跟着下来了。只见求是向楼下点着头道:“你这个时候才来?”水村道:“我这人是有点中了情魔了。坐在这里听,会把她看见了。我追卞楼来,哪有她的影子?她是一个仙姑,或者我……”水村只管向求是答复,然而看看求是的眼光,并不是向着自已,乃是向着自己身后,回头一看,又呀了一声。这回看清楚了,决不是仙姑,是真正的李梅芬,还是先在楼口上穿的那一套衣服。猜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毕竟是到这种地方来了。望了她,手扶着扶梯柱,两只脚一上一下的踏着两个梯档,也不知是站着好,也不知是迎下楼好。李梅芬也呆了,脸上臊得通红,说不出话来。韩求是在他说一句:“你这个时候才来”的话时,曾见李梅芬突然向后一退,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一惊,所以就不敢再说。这时水村和她对面呆立着,求是也就呆立着了。还是李梅芬先开口,向水村叫了一声于先生。水村证明是二十四分不曾有错误的了,便迎上前去道:“李女士也喜欢听听老戏吗?”梅芬向着她身后的韩求是,睁了眼望着他,口里答复着水村道:“是的,我也喜欢听戏。”水村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韩求是也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二人站在梅芬面前。她打算要向求是点一点头,又不知道他和水村是什么交情,说过一些什么话,头微微一点,忽然向水村大声笑道:“我们不约而同的相会了。我许多朋友,他们不肯来听清唱。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来听清唱呢?我以为男子能来的地方,女子也就能来。韩先生,你说对不对?”说着,眼睛只管望了韩求是。他笑道:“对了。男子能来的地方,女子也就能来。”水村道:“李女士,你是一个人呢?还是等别个?”李梅芬笑道:“我还有两个朋友,你二位再到别家参观去罢,韩先生这里是很熟的呀。”说着不住的向韩求是丢眼色。韩求是笑着向她一点头道:“是!李女士,我和这位于先生暂告别罢。楼上的《玉堂春》完了,再下去一个戏是《卖马》,再下去一个戏……”水村踌躇一会子道:“我们又何必再走一家,就在这一家不好吗?”李梅芬向韩求是望着,脸更红了,一只右手,不住的去整理挂在胸面前那一朵茉莉花排。韩求是道:“我们茶座,已经撤了。再上楼上,依然要给一分茶钱。与其在一家出两分茶钱,何不再走一家呢?”水村对着梅芬,只管呆着,沉吟着道:“最好是……”韩求是拉了他一只手,就向楼下走,笑道:“李女士,再见了。”一阵风似的,把水村拉上了大街。
水村回头望不见了六朝居,一顿脚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许我和她多谈两句话。”求是笑道:“你太忠厚了。现在时髦的女子,谁没有几个情人,而情人和情人,她是不愿意见面的。她正有情人同来听戏,偏是遇着了你,已是不幸,你还要重上楼去一齐坐着,叫她设身处地,岂不是左右作人难?”水村道:“你这话对了,我一时没有想到,但是你怎样认识她的?看那样子,她竟和你很熟。”求是笑道:“你说为一个女子所颠倒,这女子就是你所颠倒的吗?她太浪漫呀。”水村道:“她虽是浪漫,倒有一种豪气。有豪气的人,总不至于怎样堕落。我想她是少一个真懂浪漫主义的人去指导她,假、使有的话……”求是笑道:“何必假使?你不就是一个可指导她的吗?”水村道:“的确的,我喜欢那种毫不虚伪的态度。”求是笑道:“你怎样知道她不虚伪?不要把话说得太肯定了吧?”说着,一伸手,在水村肩上连连轻拍两下。水村点点头道:“你这话,也有一部分的理由,她既是对我不见外,能够浪漫到彻底,就让我上楼,和她的情人见一见面,也不要紧。这样说来,她果然是有些虚伪,我不要再见她了。我是个穷光蛋,自顾不暇,我还谈什么恋爱?你要到别家去,你随便罢,我不去了。”说毕,掉转身躯,就向回家的路上走。求是道:“我们听我的戏,她陪她的爱人,你何必为了她的缘故,连戏也不去听?”水村道:“我就是这个情形,你还不知道吗?”他说着话,就越走越远了,在电灯光下,人影隐约中,叫了一声再会。
但是他一路想着,总觉这个疑团,还不能一下就打破。心想,我这人也不知道有了一种什么缺点,对于女性,总是不大容易接近的。这个女子,本来是她将就着我,并不是我将就着她。照说,只要我一迎合她,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了。然而刚是三分希望,这事又变卦了。但是我总要研究一下,能和她谈爱情,同在一处听戏的,又是一种什么人?我非去看看不可!他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就掉转身来,再向六朝居这条路上走。当他走到楼梯下时,正听到楼上弦索声音,凄楚婉转,有个女子,在唱孙夫人《祭江》。先在这里所听到的几个歌女所唱,简直都不成腔调,更不要说可听可不听。现在听这个歌女所唱,和真正的伶人一比,并不见得不如,这一个角色是那里来的?倒要去瞻仰瞻仰。于是更是毫不思索的,一直闯上楼来。一走到楼口,他的一双目光,首先就射到唱台上去。一看那唱的女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衫,卷堆着烫发,浓抹着脂粉,衣扣上挂着一个圆茉莉花排子。哈!那不是李梅芬是谁?原来她是一个歌女。她之不让我上楼,以及她自己那样躲闪,原来她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她是一个歌女呢?这就不可解了。怪不得她是如此的浪漫,本来是个风尘中人物呀。我一个穷光蛋,那有和歌女谈爱情的能力,不用说花别的什么钱,就是这四毛钱一碗的茶,我也不能天天来喝,走罢,不要故意识破她的机关了。
想到这里,他就转身下楼去了。一下楼梯,顶头又碰到了秦桂芳,她一见之下,也不免怔了一怔。水村笑道:“老板,你为什么事先瞒着我,我不够捧场的资格吗?”秦桂芳笑道:“这都是桃枝姐的意思,我也不明白。我在后台,早看见你了。”水村道:“桃枝是谁?”桂芳说道:“桃枝就是李梅芬。梅芬是她以前的名字,唱戏她就改了这个名字,连姓都抹了的。”水村道:“原来如此,你的芳名,又是什么呢?”桂芳道:“我叫秦小香,桂芳也就是我原来的名字。”水村哦了一声道:“我都明白了,再见吧!”说毕一直下楼,头也不回。
秦小香怔怔望了一会,然后上楼向后台而去。到后台时,只见桃枝背了电灯坐下,伏在桌子上。小香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道:“你今天睡到两点钟才起来的,你还没有睡够吗?”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道:“我不是睡觉。”说时,见她在胁下抽出一条手绢,低了头擦着眼睛。小香道:“你这为什么?”桃枝抬起头来,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便道:“我突然头发起晕来,还有一个码子,我要请假了。”小香对了她的耳朵,低着声道:“他走了,你唱罢。台下还有几个人,等着要点你的戏呢。”桃枝道:“但是我心里慌乱得很,刚才简直在台上站不住。要我再出台,恐怕会忘词的。”小香道:“你那怕少唱两句呢,也应该出台。要不然,老板知道了,又要见怪的。”
桃枝还要说什么时,歌女们已经围上一群人,接着又是小香出台的时候到了,她也就混在人丛里说笑。歌女们少不了各有各的心事,人家一看她那强为欢笑的样子,自也知道是茶客里面有了问题,正不必怎样追问,只微笑望着她。桃枝道:“那位有香烟?送一支给我抽抽。”一个朱玉娥道:“你不是说要戒了香烟不再抽吗?”桃枝道:“有什么戒头?歌女总是歌女,做成规矩的样子,人家也未必看得起。做了歌女挣几个钱是正经,还讲虚面子作什么?”朱玉娥在身上取出一盒香烟,递了一支给她。她将香烟放在嘴里,正四处找火柴,只见茶座上照应茶座的老刘,正在一边擦火柴,于是抢步上前,一低头,就着他手上的火柴,将烟吸上了。老刘丢了火柴头,扛着他一双瘦肩膀,用手在那雷公嘴的短胡子桩上,搔了一阵,露着黑牙笑道:“李老板,阮先生来了,我说过去,他今天应该点你五个戏。”桃枝抬头一望壁上挂的木板,自己名字下,一行一行的,记了许多中国字的号码,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还好,这五天没有脱过。”老刘道:“李老板,你真红。这样下去,明年的包银,可以加到一百八,后年二百,再……”桃枝笑道:“老是一年加二十吗?”老刘道:“那也很不错,十年就要加到四百了。”桃枝冷笑一声道:“难怪你在茶座上,也不过当这样一个角色,糊涂虫一个!你想想看,十年之后,我也就快老太婆了吧?老太婆就唱得再好,茶客那个要听?走上合去,活让人家打通打下来罢了,还打算拿包银呢!你老婆倒也能唱两句老生,叫她来拿这四百包银吧!”她如此一说,老刘不住抓胡桩子,歌女们都笑了。桃枝笑道:“十年之前,他老婆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小姑娘吗?那个时候,若是有歌女……”老刘笑道:“李老板,不要拿我开心。”说毕,他走上前台去了。
小香唱完进来了,将桃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今天发了疯了吗?哭一阵子,又笑了一阵子。”桃枝叹了一口气道:“我哭也没有人懂,笑也没有人懂。”小香道:“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你就觉得你总比人家高一个码子。”桃枝道:“我说你不懂不是!我高些什么?我就自恨我从前为什么读书,若不读书,利害不明,糊里糊涂的过日子,那才是好呢。”说时,老刘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低声道:“李老板,今天洪主任点了十个戏了,有面子呀。”桃枝道:“这家伙没有好心眼,今天不是叫我到他旅馆里去,就是要到我家去打无形的茶围。”小香笑道:“你又发疯,乱七八糟胡说。”玉娥也皱眉道:“李老板只管说话寻开心,也不管失身分不失身分。”桃枝望着玉娥哈哈一笑道:“哟!朱老板,你还打算保留身分啦?我问你,陌生的客人,只要花钱点了几个戏,就可以到我们家里去坐,那是什么缘故?”玉娥道:“现在文明世界,男女交交朋友,又算什么?”桃枝道:“既是交朋友,不点戏的,你欢迎他不欢迎他?点了戏的,你不要他去,行不行?他们给我们钱,我们十八九的大姑娘,你让他跑到屋里来喝茶抽烟,说说笑笑,这和打茶围有什么分别?我们事情也做了,还要这个虚面子做什么?”玉娥一转身道,“你今天发了疯,我也不好拿话来骂你,我不和你说了。”说毕,她已走开。桃枝抽着烟,只管嘻嘻哈哈笑着。小香道:“你这一场,不要又唱一小段,应该多唱两句。老洪算很对得住你,你并没有要求他,今天就点你十个戏。这样下去,每次来都是十个了。不过这也要看你对待他的手段如何?”桃枝道:“为他点了十个戏,就要多唱几句吗?恐怕唱一夜到大天亮,他也不见得欢喜。人家花钱点戏,不要买你几句唱,一是要买我们的身,二是要买我们的心。”小香瞅了她一眼道:“没有看到你这种人,只管把这话放在嘴里说,我也离开你了。”桃枝望了她的后影,笑道:“可怜的孩子,让人家当了玩物,自己还不知道呢。”她坐在一边,很沉静的抽完了一支香烟,然后很从容的出台去唱她的戏。她这回唱的是《梅龙镇》,另有一个歌女配老生。自首至尾,仅仅只有几句四平调。也不过五分钟的工夫,她就回后台来。
当她回转后台的时候,接着那个作青鸟使的老刘,又笑嘻嘻的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一直迎向桃枝来。桃枝一手撑了腰,一只脚在地上点了两点,微笑道:“是那姓洪的叫你来的吧?刚才在他茶座上,只管怪声叫好,对我乱飞眼色,就没有好心眼。他以为他花了十块钱,总要表示出来,让我感激感激呢。他是叫我到他旅馆去吗?或者是说,过一会子,到我家里来呢?”老刘举起手来,搔了搔头发,笑道:“李老板,你何必霹雳啪啦,对我说上一顿,我也是替人传话,好比一只留声机器。”桃枝笑道:“我自然不怪你。不管他要我去见他也好,他要到家里来也好,你就说千万对不住,我今日出台,都是勉强的,身上实在不舒服,回去就要睡觉了。”老刘笑道:“那何必呢,你随便敷衍敷衍人家也好。你可以坐了自己的车子来回,到他旅馆里去坐个十来二十分钟,他也不能将你怎样。”桃枝笑道:“我倒不怕他将我怎样。无奈我今天十二分不高兴,无论什么事也不愿意。真的,我一回去就要睡觉。”老刘道:“你真不去,他又奈你何?不过要他点你的戏,那就不行了。”桃枝道:“不行就不行,我也不靠他一个人。”说完了这句话,也不再提,一个人就走出后台,匆匆的回旅馆去了。
桃枝所住的是垂杨旅社,就在六朝居前面,不过是个旧式客栈,把名字改得好听一点罢了。这旅社里,十人之七人是长住客人,长住客人里,歌女又要占三分之二,但看歌女的身分高低,看租这屋子的多寡与大小为定。桃枝住了一间大房,一间小房。大房是自己住,带做着客室与书房。小房是她婶娘孙氏住。桃枝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一张摇椅上,将头枕着椅背,昂头望了电灯,只管出神。孙民走进来问道:“稀饭熬好了,你要吃一碗吗?”桃枝不作声,抬起右脚来,将高底皮鞋脱下,卜通一声,向桌子下一丢。孙氏道:“鞋子脱了,你还出门不出门?”桃枝抬起左脚,右手拿了皮鞋,朝着椅子背后反丢了过去。这一下不丢在地板上了,正好丢在洗脸盆里,拍咤一声,水花四溅,连床帐上都溅得有。孙氏抢着把水淋淋的皮鞋捡起,咳了一声道:“这大的人,孩子一样,只管淘气。”桃枝道:“我最恨是高底鞋子,但是大家穿,我也不能不穿。”孙氏道:“和你打的盆干净洗脸水,没有洗就脏了。”说着话,她就端了脸盆出去换水去了。桃枝光着一双赤脚,在地板上走到床边,向床上被上一伏,两手抄住着枕头,竟自睡了。孙氏端了脸盆进来,见她衣裳未换,光了一双赤脚,睡在床上。笑道:“咦!她就这个样子睡下去了?”桃枝伏着,可是丝毫不动。孙氏道:“我不信,这一会子工夫就睡着了?”桃枝伏在那里,依然是不动。孙氏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道:“你就是要睡,也应当把衣服脱了,好好的睡着,趴在这里这是什么样子?”桃枝还是不作声,依然伏着不动。但是她虽不动,仿佛可听得出来有点哽咽之声。孙氏道:“你受了什么人的气,怎么好好的哭起来?”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将脚拨着孙氏道:“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走开罢。”她说话,正带着一点子哭音。孙氏道:“这真奇怪,回来什么话也不告诉人,就是这样生闷气,到底为了什么事?”桃枝坐起来,抽了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心里难过,那个也不曾得罪我,我也没有和那个生气,你不要问。”说着话,索性牵线似的落下眼泪,只管哭将起来。孙氏站在一边,倒望呆了。这真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哭将起来呢?问是茶社老板说了什么话吗?答不是。问是茶客叫了倒好吗?也不是。问是和姊妹拌了嘴吗?也不是。孙氏坐在床沿上,皱了眉毛,只管向下盘问,问了十几样,也没有对的。桃枝只管和她说话,没工夫去哭,已揩干眼泪,靠了床柱坐着。孙氏哭丧着脸,叹了一口气道:“究竟什么事呢?把我急坏了。”又叹了两口气,将头靠在肩上,一言不发。桃枝见把婶娘逼成这个样子,噗嗤一声,笑起来了。